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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5节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5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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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变得忧郁低沉下来。用迷惘的神情环视一眼四周,不言声蹲在了炕角,双手埋头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三爷要什么吃用的,不要委屈了他。”图里琛看了看弘时的可怜相,但觉顽钝可憎,轻蔑地微笑着吩咐,“把窗子碎玻璃弄干净,用窗纸糊上。”说罢皮靴咯吱咯吱一阵响,去了。

    在难熬的岑寂中暮色降临了,军士送进一枝白烛,又给弘时换了一壶热水,掩门退了出去。随着几声细碎的金属碰撞声,一切又归寂然,只远处偶尔传来上夜人悠长凄凉的吆呼声:“宫门——下钥,下千斤,小心灯火——!”弘时挪动着麻木的身躯,就着开水吃了两块点心,觉得心里好受了点,既然事到临头,又想不出什么结果,且就听天由命吧!他拉过一块毡,在炕头叠了个枕头,拽过一床毯子,正要和衣卧倒,门一响,雍正已经进来,图里琛拿着钥匙站在他身边。

    “你出去。”雍正对图里琛说了一句。回转身来,用一种难以描绘的神情看着弘时,一时没有说话。弘时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似乎稍微受一点惊吓就会昏晕过去。眼睛绿得发暗,在微陷的眼窝里,幽幽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嘴角微翘,似哭又似笑,似讥讽又似发怒。弘时早已坐直身子,用惊愕的目光盯着父亲,恍惚如对噩梦。半晌,才伏下身去叩头道:“儿臣无礼,因为儿臣都糊涂了,浑如身在梦境,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怎么来的”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发颤,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动。雍正似乎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起来,坐着说话吧。”说着自盘膝坐了炕上。

    弘时听雍正口气并不严厉,甚至还带着平日少有的温和,心里略觉放宽,叩头起身,在靠门小杌子上坐了。便听雍正干涩的嗓音问道:“听你的口气,并不知罪,且是很委屈,是吧?”

    “是,儿臣确实不知道是怎么了。但雷霆雨露,皆是浩荡皇恩,儿子只想知道原因,并没有怨尤之心。”弘时愁眉苦脸,顿了一下,又道,“儿臣生性不如弟弟们聪敏,办差或有失误,但自问敬上爱下,没有使过黑心!”

    “没有?至今你居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雍正的火顿时被他撩起,腿一动就要下炕,却又自制住了,用冷得发噤的语气问道:“八王议政一案,你充的什么角色?你和允禄十六叔都说了些什么?还有永信、诚诺!陈学海你接见没有,说了些什么?”弘时先听“八王议政”还觉得这是陈年老账,虽然心慌,并不惊悸,见雍正摆出了自己密地接见的人,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小。脸上顿时一红一白,期期艾艾说道:“时日久了,儿子记不清爽”雍正一口截断了他的话,说道:“‘祖制就是八王议政,闹一闹给万岁提个醒儿也不是坏事。’可是你说的?还有,说‘先帝和当今都是圣明天子,万一后世出了昏君,有个八王议政,能主持废立的事,于江山社稷还是有好处的!’”

    弘时没想到这最隐秘的话,也都给人兜了出来,顿时背若芒刺,硬着头皮说道:“这是儿子当时一点蠢想头,想着恢复祖制是堂堂正正的事,圣躬独裁,遇上明主还好,遇上昏君就会坏了江山。皇上不说,儿臣至今还没有觉得错误”“巧言令色!”雍正沉闷地说道,“你和朕打马虎儿!你私调他们进京,又调唆他们这些话,睿亲王不和你们串连,你就安排他远远住到潞河驿。你心心意意怕弘历立太子,自量德力不够,要控制八王,亲掌上三旗,坐定了摄政王地位和弘历平分秋色!你妒忌弘历,是么?”“没有没有!”弘时仰脸看着雍正,慌得连连摆手,“儿子纵不肖,怎么会妒忌弟弟?”

    “不妒忌?”雍正冷冷说道,“既不妒忌,你告诉朕,那个姓谢的师爷现在哪里?他到河南山东几处地方都做了些什么?”

