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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1节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5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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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我来的,湖南的?”弘时身边站着的旷师爷眼睛一亮,“你是曾求仁的学生吧?”见张熙低头称是,旷师爷转脸又对弘时道:“曾求仁这人学生对王爷说过,和我都是东海夫子的私淑门生。”弘时点头笑道:“那也可叫得你一声老师了。潦倒异乡望门投止而不遇,难怪他牢骚。既是外地来的,先请安置用饭,完了过来我见见。”说罢便摆着步子进去了。

    旷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厢房,张熙跟着他高一脚低一脚穿堂入室,好一阵子才到。这时吊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来,迷迷糊糊跟着进了屋,按师礼给旷士臣叩拜了坐下笑道:“侯门深似海,真一点不假,连回路我都记不清了。”旷士臣出外吩咐人送饭,返身回来道:“曾求仁给我来信,你在河南的事他已经知道。幸亏昨天接到信,不然我也不能见你。如今四下都在拿你,你竟钻到北京来,真好胆子!”

    “旷老师。”张熙笑着一躬身,说道,“我不连累您,想把我送官也可,给我几两盘缠自己走也可。”旷士臣盯视他移时,笑道:“贤侄真不愧曾子学生——我不是那样人。‘灯下黑’,你在这里安如泰山。不过曾先生确实有信叫你速归,待会儿你一看就明白了。”

    一时二人用过早饭,旷士臣果然取出一封信交给张熙。张熙展开看时,上面写道:

    农雨吾弟展笺如晤,久违岁月,延迁年华,计来已十三载矣!虽时有存问,而音容暌隔,思之神伤。吾弟子张熙已离河南,承谢详告。计来彼盘费已尽,难以返湘。其若赴京秋风,盼促其速归。十八盘抵足夜眠,畅言‘百年’之事,君尚忆否?勿勿不云曾静顿首。

    正是曾静老师一笔极楷正的钟王小书。张熙将信交还旷士臣,笑道:“既如此,就请旷老师‘秋风’些许,我这就登程——”还要往下说,院里有人喊:“王爷请师爷和客人过去说话。”

    “好,我这就来。”旷士臣答应一声,转身对张熙道:“王爷想知道外头情形,他问什么你直说什么,不要紧的。”说罢二人出来,却不进上房,从南边西墙月洞门进了花园,果见弘时站在书房门口送客,两个翎顶辉煌的大员一前一后迎面过来。旷士臣拉着张熙站到甬道边让路,口中笑道:“孙大人杨大人走好。”那两个官员不言声出去了。

    弘时招呼二人进来,见张熙只是东张西望,坐在椅上有些局促不安,便笑道:“随便些,不要拘束。我有许多时候没有出京走走了,想找个人聊聊。孙嘉淦和杨名时他们过来了,不然连这点空也没有的。”张熙出身湖南佃农家,离着县城还有四十多里。那里人多地少,“家有两顷田,不把米箩担”在佃家看来就是天上人了。他跟曾静读书也在乡间,以后多次应考,也只省城里走走,连这次闯祸在内,奔逃数省,也是见官就躲,并没有真正稍涉宦海。乍然到这天潢贵胄钟鸣鼎食之家,但见宝瓶异鼎文窗窈窕间全册满架图书琳琅,眼前人物个个文绣辉煌仪威堂皇,就是廊下立的三等仆妇小厮也都遍身罗绮体态尊贵,仿佛处处都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抑得头也抬不起来,紧张得两手里捏得全是冷汗。直到弘时开口说话,张熙才稍为松弛了一点,揩着鼻尖上的汗说道:“外间这时正是地藏王生日是女人们过的节,有烧酬愿香的,送寄库的,点肉身灯报娘恩的”

    “不是问你这个。”旷士臣见他紧张得发呆,说话都结结巴巴,呵呵一笑起身给弘时和张熙都倒了一杯茶,一边往手里递,说道:“比如各地阴雨旱涝了,庄稼收成了,还有街谈巷议,你随便聊。”弘时笑着一点头,说道:“我要民间口碑,对大事有什么议论。比如说岳钟麒、年羹尧、田文镜、李卫这些人,还有我和宝亲王,阿其那塞思黑,外间有些什么议论?”

