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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3节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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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会不来,也不敢不来。”

    “他要不承认自己身分呢?”

    “就说他在饭店吃饭,我亲眼认出来了。”高恒敛了笑容,“要是没有要紧事,我不会这时辰请他的——要真不来,不要多话,你章来就是了。”

    “喳!”

    小贡子去了。其时已是四更天,远远的闻得鸡鸣之声,正是拂晓前最黑“扣锅底儿”时候儿,闷蒸的暑气早就没有了,窗上透纱而入的凉气浸得人浑身舒坦。高恒静待着这位奉旨查案的刑部郎官,心里一阵紧张,一阵坦然,倏尔还袭来一阵懊丧悔恨。他并不是个贪财的人,也不好酒。心思精明办差干练,熟透了盐务,虽然比不上傅恒能耐,在诸多的“国舅爷”中还是出尖儿的人才。却只犯了一宗毛病,爱女色。在京时贪恋傅恒夫人棠儿,千方百计讨好儿弄不到手,后来才知道棠儿和皇上有染,乃是禁脔,犹自不甘心。出京办差,乃是自由身,从山海关到德州,一路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哪里不用钱?偏是马申氏穷壤山乡里出来的俊鸟,不懂收敛,使了钱还要花枝招摇,弄得自己心魂失态,还欠了一屁股债,外头还落个花花公子名声儿。欲待踢开马寡妇,一来舍不得,二来这女人知道自己的事太多

    正颠来倒去思量个不了,窗外廊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贡子带着一位青年官员进来,向高恒禀一声:“爷,刘大人请来了!”说罢便退了出去。高恒立起身来,却不言语,沉默着打量刘墉。

    这简直又是一个小刘统勋,一样的敦实个子,中等身材,一样的微微罗圈的腿,一样黑里透红的长方脸,扫帚浓眉下一双炯然四射的三角眼,只是阔口上唇还只一层茸茸的髭须,脸上少了些皱纹而已。穿着却是六品服色,砗磲顶戴,八蟒五爪袍子外头还套着鹭鸶补服,结束得毫不拖泥带水——这一条就显着比他老子讲究一点了。高恒见他施罢礼也在打量自己,不禁一笑,显得随便了些,摆手说道:“崇如,不要拘束,坐,坐!”

    “谢高大人!”刘墉气度稳沉,正襟危坐了客位,接过小厮捧上来的茶,顺手便放在桌上,“不知高大人夤夜召见卑职,有何指示训诲?”

    高恒叹了一口气,略一苦笑,说道:“你这样一派官气,这么的正气凛然,真叫我难以启齿啊——你父亲延清是我的至交,但他不苟往来,我也敬重他这一条,所以登门拜望少一点,当年在奉天,我们是何等交情——他呢,上书弹劾张廷玉、讷亲,下车斩湖广巡抚陈群星,如今是名臣。我背了个‘国舅’名声儿,又管钱又管盐务,历来做这差使的哪个不是泔水缸,臭不可闻?交往也就更稀了”

    他一脸诚挚,娓娓款叙,刘墉只是静听,只在提到父亲名字时略一欠身,那神态有点像国子监祭酒国子监:当时政府最高学府,祭酒主掌,历来由状元担任,在耐心听刚刚进学的学生讲朱子大全。高恒暗自佩服他的器宇,口锋一转,变得异样沉痛:“我本来也可学傅六爷,外立军功,内修政务,老实做个好臣子。可偏偏管了盐政,打交道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生意人。上章娘娘数落我,说在外头招蜂引蝶,差使再努力巴结也不得个好名声。崇如,你想,这就好比个粪缸,周围能没苍蝇么?实言相告,风流罪过我有,风流债也欠着。盐务上有亏空,责任自然也是我领。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说要查,天明就可以开库搬账。成么?”

    “高大人,”刘墉听他自检自责,这么高的“国舅爷”对自己如同宿年知交,心中不禁感动,微微叹息道,“您如此开诚布公,实出我的意外。开库查账,不在我的职分之内,但大人在外风评,确实有些微言。不能多说什么,若是欠着藩库的债,赶紧还债抽条,若是盐务自己有亏空,赶紧整顿。男女上的事嘛只是风言风语,还不至于有大的干碍——这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是个修德持重的道理。学生微末小员,后生之辈,本不该说这些话给您听的。但大人与学生交心,学生亦不敢不恳切奉言。”说罢举手一揖。

    高恒似乎轻松了许多。叹道:“天天是称斤、算盘、银子钱,许久不听道理了。我很欢喜。”刘墉哪里知道已经进了高恒的圈套?微笑道:“闻过则喜,善莫大焉。我也替大人欢喜。”高恒这才转题,说道:“单为这些话,我满可以从容和你谈——海兰察的案子听见了么?”