    弘时惊恐地望着雍正,又躲闪着雍正刀子一样的目光,两只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小杌子,好半日才道:“阿玛这话我听不懂。我府姓谢的倒是有一个,发痧死了”“只怕不是发痧!”雍正的声音嘶哑中带着沉闷,像是从一只坛子里发出的声音,“他联络匪盗,两次堵截追杀弘历,事情不成功,自然是要灭口的——你不要忙着申辩。你那个旷世臣,生恐当了谢师爷第二,昨天下午偷盘了你一处当铺款要逃,已被图里琛拿住。他没有你嘴硬,连同你魇镇朕和弘历的法物,连同你勾结巴汉格隆图谋要你阿玛的命,都招了!”

    “这一定是弘历!”弘时突然绝望地叫道,“他见我主持韵松轩政务,心生妒忌,设计陷害我!”

    “算了吧!”雍正冷笑道,“演这个像生儿有什么意思?弘历替你开脱说情,你倒攀咬他,你可真是个大好人!你怕隆科多揭发你下令闯宫的事,所以你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把你的丑事张罗出来,所以遣散他的家人,故意不给他治病!宁肯让你的皇阿玛背上屠弟杀功臣的恶名——”他陡然间提高了嗓门,“你可以算作个人?上苍白给你披了一张人皮!夫人有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镜子,你照照自己的形容儿,可有半伦一伦?张廷璐受你之托科场行奸,事情败露处刑腰斩,你整日围着朕,连一句减刑的话也不曾说。像你这样的东西,作恶事坏事也是毫无章法,哪个人跟着你不要留一手?哪个人肯替你出力卖命?”

    弘时浑身已经瘫软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杌子上溜跪到地下,直到雍正说完,他都像听着天上的雷,一声一声沉重地打击着他本来已十分衰朽脆弱的心。他张皇四顾,似乎在寻着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屋里,除了那枝闪着一幽一明的光的蜡烛和一个毫不动情的皇帝,什么也没有。半晌,他忽然无望地发出狼嚎一样的悲啼,边哭边叩头,说道:“皇阿玛圣明,皇阿玛圣明那都是冤枉的您从小儿看着儿子长大。儿子虽然愚顽不肖,作坏事的心胆是没有的”

    “朕半点也不‘圣明’。”雍正看也不看弘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杀张廷璐,你一句话也没说,朕只是觉得你‘忍’。他的事朕过后有疑惑也有所不忍,所以自他之后,朕废除了大清律里的腰斩之刑,也为恕自己的心。八王议政,朕只是觉得你暧昧,心地阴暗,想和这群污糟猫王爷分一杯羹。隆科多搜园,朕对你已经十分警惕,还想着你毕竟是儿子,能包容就包容了,也许是你不掌权,想着好比一只狗,喂饱了也就不咬人了。孰料你进而要杀人,杀你的父亲,还杀你的弟弟。你可以说是古今天底下最贪恣暴虐的衣冠禽兽了!”弘时向雍正爬跪了几步,悲号道:“皇阿玛,皇阿玛您是儿的父亲,那些事有的有,有的没有你不要听信外人谗言”“你也是读过书,受过明师指点教诲的,”雍正一脸鄙夷的神气,继续说道,“岂不闻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身为皇阿哥,万岁之侧千岁之体,若不为非,哪个敢来动你,又有谁敢来离间父子之情?朕若证据不足,又焉肯将你夤夜捉拿到此?朕若无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严议明正典刑!”

    “皇阿玛!您听我说”弘时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一样的轰击下突然崩溃了。他像一座受潮的糖塔,委顿着软瘫在地,说道:“总归可怜儿子糊涂,听了下头人调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占定嫡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有魇镇的事河南追杀弘历那是他们办过了我才知道,并不是儿子生谋造意阿玛您要把我交部议罪么?啊?您说话呀”

    雍正听他哭得凄惶,一股又酸又涩的口水涌上来,眼泪已夺眶而出。他像石头人一样站在当地,听着弘时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想起那年承德事变,太子允和十三阿哥允祥被囚,狮子园里一片恐怖,奶妈子抱着刚满两岁呀呀学语的弘时逗自己开心的往事。又忆到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去捉爬在树干上的蝉,尿了自己一身雍正不禁长叹一声。但这温存只是一霎间闪过。很快地,他的眼睛里又像结了冰一样阴寒,放过这逆子天理人情不容。别说后世,就是张廷玉鄂尔泰这些近臣也会腹诽自己处心不公。往后每说一次“光明正大”都等于当众打自己的耳光。他用沉缓的语调说道:“朕瞧不起你这模样,大丈夫死则死耳,作得出就当得起,你起来!”

