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5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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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没来由叫高无庸进来,见他吓成这副模样,不禁一笑,倏地又收了笑脸,说道:“近来宫禁不严,门户不紧,有些不该外头知道的事传出去了!——你不要怕,朕知道不是你。但你有责任!”“是是是”高无庸揩着头上的汗连连说道,“奴才明早起来就召集他们训话,谁敢再犯舌,抽了篾条撵出去!”
“你说得好轻松!泄露宫闱秘事,朕是一定杀他的!”雍正咬着牙,语气淡淡地说道,“近日之内,朕必定教你们看个样子。都给我滚吧!”
弘历这时才开口说话,皱着眉头道:“太监们串茶馆吹牛犯舌头是有的,远播到云贵川的民间,简直不可思议。就是五弟说的,也无须惊怪,看看是什么苗头再说。如今有些事很怪,扑朔迷离。宁可续密过一点,疏漏断不可取。万岁爷是包容天地的人主,似乎也不必为这些闲言烦恼。”他的话其实和弘昼意见相同,“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有的事不能认真,也不能解释,不然就会越描越黑——雍正当然听懂了的。但这件事愈是咀嚼,后味愈是不佳。文官武将之间结党,党援之中传谣,可以召集起来痛加训斥,可以捉来下狱、流放、杀头。百姓们传谣,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可畏的是有的地方已兴起白莲教,屡禁不止有扯旗放炮啸聚造反的。各地各行也都自有帮会各有势力,朝廷也没有当一回事来控制,也极易为匪人利用作难。想着,雍正问道:“弘历,你回京曾经说过,李卫荐了一个叫吴瞎子的跟你,后来他来了没有?”
“来了,”弘历一心还在想着孙嘉淦说的那些可怕的谣传,不知道这一霎雍正已经动了那么多的心思,忙一躬身,“现就住在儿臣府里,教习儿臣些功夫,万岁想见他么?”
弘时突然一阵失望,弘历公事之余,和私邸里几个男女高手一处练习武艺,他是早已听说了的,正想着寻个题目说他“私养死士”狠狠地上一次烂药。如今这么明白认承,此事算是休矣。思量着,雍正摇头说道:“朕暂时不要见他。但这些人物黑白两道都趟得开,江湖民间消息灵动,又把握着一些帮会,要施之以恩结之以义晓之以理加之以威,他们说话办事,比朝廷方便得多。你先从兵部下个折子,让他有个明白身分,接见的事以后再说。就像这些谣言,江湖上有什么动静,须得让他留心。”
“是。”弘历吃透了雍正心思,忙道。
雍正端起茶一边呷着,出了半日神,说道:“你们不要轻看这件事。谣言,小则伤人,大则灭国,朕遇这种事从来不肯轻易放过。弘历现在管军务钱粮,能留心政治,这就是有大局。弘时你管政务,琐碎事千头万绪,但有风闻也要及时密陈奏朕。弘昼,朕是看你疏散,身子骨儿也不好,所以把太常寺、太仆寺、銮仪卫、太医院这些闲差给你,并不是叫你养老。你怎么可以任事不问,只在府中胡闹?你们兄弟三人秉性才德各有所长,要各尽所长帮着你们的老阿玛治理这个天下。信这个任那个,你们瞧着是那么回事,其实朕的骨肉不就你们三个?你们三个为一体,要从心里头和睦这才成事。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没有内鬼,招不来外祟,懂么?”
“儿臣们懂了。”三个人一齐叩头。弘昼道:“儿子一定记住阿玛的话。其实儿子那里有点——”他搔搔头,“有点百无禁忌,倒是人们见了儿子随便些儿,什么话都听得见。像杨名时、孙嘉淦这些正臣,还有些宦场不得意的,宫里的太监什么的,儿子都处得好。往后一定多替皇上留心。有大树才能乘凉,连这都不晓得,儿子还成个人吗?”
弘时一脸的郑重其事,说道:“圣祖驾崩,皇位交接之时那些谣言,儿臣敢断言,一定是隆科多那个老匹夫造了去的。他现在已经圈禁,但谣言已经传出去,这种人岂可轻恕?杀掉他,以震慑那些不规之徒,也不失为一法。”“三哥这个想头不对。”弘昼一脸皮里皮气形象儿,半笑着说道:“我倒觉得隆科多死不得。皇上当初继位继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哦不,是阿其那他们在后头捏造谣言,有事没事乱搅朝局,杀了他,更死无对证。他活着,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着,能给世人当个见证。”弘历说道:“五弟这是聪明话。不是你提醒儿,我几乎忘了。上次允二叔病危我去探望,顺便看了隆科多禁所,还没有走到屋边就闻到臭气。看守的兵士悄悄回我,隆科多大小解都不能出屋。这么热天儿,非过病气不可!三哥,你赶紧换换那群看守的,隆科多罪再大,他前头还算有功嘛!”