    “德州人倾城皆知,要不多久就轰动天下!”刘墉说道,“我也去看了。”

    “那是自然。尉迟近贤和皮忠臣刚从我这里走。他们要就地审理这个案子。”

    “唔——唔?”

    “这里头的委屈情由我都不大理会。听说这个海兰察,身上还携带着十万两银票。”

    刘墉颊上肌肉一颤,他立刻明白了高恒的意思,身子一探,又仰起来,问道:“高大人你怎么章话的?”“他们说要刑审。”高恒无所谓地一笑,说道,“我说我只管咸盐不管闲事。我不能干预地方政务,也不承当责任——他们走后,才想到这里头有文章。海兰察是‘逃将’,明明白白的事;在码头杀人,是万目睽睽下作案,又是束手就擒;他是钦犯,问明正身案由,申奏上去就是了,凭什么要动刑?动刑问什么?这太蹊跷了!所以只好唐突,请你出来干预一下。”刘墉紧张地思索着,这里头的“蹊跷”是一望可知的,但高恒怎么这么关心,又为什么独独把自己叫来?思量着问道:“高大人,你怎么知道卑职在德州?”

    高恒莞尔一笑,说道:“傅老六告诉我的——怎么,我不可以知道?”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刘墉倒被问得一怔,说道:“卑职是�说——�您满可以亲自出面干预。海兰察是奉旨查拿的钦犯——地方官就是总督,也无权刑审——再说直一点,皮忠臣他们从安徽私贩铜材,还有他们的亏空,与大人有涉无涉?”“绝无牵扯。”高恒庄重地说道,“以我的位分,平日他们来走动殷勤,这是理所当然。他们从藩库里借七万两银子,是我高某人作保。官场情面嘛,谁不要敷衍?海兰察的事声震九重,我看连他‘逃将’的罪名也是立不住的。你要疑我,就不必干预,我坐山观虎斗,看是谁敢来奈何我?”

    这番话直说得义正词严,刘墉倒觉得不安。略带拘谨地站起身来啜茶一饮,说道:“卑职领教了。大人劳顿,关照之情不浅。卑职这就章去。待卯时升堂就过去。”高恒也笑着端茶,问道:“恐怕不能再微服了吧?你要有分寸,要知道,尉迟的官位比你高。”

    “这个卑职理会得。”刘墉说完,一躬而退。高恒此刻早已错过困头,一点睡意也没有,眼见清亮的晨曦映得窗纸泛青,索性洗漱了,叫过小贡子吩咐:“到府衙去几个人看审,一刻时分两报给我!”便坐下来,挖空心思给乾隆写密折,又给傅恒、刘统勋、纪昀、阿桂还有自己府中一一写信。因人而言,那是不必说的了。

    德州府县两堂会审海兰察杀人一案,不到卯时就贴遍了全城,海兰察本人还蒙在鼓里。昨日来衙,尉迟近贤待他很客气,不但不捆不锁,晚间还有四碟子菜一壶酒相待。只是“夫人”丁娥儿和他分禁了两院,可以在院中悠游散步,但不能出院。尉迟本人却没有再和他厮见。

    鼾声如雷黑甜一觉,天已亮透,海兰察尚自睡得深沉,听得房门“哐啷”一声,惊得身上一颤,“唿”地坐了起来,却见五六个衙役破门而入,都是凶神恶煞般模样,也不待他分说,拥上来七手八脚,顷刻之间便将他捆得粽子也似,“叭”地一声又在脖子上套了一面重枷。海兰察情知事有大变,由衙役们撮弄着往外走,心里紧思索:“难道奉了圣命,或者接了部文?德州到北京,就是八百里加紧文书,也没有这么快呀”低头看看刚才套在身上的囚衣,心里“轰”然一声,已知德州知府用心,想黑吞了这笔军饷!“他肯定是想刑杀我!这该怎么办”由衙役推搡着磨蹭着走,思量对策。