    “是!”弘时爬起身来,已是额青眼红,畏缩地又坐回小杌子上,说道:“请父亲训诲”“你弑父杀弟,欺君灭行,依着大清律,除了凌迟,没有第二条刑罚。”雍正幽然说道,“朕思量,把你交部,又是哗然天下一件大案,不但你死,还要带累多少人,家丑也外扬了。所以朕一开头就是密地捕你,为的不招众议。”弘时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父亲,低声说道:“谢父皇成全呵护恩典。”

    雍正也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从心底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走下炕来,背对着弘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无可恕之理,但朕与上书房军机处等人商计,不能把你交部显戮。一是国家禁不住大案迭起,二是朕也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那——皇阿玛打算——圈禁?”

    “到岳钟麒军中效力恕罪?”

    雍正依然摇头,说道:“没法给你判,没法给你身分,你到军中没有名目。”

    “那么儿子只有削发为僧,在佛前忏悔赎罪了”

    雍正倏地转身,灯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语气深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你还是尽想着活命之道!凭你这身分,哪个庙藏得住你?你借忏悔之名求生活命,不怕有一日暴露,让你伤透了心的老阿玛再蒙羞耻?且不说你的罪没法恕,就是可恕,你的心可恕么?既然你自己不愿想,朕就替你说,你除了自尽没有第二条可以恕心谢罪的路!”

    “皇阿玛!”弘时顿时吓得泪流满面,“唿”地跪直了身体扑上前,紧紧搂住雍正双膝,摇撼着,哭泣着,说道:“儿子有罪当死原没有可辩之处念起皇阿玛子胤单薄,儿臣一死不足惜,带累孙子都是有罪之人,宗室近亲更是零落”“你此刻才想到‘宗室’?晚了!”雍正见他一副苦乞命相,心中更增反感,冷冷说道:“朕不想和你纠缠,你这副可怜相打动不了朕!一条是你今夜从速自尽,朕念父子血胤相关,关照你的家人子女不受株连,给你一个小小处分塞了众人耳目。一条你就这么挺着,朕自然将你的罪名证据一并发给大理寺刑部议处。他们若肯饶你,朕不加罪。他们不肯饶你这人神共愤的逆子,朕只有依律处置,绝无宽贷之理!因为朕已经加恩,亲自来劝,你不受这个恩!”他的语调变得异常沉痛,“虎毒不食子,朕何忍置你于死地?但你细想,活着有什么面目见朕,你又怎样见你的弘历弟弟?你又怎么样面对你的妻儿?如何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不但你,连朕也羞得无地自容但你若自尽一死之血可以洗清你的罪,世人怜你是作得当得的汉子,不至于让你的家人再蒙羞辱儿子,你你自己思量吧!”他后退一步,挣开弘时的双手,拖着深重的步履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图里琛说道:“给你三爷把东西预备好。抬一桌酒席,要丰盛些!”

    图里琛身负雍正安全,一直紧靠门站着听里边动静,父子二人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他心里也是紧缩了一团,恍惚迷离半日才回过神来,躬身道:“喳!奴才遵旨!”看了看屋里半晕半瘫伏跪在地的弘时,忙着便去为他张罗绳子、刀和药酒。

    弘时没有谢恩,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雍正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回到澹宁居,正是子初时分,殿角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沙啦啦一阵响,当当连撞十一声,仿佛四周都在呼应。一声午炮的沉响隐隐从极远的城内拱辰台那边传来,清梵寺的夜钟也悠然入殿。因雍正没有睡,满殿太监宫女都在亮如白昼的灯下垂手等候。张五哥刘铁成扶着他进来,众人见雍正脸上并无怒容,才略觉放心。几个大太监忙趋步过来给雍正除掉大衣裳,搀着他坐了大暖炕沿上。彩霞彩云拧了热毛巾请他揩面,雍正挥手命道:“这么亮得刺眼,怎么歇息?留两枝就够了,你们也不用在跟前侍候。朕烫烫脚,留下引娣,彩霞彩云在这说会子话,今晚不批奏折了。”

    于是众人纷纷撤灯退出。引娣拿了花样子坐在雍正对面刺绣,彩霞和彩云用热水泡了雍正的脚,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揉捏搓洗。

    “唉”

    好半日,雍正才深长叹息一声,注目着烛火,眼中熠熠闪着光,却没有说话。引娣放下手中活计,跪到他身后轻轻捶背,温声说道:“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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