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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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时,可巧就在他境里出了谋害皇子案,这背后有没有别的文章呢?思量着,张廷玉徐徐透了一口气,说道:“阴阳不调匪盗纵恣,乃是宰相之责。我是太大意了。这件事还要直接问问四爷,然后奏明皇上,或由刑部,或交李卫,一定要限期破案。”
“我知道这案子已经十二天了。”弘时扳指算了算松开手,“这不是件体面事——要知道,皇上推行新政,朝野非议得很多。你见过抄报了,湖南、湖广、云贵两广省城里都出了揭帖案。匪人奸徒散布流言惑乱人心,有说泰山崩的,有说太湖泛滥的,有说真主下世的,有说地震的,有说彗星出现的,总之是‘人君无道天象示警’之类的话造得风雨惊心。这种事渲染出去,编戏唱道情的也许竟有的!说到责任,我当坐纛儿的更责无旁贷。但我不想惊动朝廷,也不想给皇阿玛添乱,因为与大政无益嘛!”他呷了一口茶,打住了话头,不时瞟张廷玉一眼,张廷玉拉得绷紧的心弦松开了。无论如何,弘时这片心肠皎然可对天地日月,既想到了维护大局,又想到皇帝身体身子骨儿,算得上思谋周详。张廷玉释怀地一笑,说道:“三爷,政务孝道你都想齐全了。奴才老了,跟不上爷的脚踪儿了。爷这次主持韵松轩,几件事办得都叫人心服。湖广私铸雍正钱一案下来,连湖南粮价也趋平稳,杭州纺工叫歇?首犯拿了解到云贵铜矿枭首示众,我原觉得苛了一点,后来想想还是你对。果然矿工们也都安静下来没敢叫歇。不但少杀了人,而且铜矿开工更足。杀伐决断,临事机变顾全大局,都思量得面面俱到,真是好样的!”
张廷玉为相数十年,无论朝政人事,上至皇族阿哥,下至州县小吏,都以“持衡”相处,和谁也不疏远,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平日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从没有这样连篇累牍夸奖哪一个人的。弘时不禁听得脸上放光,立刻抄起高帽子奉还,皱起眉头深沉地一叹,说道:“我是后生小辈,见过几多世面?您自小儿瞧着我长大的,还不晓得我?您才真正是朝廷柱石国家栋梁之臣!上回皇上说胳膊痛,我和老四赶紧去请安,他老人家看上去再不像病疼模样,皇上说,‘张廷玉病了,他是朕的股肱,和朕连着体结着心呢!’——我们这才明白是您清恙在身。您封伯爵,礼部说您没有野战功勋,也没有地方政绩,难于措词,皇上说‘张良有什么野战功勋地方政绩?决胜千里之外就是功。张衡臣就是朕的子房!’哎,对了,这次议的入贤良祠,礼部票拟您是头一名。皇上从奉天朱批回来,张廷玉不应同别人一样。既是元勋遗老,又是股肱良臣,善始而全终,应该进十哲祠,配享孔孟程朱这些圣贤。人呐,做到你这一步,算是彪炳史册辉耀千古的啦!”
他捡着好听的话一车一车地送,却忘了张廷玉是个城府极深的老宰相,一个清华皇子天潢贵胄这样捧一个臣子,太失身分了。弘时忘形时谀言佞笑的样子,口中的酒肉气息也叫他受不了。只强笑着听完,说道:“‘善始’我作得说得过去,‘全终’还要看以后。踏实做事勉进臣道。身后荣名大小,都是天子恩德。”这淡淡一句话立即打哑了弘时,只一笑间他又恢复了常态,换了话题道:“皇上不知几时回銮,我们这边得预备接驾呢。我在思量,要不要亲自去一趟承德劝劝老爷子,这么热天儿,就在避暑山庄驻驾,立秋后再回京,赶上审批秋决也就行了。老四回来,还是他来主持韵松轩,我想走走疏散疏散筋骨。”
“四爷刚刚回京,他是钦差大臣,得先见皇上述职才能说到别的上头。”张廷玉自觉至此才明白弘时来意,笑着说道:“您也是奉旨坐纛儿,不奉旨就敢把差使交给别人?倒是李绂那份弹劾田文镜的奏折和田文镜的奏辩,已经发到各部几天了,要赶紧收集大吏们的意见是要紧的。皇上回京,头一件必定要问这个案子的。”
