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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5节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8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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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莎罗奔突然改变了主意,“把他带到客房里,严加看押!傅恒来攻,这不是绝好一个人质?”

    岳钟麒被押出去了。众人被方才的场面弄得一惊一乍,兀自心有余悸,一言不发注视他们的首领,崖洞外一片声响的松涛不绝于耳传进来,山口的风鼓荡而入,吹得松明子火把明暗不定,显得有点阴森,人们都打心底里不住发噤。不知过了多久,活佛仁错讷讷说道:“故扎,这样一来就只有拼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云看着丈夫铁铸一样的身躯,轻声说道:“你的伤该换药了唉我其实很服这位老爷子胆量骨气的他似乎是个好汉人”

    莎罗奔袒开臂膀让朵云擦洗换药。他的脸色虽乃铁青,声音已变得柔和:“大家休息吧岳钟麒和他的兵士们囚在一处,他们一定要评论我,诅咒我,互相交待一些话。派人听着,明早晨一字不漏给我回话!”

    待人们都去后,朵云安排莎罗奔回房歇下,骗身坐在床边出神。她看了看闭目不语的莎罗奔,叹息一声,柔声柔气说道:“故扎,你真的要扣押岳老爷子?”

    “唔,你怕?”

    “我怕。我不想瞒你,真的是有点怕”朵云偎依在丈夫胸前,摩挲着他蓬乱的头发喃喃说道,“我怕你走错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像上次一样去中原寻找乾隆皇帝了我觉得乾隆没有骗我们我的心里乱极了”

    莎罗奔躺着动也不动,像睡熟了一样呼吸均匀。朵云又饿又累,伏在他身边听着外间惊心动魄的松涛声,渐渐有了睡意时却听莎罗奔道:“不要怕。我已经想好了,跟岳钟麒下山”

    “故扎!”

    “岳钟麒说的对。”莎罗奔静静说道,“我本来就是乾隆统治下的一个部曲首领,问心也从没有想过造反——连反到成都的心也没有。一个部曲向博格达汗屈膝,像我们在庙里向佛祖屈膝,恳求我们部落臣民的平安和兴旺一样,是谈不上耻辱的。我早就想好了,我既不是向傅恒低头,也不向岳钟麒低头,我向他们证明,即使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不是一个比乾隆任何一个臣子懦弱的人!”

    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丈夫的面容。但莎罗奔脸上没有表情,半张着眼睑,睫间晶莹闪烁着光,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朵云诉说:“仗再打下去只有举族灭亡了没有屈辱,也没有了生命和光明,只留下满是荒烟野草的金川,和我们无数父老兄弟的幽魂就算我一个屈辱,能挽回这些,不也很值得么?他们送还我们的战俘,还有粮食和药,还在半路上明天你派人接上来接上来吧!唉——”他发出一声叹息,像窒息郁结了不知多少岁月那样沉重和悠长。

    “故扎,我听你的,我也陪你去见傅恒”朵云笑了,抽泣着伏身说道。

    第二天平明莎罗奔便醒来了,他没有理会熟睡在身边的妻子,小心起床来踱到山崖洞口,又进洞巡视了一下伤号,出来时,见嘎巴已经守在洞口,便问:“昨晚是你监护岳钟麒?还有他那几个卫兵,他们都说些什么?”

    “回故扎的话,岳钟麒他们什么也没说!”

    “没有说话?”

    “带进板房时他说了一个字。”

    “什么?”

    “他说‘!’”

    莎罗奔猛地一怔,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嗄的大笑:“这老头子有趣哈哈哈哈带我去见他”嘎巴一边走一边抱怨:“故扎叫我们听壁脚,几个士兵吓得缩成一团不敢说话,老爷子那边一夜好睡,呼噜儿鼾声如雷,连身也不翻一个!”

    “是么?”莎罗奔边走边道,“啊——那是说他不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说着,已到板房外,却听不到鼾声,几个士兵探头探脑的不知说了句什么,便听岳钟麒喝道:“别跟老子装熊包!”接着推门出来,一边披斗篷一边对莎罗奔道,“连个皮褥子都舍不得给我垫,一夜冻得睡不好!你这浑小子,给老子弄吃的来!”

    几个藏兵原都偎在皮袍里假寐,见莎罗奔过来早起了身,听岳钟麒这般发作,大家面面相觑,莎罗奔孩子气地一笑迎了上去,说道:“我让他们预备早饭了,吃过饭你给傅恒发信,就说我献一条白哈达给你,你送一条黄哈达给我!”