雍正愈听愈觉不对,但“不对”在哪里,他一时也想不清楚,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他也不能把心思和盘托出。他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茶,神色平淡又似有着深深的忧郁,一直都不言声。弘时见众人词竭,笑着岔开了话题,说道:“父皇料理事情常有出人意料的,多难办的事也都是欢喜结束。就如尹继善,他府里此刻不知怎么个热闹法呢!”雍正这才回过神来,想象着尹府情形,不禁一笑。三兄弟又凑趣儿奉迎承欢给他说笑话儿解闷,钟撞十一点子时时牌才恭肃退出。
第350章 隆科多囚狱告御状 雍正帝冥筵明孝心()
隔了一日六月十八,是雍正生母乌雅氏的六十冥寿正日子。早晨天刚放明,雍正便从畅春园发驾回了大内。他先到寿皇殿给康熙和乌雅氏的坐像拈香,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念了三遍往生咒,出来又带着高无庸秦狗儿乔引娣一干宫人到弘德殿接见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允祉允禄允礼,弘时弘历弘昼弘瞻弘皖弘晓弘皎等子侄和一大群近支皇亲。军机处因奉旨照常办差,早已进来磕头拜过退了出去,只留朱轼一人随驾侍候。因为几乎都是家人兄弟子侄,见了礼后雍正便命各人随喜自便。却见管御膳房的常宁进来禀奏请旨:“厨下正预备早膳,请旨,是设到这殿里,还是送到养心殿?”
“朕早上用过点心了。”雍正沉吟道,“这会子还早,急什么?——嗯,这样,先抬过一桌来送到寿皇殿供到圣像前,其余的设在畅音阁水榭子东边。”因见常宁听得愣神儿,雍正笑道:“朕要赐筵——这么多人都空着肚子看戏?一边看戏一边进膳,熙熙和和热闹儿些,母后冥中瞧着也会欢喜的。——允祥胃气不好,告诉大厨房做的点心软和一点,须要能克化得动。朱师傅,你也不要回去当值了,陪朕一处坐坐吧。”朱轼忙跪了谢恩,起身说道:“老臣千情万愿!早年臣在工部,因黄河决溃诖误处分,罚俸三年。先太后对先帝爷说:‘朱老师清贫如洗,来客人连茶叶都备不起,罚俸三年可怎么过?国家制度不可废,我可是要拿体己儿赏他的。’赏了老臣三百两黄金!”说着已老泪纵横。雍正想着母亲,心里悲凄,看着朱轼,又觉伤怀。思及近日民间流传自己不孝弑母,愤怒中又带着无可奈何,苦笑道:“今儿给太后作冥寿,朱师傅不要伤感了。”因见张五哥进来,又问道:“你十三爷来了么?”
张五哥此时已年过六十皓首白发,他年轻时罹祸曾被允祥营救,犯罪绑赴刑场又被康熙赦免,极是忠诚不二,和允祥私交很深。自允祥病卧清梵寺,他几乎天天退值都要到榻前问安侍候,雍正已经习以为常,因此一见便问允祥。张五哥行礼起来,摇头一叹说道:“十三爷夜来犯病儿了。这会子人事不省老奴才惦记着主子这边,赶过来请安,就便说明十三爷不能过来。主子”他摇着头,好像含着一个酸果,满脸都是凄楚神色。
“贾士芳呢?”雍正也是心里一颤,皱眉问道,“他怎么说?”张五哥道:“已经去白云观请了。奴才想等着他来,又怕误了万岁爷这边差使,就先过来了。”雍正又问:“太医们怎么说?”
张五哥拭泪道:“太医们说十三爷脉相平和,和昨日一样,只是昏迷不醒,他们不敢妄断。这会子还在商量脉案”
“你去吧。”雍正听说脉象平和,心中惊疑不定,却也知不十分凶险,因道:“朕这边还少了人侍候?你在这里牵挂两头,不如守在他跟前,朕也放心。”
张五哥匆匆去了。雍正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朱师傅。”
“臣在!”
“你说,”雍正偏着头道,“允祥这症候,是不是有人背后使坏,魇镇他?”
