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8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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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东家抗官府,灭门抄家都不带寒碜的——山东泗水刘贤鲁,就为缴租时候过秤的说了句‘里头稗子糠壳儿也忒多的了。你家风车子要坏了好好修修’,这不是闲话一句么就打起来!——几千人一个招呼就起来砸东家粮仓!为这一句话,福四爷杀了七十多个人——你说说如今这事儿还成世道”说话间已到后堂天井,果见上房灯火通明,因为里头亮,隔着:竹帘看得清爽,八仙桌上摆着:菜肴,刘墉、钱沣、于敏中、纪昀、李侍尧都在,居然还有福康安和户部郎中郭志强!心里诧异着:跨步进去,除了刘墉,众人都从座中起身见礼。和估量座次,正中是刘墉,挨次于敏中左陪,右边下首第一位是钱沣,主位右边椅子空着,料是给自己留着:的。还待逊座,刘墉拍拍椅背说道:
“当仁不让么——你该坐这里,不要让了。我估着:你还要一刻才得来,他们还有事要回去商办,就做主先坐下说话了。”
“没干系没干系。”和笑着:一揖入席,接过衙役献上的茶,说道,“要不然还能早一刻回来呢!有两个师爷带家眷住京,几个婆娘拖着:不让拿人,又吵又闹,杀猪价哭啼撒泼儿叫撞天屈,说她们男人‘是正经人,花酒都不许他吃,哪有逛窑子的事’又说要撞景阳钟告顺天府好容易我才哄住了”纪昀笑道:“你怎么哄人的”和道:“我说你们真是一嘴吃个砂锅——只知道脆不晓得牙碜!你们告过御状没有那都是冤沉海底死绝命亡万般无计昭雪的人才肯走的道:儿!先在刑部门口拦轿,扒掉裤子光屁股揍三十棍,再滚钉板背状纸,没准儿还不接你的状子,官司打赢了你还落个‘以民告官’发配出三千里去苦役——你们男人也就是个风流罪过,犯事儿极小,过堂取保平安回家,照样吃饭过年——你们这么折腾,本身罪过比你男人更大!来,她们抗拒官府,咆哮阻扼公务,统都给我拿下!这么一哄,都不闹了。”
说着:众人都笑,和看那席面,虽然热香流溢琳琅满目,满桌都是碟子,什么青芹拌莲菜片儿、苹果片、桃酥、清蒸酥肉,还有五香鱼、干贝烧菜心、水晶虾、白斩鸡、炖火腿、烧二冬、烩三鲜诸类各色,没有什么贵重菜,通算也就值二两六七钱的光景,只正中摆着:一个盘龙汝瓷扣,莹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儿上面嵌满了小红玛瑙珠子似的樱桃,名字叫得好听“雪山红玉”,其实也并不贵,只提耳处贴着:名贵标签,上边写着:“xx厨子敬制”,“坐”在紫檀木台座儿上格外出眼,一望可知是御赐的膳菜,和顿时明白了,不是纪昀、于敏中小气,既然皇帝赏菜,别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贵重。见刘墉起身小心夹了一粒“红玉”,忙也照样办理,其余众人也都依样葫芦,这才大家随意。
座中诸人都是位极人臣的中朝贵介,人人要讲规矩摆气度,于敏中、和、郭志强三人还是第一次与纪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个“礼送荣行”的大题目在里头——这样的筵席永远都是摆摆样子而已——宁可“吃过”了回去再吃也断不肯在这里饕餮饱餐的。因此,刘墉动箸、纪昀劝菜,大家也便动箸、寒暄让菜,都像提线木偶般僵板呆滞,三巡敬酒“一路风尘保重”草草具食,刘墉说声“方便,多承厚意”便起身,众人也就纷纷离座,都“饱”了。