    “黄哈达?”岳钟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面缚”用的黄绫缚带,不禁莞尔一笑,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佩服你!”

    傅恒终于踏上了归途,一旦从山泽泥淖中跋涉出来,回到烟火人间花花世界的中原,听不到士兵操演声,更漏刁斗报时声,看不见两军相交白刃格斗性命相搏的惨烈场面,乍见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戏楼间筝弦箫管齐放,舞女天魔之姿婉转咏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卖,富者轩马过市,丐者沿街乞讨种种世情俗态,入眼都觉陌生新奇。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一路沿江东下,过武昌,旱路抵达开封,逶迤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脑门子的炮火硝烟刀枪剑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凯旋,莎罗奔黄绫面缚请罪受封,金川大局顷刻底定。算来前前后后十几年,十万军士埋尸草地,三位极品大员失事诛戮,至此有了结果,朝廷面子给足,莎罗奔折箭为誓永为朝廷藩篱,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从此无虞就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因严命沿途隆礼欢迎。傅恒向来谨小慎微忧谗畏讥,一路所到之处,督抚以下官员士绅远接远送,沿街百姓烟火爆竹香花醴酒俎豆礼敬,软红十里满眼豪侈繁华,尽目皆是胁肩谄笑之辈,贯耳全听阿谀逢迎言语,心里不耐,又难以违旨,只是催轿趱行。待到京师,又是阿桂纪昀刘统勋三人代天子郊迎,满城彩坊相衔红绫裹树,黄土道上万万千千人拥如蚁,都聚来“瞻仰钦差风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凯旋”;起火、雷子、二踢脚、地老鼠、万响鞭炮响成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流泪,一座北京城竟掀动了,比过元宵节还要热闹了去。傅恒不敢拿大,自潞河驿便弃轿不用,徒步挽辔而行,直到西直门,闻得畅春园鼓乐之声,遥见龙旗蔽日,黄雾般的幔帐旗旌,便知乾隆亲迎至此,忙望阙叩头,随太监卜礼亦步亦趋前来觐见。那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种种宫乐越发响振起来,六十四名畅春园供俸长跪拱手,口中一张一翕合唱: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戎,良翰,靖献寸诚丹。载干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丹陛大乐中,王八耻率队前导,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玉辂大乘舆徐徐出了东直门。青缎三层垂檐之上方轸龙亭,上遮云龙圆盖,中间须弥座上一人,头戴天鹅绒纱台冠,酱色江绸夹袍外套着石青金龙褂,腰间束金镶松石线钮带精致挽成丹凤朝阳花样垂着,两手扶栏面含微笑,点漆一样的眸子亲切地看着傅恒——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恒只远远睨一眼,几步趋跑上来伏地泥首叩头嵩呼:“圣主我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两手扶着两个小苏拉太监肩头庄重地拾级下轿来,环视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队伍,上前扶起傅恒,笑道:“一别年余,朕着实惦念着你。此番全胜而归,非惟军事战争而能局限,西南政治从此畅通无碍,此皆尔等不惮劳苦处心积虑忠荩体国,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这是官面垂训言语格调,乾隆娓娓说来,却是一点枯涩僵板味道也没有。傅恒听皇帝讲到不单是战争军事,更要紧的是政治建树,竟比自己想的更为贴切中肯,无数夜中推枕彷徨精心布置曲划种种辛苦,说不尽的心思烦难、劳苦跋涉、辗转照前顾后左顾右盼之苦,都化作一腔酸热之气。已是泪如泉涌,也不敢拭,哽着声音奏道:“奴才焉敢贪天之功?自奴才束发受教,即累蒙世宗、今上谆谆训诲,天语叮咛不绝于耳,忠爱之心罔能去怀!即办差稍有微劳,皆皇上平日提携训导之故也!今仰赖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守隅夷狄顿伏王纲,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蒙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傅恒边流泪边述说,激切深情出自中怀,乾隆竟也听得泪眦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女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们郎舅君臣促膝谈心!”说着转身,王八耻忙高叫:“万岁爷回驾了!”