朱轼原本压根不信世间有什么“魇镇术”,但他阅世已久,这种事熙朝在皇子里头发生过,又亲眼目睹过贾士芳的手段,也有点不敢断然否定了。思量着道:“圣人不说,臣不敢妄议。但略查史籍,不绝于书,似乎确有这类邪术,自古以此成事的却没有。君子于鬼神一事,敬谨回避而已。但十三爷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私敌,几个政敌又都身在囹圄,怎么会有人下此毒手?臣也是不得其解。”
“现在不谈这个。”雍正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还不到辰时,离正时辰还早。朱师傅,陪朕出宫走走。”“是!”朱轼躬身道,“请旨,主子要去哪里?”
“去看看隆科多。”雍正将表塞进怀里,淡淡说道。
雍正和朱轼只带了几名侍卫骑马出了神武门,向西,一路小跑,穿过部院街后胡同又向北就到了隆科多府邸。这是一处坐西朝东的大院落,和王府规制一样的五楹抱厦门顶,一色的青琉璃瓦都被用黑漆涂了,有的地方木档上露出斑驳的黄漆,好像还在炫耀着主人当年的辉煌。沿门外石阶修了一道凸形的高墙,阴沉沉挡住了锁锢得死死的铜钉朱漆大门。夏日骄阳把墙照得死人脸一样又灰又白,那墙头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狗尾巴草。雍正下马来,见朱轼老眼昏花地站在墙前发怔,便问:“朱师傅,你怎么了?”
“雍正二年我来过一次,请隆科多拨款修缮皇史宬。在这门前被挡驾,说隆大人忙,叫我直接去户部接洽。”朱轼脸上似喜似悲,“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登过这个门。今天到这儿来,心里不能没有感慨”雍正没来及说话,侍卫索伦已从北侧门那边过来,说道:“已经和这里管事太监说了,咱们从北边进去。”雍正点点头,跟着索伦向北半箭之地,果见在墙上开着一个四尺多宽的洞,安着铁栅门。门洞开着,十几个太监衣冠齐整,伏俯在焦热滚烫的砖地上,个个热得满头汗流。雍正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进了院子。里头守护的却是内务府的人,已得知皇帝来了,一群打着赤膊的衙役忙成一团在穿换公服,打头的是个笔帖式,小跑着过来,跪下就磕头,说道:“主子,隆科多不在那边,请主子这边走!”
正要进仪门的雍正止住了脚步,诧异地问道:“他不在正院?正院谁住?你是哪个衙门的?”那笔帖式极迅速地又双膝跪下,说道:“奴才是内务府的笔帖式黄全发。隆科多本人在后院马厩。”“马厩?”雍正像被刺了一下,偏着脸道:“怎么会住那里?这是谁的批令?”
“本来住在正院的。”黄全发见雍正脸色不善,忙道:“后来慎刑司来人看了,说他是犯罪的人,不杀他就是便宜,还要当老太爷供起?——就迁马厩里去了,小的只是管这院子,马厩监所又归太仆寺管。这处圈禁所是三个衙门共管的。”
“总头儿呢?”
“总头儿是太仆寺的监押司官王义。他不在这儿,只有时来看看就走了。”
雍正不再说话,和朱轼一前一后到北偏院马厩门前,里边看守的人早迎跪在地——这里又是太监在看守了。二人一进院便嗅到一股难闻的气息,却不像马粪味儿,像是一股带着腥味的臭鱼和呕吐出来的稀物混在一处,还夹着点饭菜的“香”气。雍正立刻眉眼鼻子和嘴都皱一处,手掩着鼻子跟着太监来到一个大铁栅前。这是一间厩房,有两个马槽宽,马槽早已拆掉换上了铁栅,一块油布沿房檐卷起,看来是下雨时挡风吹雨飘时用的。里边一个矮桌子,上面放着瓦罐和一只大碗一双筷子,旁边一条蚱蜢小凳,和桌子一样都是白木,没有刷漆,沾了一层似油似灰的污垢。桌子上还放着一块啃得只剩下青皮的西瓜皮。靠里边墙一张小绳床,床头放着一个大尿罐,罐上盖了一张纸——那股恶臭,大约就由此而发——床上蒿荐上铺了一领席,一个凉枕,一个竹夫人和一床薄被,便是这“屋”里全部家当。雍正走到跟前,一股臭味扑面而来,这次却是极为“味厚”,他定了定神才抑住了反胃,凑到铁栅跟前看时,隆科多正在床上脸朝里躺着,似睡不睡地晃着一把破薄扇。雍正轻声叫道:“隆科多。”
隆科多没有应声。
“隆科多!”守护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