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5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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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啊!”弘历惊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方才的话是从雍正口中所出,浑如梦中一样晃了一下头,结结巴巴问道:“三哥他——?”
正在这时,高无庸挑帘进来。弘历惊怔间看他,眼圈红得发暗,显然也是通夜未眠。跪下正要说话,雍正问道:“黄振国和陆生楠处置掉了?”
“回万岁,已经杀了。”高无庸说道。乔引娣和彩霞也都心头一颤,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异常。高无庸刚从法场下来,似乎还有点余惊未息,口吃地说道:“黄振国说:‘辜负国恩,罪有应得。’陆生楠说:‘想不到一篇文章送一条命。’”
“李绂和谢济世呢?”
“李绂是奴才问话。奴才问他:‘如今知道田文镜好处么?’”高无庸看着雍正的脸,小心翼翼说道,“当时李绂撑着胳臂说,‘臣至死不以为田文镜是好人!’——谢济世也问的这句话,他说‘田文镜是当今周兴、来俊臣?’——奴才不懂,他说‘没来由叫你这杀才懂’!奴才就回来复命来了。”
雍正脸上似悲似喜地望着阳光刺眼的园子,仿佛要出尽胸中的郁气,长长叹息一声,说道:“传旨,李绂革去顶戴职衔,戴罪去皇史宬纂修八旗通志,归方苞管辖。谢济世发往阿尔泰军中效力行走。”弘历在旁说道:“阿尔泰离中原近万里,蛮荒不毛之地,谢济世文弱书生,还求皇上从轻发落。”雍正笑道:“那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糟。平郡王福彭驻守在阿尔泰,福彭几次在朕跟前夸奖谢的品行学问,不会给他亏吃。中原各省,你叫他去,下头的官希图迎合朕意,说不定就作践了他。或者再寻出他的不是,你说杀是不杀?”
“皇上圣明!”弘历这才领悟到雍正心地,说到底还是慈祥的。一个充军发配,还有许多学问,他也受启迪不小,但此刻他更惦记着弘时的事,昨晚自己还在为捉旷士臣这个人证大伤脑筋,想不到一觉醒来,敌人已入囹圄,这世界也太不可思议了!弘历还在思量如何把话题扯回到“太子”一题上,雍正已经开口说话:“弘时的事你不要管。他不交部,朕按家法处置。你从此要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户兵二部,一来习学政务,二来也代朕担些劳。朕已经看了你多少年,别无吩咐,在这个位置上只‘防微杜渐’四个字。你听说过农夫进城的故事么?一个农夫穿了新鞋进城,天刚下过雨,泥泞不大。他懒了懒,以为小心点鞋就脏不了,就没有脱。走了一阵,鞋底就污了,他还是很小心,仔细挑着干了的地方跳着走,鞋帮上一会儿也星星点点沾了泥;再走一会儿,人多了,互相溅着,鞋面上也污了。他就又想,反正已经污了,也不挑路了,也不避污水洼了,不到城门口,新鞋已经湿透,污得成了泥团一般。弘时原来穿的何尝不是‘新鞋’?他不晓得这四个字,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朕见他落到这一步,也是难过呢!”他说着,已是流下泪来。引娣忙将毛巾捧过来,劝道:“万岁,从半夜到现在,说起来就伤感流泪。三爷不好,已经拿下了,您也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难过。”
雍正一边擦脸,泪水还在往外涌,哽咽着说道:“朕的子嗣远不及圣祖,朕兄弟三十五人,序齿的二十四个,活成的二十二个。儿子呢?十个只活下来三个,弘时又变成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天啊朕是前世作孽,还是今世凉德,叫朕一日的舒心日子也不得过”他伏在龙案上,浑身都在剧烈地抽搐颤抖着,泪水涌出来,孙嘉淦的奏稿抄纸都湿了一大片。满殿的内侍宫女,从来只见过雍正嬉笑怒骂,或刻薄讥讽,或高谈阔论,或言语暴躁,或温馨宜人,谁也没见过这位刚愎强悍的皇帝如此伤心落泪。弘历高无庸和引娣几个将他扶到东暖阁,做好做歹哄孩子似的说了一阵安慰话,雍正大约是累极了,眼上带着泪花沉沉睡去了。
弘历向睡着了的雍正默默一躬,退出殿径往韵松轩。这里已经挤满了等着候见弘时的大小官员,都还不知道弘时已经出事,见弘历进来,忙齐站起身来让道,有的人还小声叽咕,四爷既来了,三爷也就该来了。忽然内幔一动,张廷玉闪出身来,向弘历一躬身,又转脸对众人道:“众位,三阿哥弘时王爷身子欠安,皇上有旨,四爷还回来办事,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兵部户部机宜,并代批御折。我这里交待一声,凡是部里军机处能办的事,不要到这里特批。我们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请示宝亲王爷。从今天起,军机处和六部都在这外间派有章京官员随时联络。大事小事都来这里搅四爷,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可明白了?”