    “你这趟差使不容易,”大筵之后,乾隆在养心殿单独接见傅恒,“这当中朕在江南,阿桂在北京,尹继善在西安,朕身边统留了刘统勋和纪昀两个人。刘统勋身体又那样。七事八事的总不得个宁静,高恒的案子未了,又出了个王亶望,还有个朵云搅了北京搅江南”他仿佛在品咂一个苦果,顿着沉默移时,“皇后薨逝,本该召你回来的,总归没有个放心人在军里,怕招出意外的事,只好让你委屈办差了”

    说到姐姐,傅恒心里一沉,想起自幼受姐姐抚养训育恩情,如今向秀归来屋在人亡,不由一阵痛心难过,在杌子上屈身一躬,脸上已带了悲凄之容:“奴才在军中乍闻皇后长行,也是心如刀绞,万箭攒射般难过。母亲去得早,我们兄弟年在幼冲,姐姐一人一力把我拉扯大的,不能到箦床前一别音容,为人弟者难遣终天之悲”他啜泣着拭了泪,声调渐渐从容,“在军中伏读皇上御制述悲赋,又接读礼部拟制皇后娘娘丧仪葬礼,细思千古后妃,有几人蒙恩隆重到这地步的?生荣死哀为‘孝贤’表率,这又是我傅家一门之幸!临行相别时,皇后曾说:‘你是我的弟弟,更是皇家大臣。别总惦记我。你差使办得好,我就怎么样也是欢喜的,你丧师辱国丢盔撂甲败回来,就算我认你这弟弟,你自己有脸认我这姐姐么?’噩耗传到军中,惊痛之余想起皇后教训,奴才只背人痛哭一场,定心忍性努力督师合围,不敢因一己私情荒怠军务的”他顿了一下稳住心神,又道,“据奴才看,军机处诸公或随驾料理政务,或在外办差,都极尽心力的,方才见刘统勋,黑干瘦弱行动艰难,竟看去比奴才走时老了十年,阿桂纪昀也是满面劳倦大家四散分处,一事一情往返商榷,自然格外多耗心力。现今皇上回銮居中调停指挥,诸臣奔走左右各尽其力,诸事办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哪得再有几个刘统勋呢?”乾隆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虽然高恒出了事,但朕心里,满洲人操守还是靠得住些。阿桂在北京批条子让和亲王进圆明园半夜接魏佳氏出宫,在军机处隔窗教训贵妃,换了汉人他敢吗?”

    傅恒坐直了身子,这些事他还是头一遭听见,他需要掂出话中分量,寻出话中的话来,良久,试探地说道:“纪昀才学品德也还好的。”

    “才学不须说,品行未必无亏啊!”乾隆端着茶杯起身踱了几步,“官做大了,没有经过挫磨嘛。福康安和刘墉有个密本参奏他,回头批给你看,纵容家人包揽官司欺门霸产,这还成话吗?”

    傅恒心里格登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一句话也不敢回。

    “朕原想黜他到你军中效劳的。”乾隆小口啜了一下杯子,“但纪昀是个书生,朕甚惜他的才学。家里人做事他担待,有些怕委屈了他,他也未必知道全部真情,且是苦主很不争气。朕身边一时也找不到替换的人,比较起来他还算好的。唉!清楚不了糊涂了罢了!”傅恒想着,总算说明白了,纪昀发迹升官,自己甚有干系,不能不有个见识,因沉吟道:“皇上担待谅解,是皇上的恩。纪昀应该知道恩情警戒自励。奴才以为应稍加处分使其知过而改,奴才可以先和他谈谈。”乾隆道:“可以和他谈谈,处分就免了吧!朕已有旨,博学鸿词科和恩科都要紧着筹办。要着实物色一批人才上来。”因见卜礼在外殿探头儿,点着名叫进来问道:“你这是什么规矩?这是什么所在,缩头伸脑的成何体统!”

    卜礼立着,吓得身子一缩两腿便软了下去,磕头说道:“是奴才混账!万岁爷叫传窦光鼐,人已经到了,没见王八耻在哪里,这是他的差使,奴才寻他,不防主子就——就明察秋毫了!”乾隆被他逗得一笑,傅恒也是一笑,乾隆问道:“传见外臣差使不是卜义的么?卜义现在哪里?”

    “回万岁爷话,”卜礼磕着头,语言流畅了许多,“卜义犯了不是,撵了下去,现在寿宁宫扫地呢。”

    乾隆这才想起来,笑道:“他传错了旨意,是无心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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