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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5节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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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嘉淦蹙额思索着杨嗣景的这些话,说道,“依着你怎么办?”杨嗣景道:“现在冬闲,官员回任也没什么实事。拼着再折腾一阵子,索性是索性,叫他们互相打内炮,是墨吏一体处置;是清官也都显出来;明发奏折申奏朝廷,该杀、流、监禁的按律处置,就不会有后遗症了。”

    “恐怕这样不行。”孙嘉淦说道,“这样审案,通省都要乱了。一年也理不清,他们把十几年的旧案都翻出来了。再查,证人越来越多,案子越来越复杂。这大的雪,已有冻死饿死人的事,地方官都被我们扯着,怎么成?开春春耕春播,赈灾赈荒,也要靠这些‘证人’。总不能把山西官场变成一锅粥,稀里糊涂,除了打官司任事不干吧?”

    说到这里,两个钦差已是拧了劲儿。杨嗣景是吏部老官,心思转得比轴承儿还快,怔着脸想了想,笑道:“锡公,不然这样办吧:所有来当人证的在任官,一律放回去。留下他们三个原、被告,我们好生审。如何?”至此,杨嗣景的心思偏袒被告一方已昭然如雪。孙嘉淦脸上挂了霜一样,足有移时,起身说道:“我还奉有圣上密谕朱批旨意,由我来主持这次审断。对了,差使功劳有你一份;错了,我一身承担。请!”

    “那好!”杨嗣景心里似吃了苍蝇一样腻味,也只好随着起身,“我惟孙公马首是瞻!”

    两个人不再说话,踏着大雪出了文庙,在庙外各自升轿,也不鸣锣,由轿夫们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雪来到臬司衙门。

    臬司衙门和冷清的孔庙迥然不相同。几十个太原府的衙役拿着推板、扫帚、铁锨、簸箕打扫照壁前的积雪,都把雪垛到旗竿西边,腾出空场准备钦差大臣落轿。衙役们一个个气喘吁吁满头热汗,都呆站在一旁,看着孙嘉淦和杨嗣景下轿进门,欢呼一声一哄而散。

    “请。”孙嘉淦招呼一声略略靠后的杨嗣景进了大门洞,迤逦向大堂走去。但见过道里、廊庑下、房檐下纷纷乱乱,都是从全省各地调来当“人证”的州县府官员。可怜这些人平日在下头也是舆马高轩前呼后拥,到了省城,都群集在臬司衙门的议事厅里,吃没吃处,住的是冰凉地铺,自己支锅起火的,带着冷干粮硬啃的,一个个官服揉得皱巴巴的,乌眉灶眼,活似一群穿了戏装的叫花子。眼睁睁看着两个钦差气宇轩昂地直入大堂,又羡又妒又恨又无可奈何,骂什么话的都有:

    “去他妈!热炕上吃饱睡足,格老子又该叫他们摆弄了。”

    “要做官,还是做大官。萨藩台他们还睡热炕呢!”

    “别那么比。我们在下头审案,不也一样?一个案子发了,捉一村的人来作证!”

    “那是混账衙役们想敲剥钱——我们连送钱保出去住店都没人要!”

    有的人竟然不顾官体粗声骂:“我操他喀尔钦奶奶的!”立刻便有人反驳,“我日他喀尔吉善八辈祖宗”乱嚷嚷间,外头有人报说:“钦差山西驻节使傅恒大人到!”

    人们立刻住了嘴,见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官员,穿着黑缎面鹿皮快靴进来,九蟒五爪袍子上套着一件黄马褂,雪光中显得十分耀目。傅恒虽年轻,但他带三百奇兵夜袭驮驮峰,已是全国皆知。这个自从两案爆发之后大门不出、一言不发的少年亲贵突然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傅恒只带了两名亲兵,马刺踩在扫净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响,却是满面春风。正走着,见廊下站着一个六十多岁花白胡子的四品官,冻得嘴唇乌青,傅恒忽然折到他面前问道:“你不是户部钱粮司的彭世杰么?”

    “回、回钦差,”彭世杰慌乱地打了个千儿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卑职,卑职原来是在户部。”

    “黑查山一战,你粮草供得好。”

    “哪里那是我应分的差使。”

    “你回去吧。”傅恒拍拍他肩头,“我知道你。这么大的岁数,这么冷的天儿——回去吧!”

    “可杨大人”

    “没事,有我呢!”傅恒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孙嘉淦和杨嗣景从二门迎了出来,傅恒忙上前寒暄:“二公,别来无恙?”