    待到大堂西后侧,已听得衙门外头人声鼎沸,抽鞭子赶人声,呵斥声,看审百姓嚷声叫声哭声嘈杂一片乱成一团。海兰察不知这位尉迟太守从何下口吃自己,难以详细预备对策,只咬着牙锁眉思量。一眼见丁娥儿被两个狱婆子从东后院那边带过来,再不能迟疑,因大声喊道:“娥儿!记住两条,他要什么供给他什么供;第二,我是海兰察不要狐疑——千万别——”话没说完,嘴里已被塞了一把麻胡桃。丁娥儿不是笨人,却也知海兰察聪明过自己十倍,咀嚼着海兰察这两条,只是个“不吃眼前亏”的意思,打着主意随狱婆子坐了东侧,一声不吱。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堂鼓响过,便见两行衙役从东西两侧门雁翅鱼贯而入,接着便听“喂噢”的堂威声,沉浑中带着富有弹性的颤音,撼得人心中发紧。衙门外面一阵人声骚动,随着一声高唱:“带人犯——上堂�!”立时又变得一片死寂。

    海兰察从西侧门被带进去,迎面便见丁娥儿从东门进来。二人四目一对,海兰察笑道:“夫人,看来还是女的便宜,没给你上绳子戴枷呀——”话未说完,守在公案旁一个衙役几步过来,劈脸就掴了海兰察一个耳光,喝道:“不许说话!”海兰察这时才细看公堂上的情景:

    这是一座三楹五脊青砖卧顶的审案大堂,一色的方砖墁地,因过于空旷,中间梁下支着两根红漆柱子,柱子上还写着一对联语,上联“下民易虐”,下联是“上苍难欺”。两排衙役各分八个夹道而立,手执黑红水火棍纹丝不动,上座设在北边月台上,屏风上绘着江牙海水图,屏风顶上黑底白字写着:

    �明镜高悬

    �中间公座上尉迟近贤官服袍靴端肃而坐,旁边设一小案,坐着一位七品县令,就是皮忠臣了,还有几个书吏,却都是矮几低凳,几上文房四宝俱全,预备着录供。海兰察看娥儿,见她脸色煞白,双手紧握,小脚半露在外,腿似乎也在打颤儿,刚要出口安慰,那尉迟近贤极利落地将手中响木“啪”地一敲,断喝一声:

    “张望什么?——跪下!”

    “跪下!照打了!”衙役们齐声吆喝道。

    海兰察叹息一声,突地一笑,没言声也不跪下。皮忠臣向尉迟耳语了一句什么,尉迟近贤才晓得被海兰察气得忘了规矩,吩咐道:“给他去刑——跪下!”虽然仍是声色俱厉,却无论如何有点泄气了。海兰察被松了绑,对丁娥儿又是一个嬉皮笑脸,提了袍角跪下。丁娥儿也就跪了。海兰察一脸痞子相,居然还磕了个头,说道:“尉迟老公祖,还有这位皮太爷!方才问下话来,问我张望什么。我是在看上头这块匾。‘明镜’两个字写得太草了,看着像是‘朋鉴’(朋比为奸)两个,‘朋奸高照’,似乎不通顺”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计议一夜,知道这人必定极不好审,想一开头便杀掉他的威风,然后一步步逼他就范。却不料海兰察根本就没“威风”可杀,还当场放了个松泡儿,惹得几个衙役和师爷都别转了脸偷笑。尉迟近贤不禁有点气馁。例行公事地问了海兰察姓名年纪籍贯之类的套头,转又问及案情。海兰察这才知道,昨日杀死六人,还有两个垂毙待死的。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唉真无用,才杀了六个!”

    “你说什么?大声!”

    “我说——”海兰察挑高了嗓门,声震屋瓦,连衙门口栅外密密麻麻的听审人众都听得刺耳,“这是我杀人最少的一次,才他娘的六个!”尉迟近贤咽了一口气,这样的犯人真是少见,说他咆哮公堂,却又是自己叫他大声的,如此桀骜顽皮,怎么审理?顿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杀人?高万清与你有什么仇隙?”

    “章老公祖。方才已经供了,他抢我的妻子,还打我的儿子。我去救,他们还要伤我。不小心就杀了他们。”

    “德州乃是王法重地,他抢你妻子,不能报官府处置?你竟敢白日青天之下连杀数命!”

    “是——不过昨天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王法重地,居然有人敢白日青天之下抢人妻子,掠人儿女!”

    皮忠臣听着暗自着急,这么问法,变成了儿戏斗口,尉迟近贤根本不是对手。因在旁轻咳一声,阴沉沉说道:“你根本就不是海兰察。”他陡地目中凶光四射,“到底是何方盗寇,拐带民妇流窜亡命?讲!”

    “大人!”海兰察问道,“那我是谁呢?”

    “现在是我问你!”

    “那我还是海兰察。”

    外面看热闹的人几乎挤散了木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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