“于易简昔年和我曾一同受教于黄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时文章人品也都还好。”一时撤席散坐,于敏中拈须叹道,“谁知世间物情鬼蜮为幻,说变就变了。三位大人去,万万不必和他客气,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替我狠狠地揍他!他这样不争气,真叫我扫尽颜面,辱没祖宗败坏门庭,想起来就气恨悲苦。可他毕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结束,我还是要去求皇上恩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凉浆水饮我还是要送他的”说着,泪水已经涌眶而出。众人无可安慰,都只黯然不语。刘墉不能沉默,叹道:“中堂不必过于神伤,这话我听着:也觉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国泰婪索属员贪贿不法,于易简有多少染指还不甚了然。他是布政使,国泰卖官鬻缺,没有他作伥什么事也办不成。倘若只是媚上逢迎,那就只是另案处分的事,如果陷得很深,兄弟只好待谳明之后去向皇上求情,公义明白,私谊权衡,于大人见得是。”钱沣忖度着,原以为于敏中必定要痛斥于易简,一味“严办”口风,撇清自己塞住众人的口,听他说得有理有致有情,且是沉痛诚挚,也不禁心里一阵空落,徐徐说道:“刘大人这话也是我心里要讲的言语。就是亲兄弟,也有柳下惠、盗跖之分。他早已独立门户,又远在千里外做官,近墨染皂只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于大人方才说的,学生听了十分感动,足见大人风节,也知大人情怀。”
和原是最能帮闹凑趣儿说话的,俗语说的“混子”,能把场面搅得热闹欢悦起来,但此刻几次欲言三缄其口。一是觉得了自己“不上台盘”,这么得体有分量的话措词不来,自惭形秽“太俗”;二是“副钦差”身份局定了不能乱说。更要紧的是他袖子里鼓鼓囊囊还塞着:些“不好意思”的东西,无论如何带着:鬼祟,“人话”不能说得气壮,憋了半日,蹦出一句话来“请中堂放宽怀些。”于敏中却转了话题,偏转脸问郭志强“方才你和福康安赶来,说有事要禀,是什么事”
福康安腾地苍白了脸。他的大名从来还没人敢这样直呼过,在座的纪昀一向叫他“世兄”,刘墉以下从来都是称字而避名,“福四爷”、“福爷”、“四爷”,连乾隆本人,私地时常也叫他“康儿”。他立有军功封着:侯爵,身在一等侍卫之首,素来心志高傲,一心出将入相,图绘紫光阁名垂竹帛。于敏中这样粗疏,直是视他一个相府衙内,他的自尊心被于敏中轻轻一刺,立刻滴出血来,嘴角吊起一丝冷笑,偏脸对郭志强道:“你给他禀。”众人立刻鸦雀无声。
“有两件事要禀纪中堂、于中堂。”郭志强在压得透不过气的沉默中说道,“一是随赫德从天山大营给户部发来谘文,秋天发了泥石流,从天山到乌鲁木齐有一千多里道:路冲坏了,得赶紧维修,这笔银子已经拨过去一半,就再拨完了也不够使,请示从军费外再调拨二十万两,总计是六十五万。这个时候正是冬天,部里想着:春天雪化后好走路,随赫德又给傅中堂写了信,说没有现银招募民工极难。傅中堂现病着,就由四爷带我过来了——这是一件。”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再一件是芜湖粮道:发来的,福四爷去年九月带兵弹压泗水县刘贤鲁父子倡乱民变,从粮道:上借了饷银五万两,现在亏空银子得赶紧补上,芜湖粮道:去年上缴库银四十八万,有旨意明年春天备荒,备荒的银子稍有短缺,道:里能自己设法,但旨意里说泗水等地民风刁悍易于生变,大兵刚刚征剿过,‘盗户’要加意抚恤防范,不要等春天时措手不及,这样算下来,户部应得拨给芜湖道:十万银子才能弥补差使。请中堂裁度。”说着,双手捧上一叠文书请纪于二人过目。
纪昀接过来只看看封面便交给了于敏中,笑道:“到处都在伸手要银子,银子真是好物件啊!往常都是傅中堂料理这些事,后来又是阿桂,我这大学士只讲琴棋书画,不问摸爬滚打,要多听听众位的意见,福世兄你有什么章程还有侍尧,今晚怎么这么寡言罕语”话音刚落,于敏中问道:“什么叫‘盗户’”
“盗户就是匪属。”郭志强道,“还有从匪造乱的人家统称‘盗户’。这些人都是赤贫,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联络救护,一家有事百家呼应,所以极易受人煽动铤而走险——我在山东当过县丞,听见‘盗户’两个字,衙门里无大无小一齐头皮发麻!”纪昀笑道:“老于没读过聊斋么里头写一个狐狸精,已经让道:士收进葫芦里,还在里头大叫‘我盗户也!’”几句调侃,本来已经带了戾气的屋里氛围顿时一缓。大家都笑了,只福康安一脸漠然,双手按膝端坐不语。