    张熙这才明白弘时的意思,他毕竟是个胆大如斗的人,喝了两口茶,已渐渐镇定下来,笑道:“今年各地只是春夏之交时略旱了些,有的地方死了苗。补种了之后长势极好,河南山东直隶这三个省丰收已定。百姓们说幸亏朝廷料在前头,种子备得足,不然就辜负了夏秋这几场好雨了。我过来这几州几县,都忙着晒囤腾仓库,旧粮国库折价一半,老百姓都争着买三爷说的这几个人都是国家大臣,老百姓指着囤里看着锅里。只要有吃的,不大说这些事的。”弘时道:“我可是听说了些闲话呢!有人说我和宝亲王闹家务争位,可是有的?”“没有没有!”张熙被他闪得一惊,“并没有说爷和宝亲王闲话的。倒是说——”他突然觉得失口,便掩住了,喝口茶又改了题:“说李卫制台身子不好,还有说田制台已经病倒了,还说京师来了个神仙,使五雷法震死个老番们——”

    “你这位贤令侄可真能逗。”弘时似笑不笑说道,“我问东他说北,我问南他说西!——有没有这皇上短处的,比如说他篡位?”

    这兜头一问,张熙仿佛挨了一闷棍,顿时脸色煞白。旷士臣说:“三爷是何等样人,能搪塞他么?你既来奔我,应该信得我的主子!连你河南闹闱场的事他都知道!”“你这老旷,看你把他吓的!”弘时莞尔一笑,说道:“老四能保秦凤梧,我难道保不得一个张熙?撤掉河南这一案,我方才已经给孙嘉淦和杨名时打过招呼——你已经不是犯人了。”

    “三爷您这份宽厚心,这一举功德无量。”张熙这才心悦诚服,也放开了胆,“既这么着,我还有什么说的呢?”因将路上听来的,康熙怎么晏驾,隆科多如何矫诏,大将军王允奔丧回京,兄弟俩如何在慈宁宫吵架,太后怎么相劝,雍正又说“太后不可自轻自贱”,气得太后碰死在柱上。雍正又为什么要杀年羹尧,囚隆科多,八爷九爷十爷“见皇上不孝,也就不忠了”,雍正又如何把三个弟弟打入天牢。末了又说起岳钟麒,张熙才顿了一下,沉吟道:“外间传言岳大将军害怕走了年羹尧的道儿,在四川屯兵,养威自重,朝廷很疑他要造反。这是不久才听说的,真的假的您反正只要听,所以也禀告三爷。”

    弘时一直没有插话,时而啜茶沉吟,时而用扇背打手,听得极为专注。至此笑道:“当然只是说说听听而已。再说,我一只手也捂不住悠悠之口呀!岳大将军那边还有什么言传?”张熙道:“这个传言不多,很新鲜的。说皇上几次下诏叫岳大将军进京,岳大将军怕夺了他的兵权,称病不敢来。悄地里招兵买马聚粮,口外的黄豆都涨了价。”说罢便看弘时。

    “没有了?”弘时问道。

    “没有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弘时笑道,“当家人泔水缸,我是当家人,也不过想知道泔水什么味儿。自古以来国家有事,总是谣言先出。比如说万岁爷登极的事,硬说隆科多改的诏书——那都是满汉合璧的国书,他改得成么?但有些也不是无根之言,岳钟麒是岳飞的后代,他也确实心里有些怕——”他想起雍正说的“军务绝密”,便住了口。眼见外头一个家人一探头,招手叫进来道:“夏浩财,你这探头探脑的是什么规矩?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夏浩财是奉弘时的命,专门打听原来监看隆科多下落和质审情形的。隆科多圈禁自雍正视察之后,掉换了全部看守,都是图里琛一手管着。原来的黑院看守一夜间全被押送密云,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夏浩财原来在密云皇庄当过二层庄头,人熟,因此派他去打听。现在他回来了,自然急着见弘时。见他当着客问,只好回说:“他们那边的承审,我转了几个圈儿才摸到底细。那几个杀才口咬得很死,本来嘛,压根就没有人害隆科多。隆科多是囚急了,倒咬一口的。这事承审官刑也动了,口供也都一致,谁也没办法!”

    “一个国家大臣堕落到这份儿上,令人殊堪痛心痛恨!”弘时皱着眉头,一颗心已是放下,喟然一叹说道:“得便儿我奏万岁,不能信他一派胡言。监守人贱眼狗见识,虐待他也是有的,吃点苦头,还是要放回来。”正说道,管门的太监脚步匆匆进来,对弘时说道:“高公公来了,有密旨给王爷!”弘时忙立起身来说道:“是!”又吩咐:“请高公公进来。”旷士臣忙一把拉起坐着发愣的张熙躲进内房回避。

    张熙又新奇又兴奋,觉得单为开开眼这趟北京就没有白走。到隔子窗前随缝儿往外偷瞧,只见一个中年太监,头上戴着蓝翎顶子迈着方步进来,在书案前立定。弘时忙着说:“容我换换衣裳接旨!”