    杨嗣景眼见傅恒当众卖人情,满肚皮的不自在。想起昨日孙嘉淦放走一个姓王的官,不禁瞟了孙嘉淦一眼,心里想着:这两个人怎么都一个做派?口中却道:“都有钦命在身,同在一城,无缘拜会,想不到瑞雪送得贵人来啊!哈哈哈”

    “我是专门来看审案的。”傅恒看一眼沉吟不语的孙嘉淦,说道,“下头人报说今天二位大人要审结此案,我真是又喜又慰。这几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城郊已经冻死十几个人了。”

    三个人说着话步入大堂,只见大堂正中摆着两张公案,显然是孙嘉淦和杨嗣景的位置。靠西一张桌子,是喀尔吉善的位。东边两张方凳,自然是留给被告喀尔钦和萨哈谅坐的了。方凳前跪着萨哈谅和喀尔钦。见他们进来,二人翻了翻眼皮没言声,站在厅柱旁出神的喀尔吉善只看了傅恒一眼,也没说话。杨嗣景便命:“在上头再摆一张公案,请傅大人坐!”

    “不用了。”傅恒笑嘻嘻说道,“那么小个平台儿,三张公案摆得下么?我就坐在你侧边,观看二公办案风采!”二人听了无话,互相一让,三个人同上了公案后正容就座。

    “钦差大臣升堂了!”

    杨嗣景的戈什哈高声含糊叫道。连他也不明白:一个两个钦差还不够,今日又来一个钦差!

    守在外边的皂隶们“噢——”地拖着长声喊着堂威,手执黑红水火棍进来依班排定。几十名亲兵戈什哈悬刀而入布置在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当作响。大堂上的气氛立时变得紧张肃杀。

    “今日审结此案。”孙嘉淦脸上毫无表情,“本钦差与杨钦差已经商定,所有一应干证人等一概先回任办差——传谕出去,叫他们立刻启程回任!”

    “扎!”

    萨哈谅忽然站起身来,摆手道:“慢!”他恭谨地向孙嘉淦一拱手,说道,“恐怕孙大人孟浪了吧?断案要人、赃、证俱全。放了人证,谁能说得清?”说完坐下。喀尔钦又起身道:“请孙大人收回成命。我们吃官司尚且不怕冷,他们当人证的有什么怕的?”也坐下。

    “你们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咆哮公堂!”孙嘉淦目光灰暗,狞笑一声,“来,给他们撤座!”几个衙役过来见他们端坐不动,——毕竟过去都是他们望而生畏的长官,竟没人敢下手。孙嘉淦“啪”地将惊堂木一拍,怪目圆睁断喝一声:“撤座!你们已是被革官员,与庶民同例!”

    两个人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喀尔钦进士出身,口齿流利,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杨大人让我们坐的!”孙嘉淦格格一笑,说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着,也不为上刑。你既革职为民,也不算什么‘大夫’。大清律三千条,‘贪赃之墨吏不事以礼’,你老实点!”坐在旁边的杨嗣景觉得句句话都是在剜自己的心,不觉脸色涨得通红。舔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那衙役出去,一时便听外头乱哄哄一阵轻声欢呼,人证走得精光。

    “喀尔钦,”孙嘉淦问道,“你可知罪?”

    喀尔钦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蓦地冒出冷汗来,颤抖着声音回道:“犯官知罪。”

    “你贿卖了多少生员名额?每一名索要多少贿金?”孙嘉淦嗓子喑哑,重重拍了一下惊木,“讲!”

    “共是十七名”喀尔钦呐呐说道,“每名四百两、五百两不等。有的只收五十几两的”

    “为什么收价不一样?”

    喀尔钦道:“文章差的收的就多点,文章好的,就少收。还有的有人推荐‘俊才’,不收的也有”

    “真可谓货真价实,童臾无欺。”孙嘉淦一声冷笑,“你的收条都在这公案上摆着,谅你也不能不认!”说罢断喝一声,“到一边跪着听发落!”

    傅恒瞟一眼公案,果然见印盒旁放着一叠条子,伸手取过一张看时,上头写着:

    今借到学政喀尔钦大人现银四百三十五两以资急用,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

    初思,傅恒颇觉不解,后来才想到其中奥妙:魏好古取中举人,可以凭条付钱;如取不中,这魏好古就“不是乾隆三年孝廉”,借条也就无效。想着几乎笑出来:科场舞弊真是花样百出。正思量着,孙嘉淦又问道:“你怎么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过借条,哪份卷子没有借条?——卷子一律都是誊录的!”