李侍尧今天一直都在发闷,今晚送别刘墉,几乎没有说话。上午在军机处听得小军机乌拉苏递了个悄悄话,叫他谨防有人“砸黑砖”,说内廷过来消息“口风不好”。什么“黑砖”又是什么“口风”却一点也摸不到头脑。他带兵打过仗,又干过铜政司“银台”,出任巡抚又当总督,管钱管物又管人,一向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刚明,得罪的人到底是谁,有多大来头,又是什么事由,一时心里乱麻一样,理了多半天也毫无头绪。直到纪昀点名问话,才觉得自己心思太重,连眼前的场面都顾不上了。趁着:几句笑语他稳住了心思,说道:“我有几句刍荛之见。请二位中堂酌定。既然出了泥石流的事,运银子万不能等春天,春暖冰化,道:路更难走。随赫德要六十五万,是打着:虚头的。因为户部不比兵部,给银子从来勒,‘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预备着:你拦腰一刀。这一层不必向随某人挑明,只说各处用银子多,请将军体恤户部难处,戴顶高帽子给他,银子四十五万即刻拨去,实在不敷用再补。在天山招募民工那是扯淡。建议随将军把这银子补入军费,赏给军健补进伙食,那些兵就是强劳力,一个顶得三个民夫,又有赏银又打牙祭,当兵的没个不欢喜的。这么着,天山大营准没话说。”
一顿话说得纪昀连连点头,连福康安也暗道:“父亲说李侍尧浑身是计,果真不假。”刚绽出一丝笑容,于敏中说道:“皋陶说得切实中的。既如此,先拨四十万去用,不够了再补。就是盗户的赈恤,也不能太大方,有些毛病是宠出来惯出来的。每次都打得富富余余的,宽了又宽,骄纵出来不得了。”这话原也不错,但谁都知道福康安赏赐士兵最“大方”,动辄千两万两挥金如土,是有名的“威福将军”,此刻说来,竟似专门指责他的。连带着:前头的话余波未息,于敏中不知不觉已连连伤了福康安,福康安倏地收了笑容,虽不动声色,眼中已闪着:阴寒的光波。纪昀现在名位还在于敏中上列,听他言词不逊,连个商量也没有,也是一阵不快,转脸问道:“世兄,你看怎样”
“我还想听听于中堂补给芜湖道:的事怎么安排。”福康安端坐不动,一脸假笑说道,“当时刘司寇被围在皇路集,我在曲阜代皇上祭孔,告急信传到我那里,江南大营驻兖州的营兵调了二百五十名,加上府衙、泗水县衙的衙役,还有我的亲从马弁,共是五百人。饷银是我借的,责任也是我的,所以也很关心。”
于敏中眼皮急速跳了一下“什么五百人,五万饷银!”福康安脸上笑容不改,笑道:“是!怎么,多了么”“多了。”于敏中这才留意到福康安神气不对,满脸的傲慢简直毫无掩饰。他当然知道福康安“圣眷优渥”,但他自己生性本就是个刚愎人,“守正不阿难为强曲”是乾隆给他的考语,福康安这样恃宠骄纵,不能向他委屈下气,因不紧不慢说道:“一百两银子是小康人家的一户家产,阵亡有功人员也只是这个数。你这样赏银,天山的随赫德,还有兆惠海兰察都照此办理,把圆明园卖掉也不够用。”
“就是要给征剿士兵一个小康,就是要按阵亡人员赍赏!”福康安扬着:脸垂着:眼睑,满都是“‘就是’要顶你一下”的神韵,口气硬得像钉子,措词却不肯失礼“于中堂,大军征剿与小队奔袭是不一样的。泗水县暴动鲁南鲁西震动,不但饥民,也有教匪四处煽风点火。我接报是‘四千暴众’,一夜奔袭到达,已有两万人围攻——那是人海!桑叉、菜刀、斧头、镰、铡、锄、镐举得树林一样!敌众我寡如此悬殊,不用银子激励士兵用什么我发银子时就大喊‘按阵亡的例发给赏银,冲到那个高台上去杀人!’老实说,我至今还有后怕,后怕许的银子少了呢!于中堂,万一扯旗放炮,各地白莲教香堂聚合起来,朝廷不知要耗几百万库银才能平息下去!”
众人此刻都听得目眩神摇一阵阵心悸,李侍尧想起刘墉在天街的话,和福康安说的印证,不禁叹道:“山东人真难惹。”“不错,‘坑灰未冷山东乱’千古名唱,岂可掉以轻心”福康安道:“要人家卖命,就不能吝惜买命钱——这就是福康安的章程。”和紧接着:凑上一句,“福四爷处置得是,这事一是干得快,二是铲得净。不单是个军事,弥乱于初萌,剪暴于俄顷,花小银子省了大银子,有政治、有经济之道。”说罢,一看纪昀、于敏中,身子向后靠了靠,“国家在西部用兵,中原不能后院失火,这次去山东,除了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