    “不必了。”高无庸拉着公鸭嗓门笑道,“三爷也不必行礼了。”

    但弘时还是跪了下去,小声道:“儿臣弘时恭聆圣谕!”“阿其那病危。”高无庸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着由弘时前往探视。”待弘时叩头起身,高无庸又道:“万岁说,他毕竟还是兄弟。叫三爷悄悄儿瞧瞧,别像隆科多那样受委屈。太医也要叫好的,药要好的。一定要尽力让他终天年。还说,三爷去问问他还有什么需用的,要有什么话,好听难听都听,回来密奏万岁——外头谣言多,万岁叫三爷缜密着点——告诉爷一句话,万岁爷很不欢喜,九爷——塞思黑已经死了!”

    高无庸传一句,弘时答应一声“是”。听到后来消息,目光霍地一跳,旋即笑道:“我都理会得。塞思黑死得不是时候——外人正说主子作践兄弟呢——我一定叫人好生照料阿其那。”高无庸道:“万岁爷疑心是李制台弄死了塞思黑呢!和田文镜那事两案相并,还有好戏看呢!”“来人!”弘时朝外叫了一声,“给高公公取五十两黄金!”他看了一眼旷士臣这屋子,不言声送了高无庸出去,旷士臣和张熙二人忙开门出来。

    “我换衣服。”弘时一进门便道,“这会子就去朝阳门外。”旷士臣忙要叫人时,弘时却止住了。“你一叫就都知道了。我自己换,你两个——”他看看张熙,“那橱里有青布衣,也换了,跟我同去。”

    旷士臣不禁一怔,说道:“可我们不是衙门的公人呐!”

    “恰恰不能叫他们。”弘时换着衣服说道,“越是生人越不惹眼。”

    允禩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原本体气就弱,不善饮食。自从弘时下令所有家人全部赶出府之后,换了一批粗手大脚的太监和几个黜进冷宫里的宫女过来伏侍。他一生下来就养尊处优,绮罗丛中,师傅保姆整日一大群围着侍候,尚自三灾八难不断。骤逢大变,一夜之间从人臣极巅被推落到险不可测的深渊里,而下手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连妻子儿女都不能厮守在自己病榻前。因自三月以来允禩便患了隔噎病,稍一进食就呕秽难咽。守护的人更换之后,更是把这病不当回事,太医也忙,三天两早晨来一趟,胡乱用些不痛不痒的药,这种人情冷暖炎凉古今皆一,也就不必备述。

    此刻他和衣躺在王府正殿西偏院里西配房中,这是个东西两边都开着亮窗的房子,榻也修得高,躺在上边,东边可以看到巍峨的银安宝殿,西边可以观赏花园景致,窗下临水,隔窗就能垂钓。他和隆科多不一样,这座高墙圈封的王府占地上千亩,除了正殿院锁锢,他哪里都可以去。即便过去没有势败时,其实除了元旦,他也极少启用这个正殿,他挑了这个原来下人们住的房子,一是这里轩敞,二是尽量回避自己昔日办事见人的处所,以免睹物思情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西窗外的海子,那沿岸的老柳似乎还是那么绿,在灰色的云层下被西风一吹,烟雾一样涌动着,只靠湖岸一带水面上漂满了枯黄的柳叶,和睡莲们拥挤着。一阵西风漫过,满湖愁波涟漪催送着迎窗而来,不管柳叶、杂草、睡莲都在水面上惊恐不安地上下抖动,仿佛在向凝视它们的旧主人乞求着什么。允禩向它们微笑了一下:昔日这时候,管家率着仆夫天天清扫这沿岸,一片树叶落进水里也要打捞起来的,现在他觉得自己蠢得可笑:铺满了厚厚的青草上再加上一层落叶,这样的林阴小道,独自一人踽踽散步,不比铲得白亮亮的扫得纤尘不染的路上走更加适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洁癖其实俗不可耐。弘时其实早已进了屋里,和旷士臣、张熙三人站在门口没有惊动允禩。张熙和旷士臣都是第一次见着这位号称“八贤王”名震天下的八爷党首脑,也还觉得无所谓。弘时却是万般感慨齐集心头,当年的允禩是何等儒雅倜傥,何等平和大度——就是弹劾过他的臣子,只要听说因诖误罢官,也都要召见,勉慰温存赠银助行。从燕台文坛七子到海南蛮荒域中刚考出来的孝廉,允禩都时加存问,照拂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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