    “回钦差,事前有约定的暗语,头两比里带有‘天地玄黄’四个字的就是有借条的。”喀尔钦连连叩头,“可怜我往年取士从不舞弊,只有这一次也没有实得银子”说着已是淌下泪来。

    “跪到那边去!”孙嘉淦毫不动心地指了指厅柱,“待会儿我再发落!”说着又转脸问萨哈谅:“你呢?你可知罪?”

    萨哈谅却不似喀尔钦那样脓包,他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杨嗣景,见杨嗣景一脸木然,正自诧异,听问忙道:“犯官知罪。但有下情上禀!”他顿了一下,“收钱粮前我去见喀尔吉善,曾言及山西灾县太多,多少官补了缺也不肯上任。藩库的银子再多,我们一文也不能擅自动用。所以请示宪命,以‘道路难行,火耗不足为偿’为由追加一点银两,平兑入库。这是请示过的。”杨嗣景此时插话问道:“喀中丞,这件事可是有的?”

    “回杨大人,”喀尔吉善冷不防一下子问到自己,不安地欠身道,“他请示,有这件事,但我没有答应。”

    “你点头了的!”萨哈谅大声道。

    “我没有。”喀尔吉善胸有成竹,一点也不动肝火,“我同意的事从来都要写出宪命。你有我的手谕?再说这事,即使我同意,也只能叫你藩司统筹,将多余银两分发各个苦缺和无缺官员任所,以补养廉钱和俸禄不足。我怎么会叫你独个儿中饱私囊?”

    “你——!”萨哈谅气得双目鼓得像要爆出来,半晌才喘着粗气道:“设陷于前,落阱于后!我送三千两银子时你怎么说的?你说,这点银子连十个秀才也买不起!——你是嫌少!你说了没有?”

    喀尔吉善道:“你厚颜无耻!我是借喀尔钦的事挖苦你,竟成了你的把柄?我若嫌少,叫你给我增添,你敢不么?我想要银子,为什么公然拜章弹劾你?你不要脸!”

    “你奸诈凶险!”

    “你是个笑面虎!”跪在厅柱旁的喀尔钦帮腔。萨哈谅喘着粗气接口道:“对,他就是一只白脸狼!”

    “啪!”孙嘉淦将惊木重重一拍,“住口!这是钦命会审大堂,不是你们的狗窝!”他戟指问萨哈谅,“多收平兑余金是多少?”

    萨哈谅翻了翻眼说道:“四万七千多两吧。”孙嘉淦问道:“现存在哪里?”萨哈谅的腿颤了一下说道:“德鑫钱庄。”又补了一句,“你们查抄过了嘛!”

    “德鑫钱庄谁是东家?”

    “是我侄子。”

    “为什么不在藩司公账上落账?”

    “”

    在孙嘉淦掏心剜腹的问话下,萨哈谅的防线崩溃了,喃喃说道:“我已说过我知罪的不过喀尔吉善——”

    “住口!”孙嘉淦勃然作色,“我只问你知罪不知?”

    “知罪!”

    孙嘉淦命喀尔钦也上前跪下,说道:“先帝爷雷厉风行整饬吏治,刚刚晏驾数年,你们竟然又大肆狂妄,贪墨坏法!我圣上以宽为政,为官员增俸增禄,你喀尔钦每年养廉银是四千两,能买白米四千石。你萨哈谅是八千两,有什么不够使的?辄敢置王章国宪于不顾,于贫寒士子小民百姓身上敲骨吸髓以填欲壑!”他阴冷地一笑,“本钦差将你们就地正法在此,以谢山西冻饿沟壑之百姓,你们可有怨言?”

    谁也没想到孙嘉淦竟不再请旨就将两名朝廷大员立即正法。一时间堂里堂外的皂隶、衙役、师爷、亲兵、戈什哈近百人,个个僵立如偶,面如土色!

    “拖出去!”孙嘉淦吼道,“就在臬司纛旗下行刑!”

    衙役们看了看孙嘉淦的脸色,再也不敢迟疑,两人一组架起喀尔钦和萨哈谅就往堂外雪地里拖。喀尔钦和萨哈谅此时才清醒过来齐声大叫:“杨梦熊!你见死不救么?”杨嗣景脸色惨白,两手在簌簌发抖,也不知是惊、是怒,却也没言声。萨哈谅眼见已被拖到大堂口,真的急了,身子一拧,竟挣脱了衙役直趋公案前,也不言声,狞笑着看看杨嗣景,撕开自己袍角,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孙嘉淦,恶狠狠地说道:“锡公大人,这是杨嗣景来山西给我带的信,是弘代笔,替怡王爷写的”孙嘉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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