“明白!”
众官员马蹄袖子打得一片山响,向弘历叩下头去,哈腰恭肃辞了出去。这一刹那间,弘历已经品出了“太子”的滋味,无论管韵松轩,还是管部务,做阿哥就是比不了。正要回身说话,一个官员留住脚步,手捧着禀帖说道:“四爷,下官陈世倌有事请见。”弘历见张廷玉一脸不高兴,因笑道:“这是我在江宁认得的,一会儿准哭,不信你瞧着。”将手一让请张廷玉坐了,又问陈世倌:“你几时到京的?是我保荐你到河工上帮办河务的,民工钱物都归你管,要仔细料理。你人品我信得及,不要叫下头吏油子们糊弄了你。”
“是!四爷。”陈世倌恭恭敬敬说道,“世倌一介书生,不谙世务烦琐,那些个老河工油子,我不敢使。想请四爷从户部拨几个盘账算账能手来使。使自己家里人,又怕他们仗势施为作威作福,坏了名声不说,朝廷的事也办不好。”张廷玉原来讨厌陈世倌这时分搅来谈话,听了听觉得此人心田不错,因笑道:“这是正经主意,军机处原来从户部抽人盘点阿其那塞思黑家户的几个吏目,我看还算精干,拨给你用就是了。”陈世倌喜得站起身谢道:“这么着我就放心了,我实在担心的,自己不通这庶务,办砸了差使,四爷就不说,我这脸也没处放”他又叹一口气,说道:“我看那些民工实在可怜,下河掏烂泥,有时齐腿根都到水里,一条腿上下都是细血口子。昨天我那棚里又冻倒了几个一个老河工说,‘先前康熙年间,这时候出河工,有羊肉汤喝,有酸辣汤还有黄酒,有口热汤,下水就不伤身子了。’想请四爷发慈悲心,可怜这些劳力人,拨点银子在工地设几个汤酒棚,朝廷就赔几个,也是有限的”说着,便用袖子抹泪。
弘历笑道:“衡臣相公,你瞧,我就知道这位陈世倌准要为百姓哭。好啦,别难过,给河工上每个民工每天加二斤黄酒钱,到三月清明为止。汤棚由你去设,好吧?”陈世倌这才连连称谢退了出去。弘历想起弘时,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问道:“衡臣,三哥是怎么回事?”
“是十三爷临终时举发的,说的什么皇上也没说,只说十三爷到死还举着三个指头。”张廷玉道,“这些天来方苞一直独自操办这事,昨天夜里传叫弘昼来,爷两个密谈了半个时辰,叫了我进来,传说弘时行施魇镇法害父灭弟,连太后冥寿那天雷震死的番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黄教的巴汉格隆喇嘛。四爷,您知道我对这些是不信的,但接着图里琛连夜抄了弘时的家,抄出许多法物名器,还有几卷邪经,都是白莲教里使的。在府里还拿住个姓旷的师爷,从他那里抄到了几封江湖上窝盘匪盗的书信,言语暧昧,抽了几个鞭子也招了,说是曾在湖南设伏谋害四爷您。皇上当时就气晕了过去事情就这么着叼登开,东窗事发就不可收拾。我们几个也议到万岁当时出巡河工,隆科多擅自带兵进驻畅春园的事,整整一夜,谁也没睡”他叹息一声没再说话,其实他的弟弟张廷璐贪贿被杀,弘时事前请托,事后落石下井见死不救,昨晚他也一吐痛快。但此刻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心里有些懊悔,也就不再向弘历复述了。弘历听得目中幽幽发光,问道:“皇上没说怎么处置?”张廷玉微微摇头,说道:“皇上最后口气很淡,又说要抄孙嘉淦的奏折静静心,我们就退出来了。四爷您知道的,皇上越是淡,脾性越是发作得”下面的话碍难出口,便打住了。
“没想到三哥这么没人伦!”弘历眼中怒火闪烁了一下,但语气很快便转得异常柔和,“此时七事八事,皇上心里窝着一团火,我们这时候最好不说话,等事情凉一凉,从容再说情会更好些。”
张廷玉没言声,弘历的话他当然懂,他也赞同:不救这个弘时。
第359章 义灭亲挥泪诛亲子 勤躯倦忧时托政务()
一夜之间,弘时由王爷就成了囚徒。他懵里懵懂被家人叫进来,说有大人夤夜来拜,睡眼惺忪到西花厅“接见”图里琛。没等他发问,图里琛就向他宣布圣命:“着图里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时家产,并将弘时暂行密囚。”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弘时便被九门提督衙门的人用八人大轿严严实实送到了畅春园风华楼西边一处闲置多年的小院落里。从文绣幔帐,宝鼎兽炭,一大群丫头老婆子太监拱着的王府中,突然跌落到这冷清凄凉的土壁房中,他才清醒过来,那一夜的惊心场面并不是梦。他抱着双膝孤零零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席上,靠在墙上只是冥思苦索:到底哪里出了毛病?然而心里像泼了一盆浆糊的乱丝,无论如何理不出头绪来:张廷璐一案已是死无对证。凭着张廷玉的小心翼翼,就是有什么证据,决不敢事过多年突然举发。隆科多当然恨自己,但他手中没有证据。他不过是一条囚禁了的疯狗,谁会相信他狺狺狂吠?隆科多擅自带兵进驻畅春园,搜查紫禁城,都是借手允禩命令他干的。允禩既死,连最后的证人也没有了,他怎敢攀咬自己这个身居九重之侧的管事阿哥?那么,是追杀弘历?主持这事的谢师爷已经灭口,就算捉到几个江湖匪豪,能凭他们含糊不清的口供定自己的罪?巴汉格隆行法魇镇雍正,他原本不同意,后来旷师爷力劝,说:“不管皇上藏在乾清宫匾后的遗诏传位给谁,三爷您在韵松轩,掌握了中央机枢权。只要事发突然,乱中有意为之,谁也替不了您!”结果更奇,一个神通广大的蒙古活佛,竟在雷霆大震中被摄得无影无踪,死在金水河畔!但旷世臣并没有被捕过,白天还在书房帮自己看稿子,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告发自己?
“莫不成是图里琛勾通弘历,假传圣旨造乱?”
这个念头陡然袭入弘时心里,他霍地跳下炕,趿了鞋到门边拉门,只听“咯啷”一响,那门在外边死死地扣锁定了,哪里拉得动?他心慌气促,越想越真越想越怕,又跳上炕,死命掀那亮窗,憋出一身汗,那窗户也是纹丝不动。恼上来他“砰”地一拳打碎了窗玻璃,双手握在窗棂上,使劲大叫:“来人哪!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我要出去,我要见皇上!开门!你们这群混蛋”喊着,嗓子已经带了哭音。一个守门的军士过来,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疯子一样的弘时,冷冷问道:
“三爷,您犯了痰气么?大呼小叫的,有什么事?”
“你才犯痰气!”弘时隔窗照脸啐道,“你们那个图里琛才犯痰气!凭什么把我关在这屋里?”
“这个小人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行事。三爷您老鉴谅着点,安生着点,您也好受点,我们差使也好办了。”
“我不要听你胡说八道,我要见皇上!叫图里琛来!”
正嚷得不可开交,图里琛进了院子,亲自启钥打开门进来,便嗔着军士:“这办的什么差?三爷是天潢贵胄金尊玉贵之人,连口茶水,一碟子点心也不备?混蛋!”“我不要你假惺惺,你这瘸腿子狗!”弘时狂躁地喊道:“我很疑是你假传圣旨捉了我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不然我就不吃不喝不睡,到死为止!”图里琛英俊少年将军,所憾的一腿受伤微跛,最忌人叫“瘸子”,他颏下一道暗红的刀疤抽搐了一下,捺住心头拱起的火,冷笑道:“三爷您安生一点,我还把您当三爷看;您要发疯,我就要当疯子看!您瞧瞧外头,那就是风华楼,楼南边就是澹宁居,我假传圣旨,敢把您带到这里来?您要验旨,圣谕还在这里,您自个看,是真是假!”说着他甩过一张纸来。
弘时紧张地接过那张圣谕,仔细地看那笔字——再熟悉不过的一笔楷书,连一笔矫饰也没有。再看看冻得干干的树枝间露出的风华楼角,这才确认是雍正亲自下诏拿自己,自己也确实囚在畅春园。他亢奋的情绪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一下子跌落破碎,突然变得忧郁低沉下来。用迷惘的神情环视一眼四周,不言声蹲在了炕角,双手埋头一句话也不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