送走弘时,张廷玉看时辰,正是钟响十声。既是平日,也还不到歇息时间。门房里还有两个管员是明天一天就要离京的,叫进来问了问,却压根没有非办不可的急事。官场上的事张廷玉透熟,有事没事多见大人有益无害,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交待了几句应留心事项便端茶送客,自坐在书房反复思索。他只觉得心中烦躁气血不定,虽然弘历的遇险经过尚不详细,但在铜瓦渡口就发现八九具尸体,可见当时情形的险恶。弘历,那是在一百多名皇族子弟中唯一跟着圣祖侍候书房学习政务的,又是雍正儿子里唯一封了亲王的皇阿哥。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圣意所归。单只是水匪见财起意,那还只是一般盗劫案子,自己引咎请求处分,着田文镜李卫追缉漏网逃犯也就完事。但若不是这种情形呢?要是一场新的阿哥阋墙之争呢?张廷玉是亲历亲见过雍正兄弟间争夺嫡位血淋淋的场面的。投毒、截杀、刺杀、设陷于前落井下石于后无所不用其极——要真的是这样,自己想后半生当个太平宰相的愿心就彻底完了!他想得头都涨疼了,终归知道的情节太少,得不出结论来。但弘时说的瞒着雍正,这件事却万不可行,漫说田文镜不会隐瞒,连弘时自己也保不定这会子正写密折给皇帝呢!张廷玉那张清癯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铺开纸来,下垂的眼睑一动不动凝注良久,缓缓写道:
奴才张廷玉叩请圣安,敬密跪奏:适才皇三子弘时夜造奴才府
详细写了二人对话情形,笔触一顿,接着又写道:
弘时敬忠之心,孝拂之情溢于言表。然据奴才思之,兹事体大,长掩亦属非道。惶骇颤栗之余谨陈密奏,并请皇上严加处分,以为大臣疏漏失职之戒。俟奴才与皇四子弘历谈之后,自当另行具折。所请当否,惟圣裁之后奉旨遵办。
写完又看一遍,满意地放下笔,仰身深深打了个呵欠。
张廷玉料得一点不假,他打呵欠时,弘时的密折已经誊清。不过他的折稿不是自己起草,是三贝勒府头号幕僚旷师爷所写,因密折不许代笔,所以由他亲自誊写。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和张廷玉折子不同的,前面有田文镜的奏片摘要和自己亲自处置的过程,和张廷玉谈话也略去了,只说“已知会军机大臣张廷玉,钩缉元凶”,其余都是赞誉弘历“颇识大体,雅不欲以己身安危致使皇阿玛焦虑劳心。观其情形,似日皇阿玛龙体欠安,俟痊好之后徐徐奏知,此亦孝诚之悃,儿臣亦心折感动,黯然涕下矣!”他也打了个呵欠,对守在身边的旷师爷道:“就这样发出去吧!”
“是!”那旷师爷拿起折稿回身便走。
“回来。”
旷师爷站住脚,用询问的目光盯着弘时,没有说话。他是保定人,叫旷清行,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十二岁入学,五进考场乡试,俱都名落孙山。替别人当枪手时却是考一场中一场,索性就以此为生,有名的“旷鸟铳”。自己秋风驽钝名场失意,代挣的银子却获资巨万。李绂到任访查出来又气又笑,革掉了他的秀才,当笑话讲给张廷玉,却被弘时听了心里,辗转罗致到府里。此人不但文章又快又好,遇事思路也十分敏捷,话不多却简捷明了,只一年间便成了弘时最得用的心腹清客。弘时目光在灯下流移不定,许久才问道:“都掐断了?”
“掐断了。”旷师爷道,“聂公公太扎眼,送到哪里人也能看出他是个老公儿,用的药酒。其余人知道的不多,我们不犯着杀那么多,都打发了黑山庄上,用人看着,用钱喂着——随时都能处置。只有铁头嘴,逃到了山东抱犊崮。其实,他一个土匪,知道的也不多,坏不了爷的事。”
弘时阴着脸又思索一会儿,摆手道:“买通抱犊崮的黄九龄,除掉!一个后患也不可留——你去吧!”
第343章 避暑庄君臣论世情 热河宫乾纲抑党争()
张廷玉和弘时的密折送到奉天,雍正的车驾已经离开了盛京,两封奏折辗转记档传递,刚好雍正到达承德的第二天才送到军机大臣鄂尔泰手中。按照康熙皇帝留下制度,大驾巡幸至行宫行营,本日进班的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大臣、侍卫章京都要昼夜随扈。鄂尔泰和朱轼都兼着领侍卫内大臣,鄂尔泰接到黄匣子,立刻到朱轼住的下处挹秀书屋,一进门便笑道:“老中堂,昨晚接到四爷一份请安折子,李卫的一份奏折,今儿三爷和衡臣的密折匣子也递过来了。我们联袂而入去见驾,如何?”
“是秋心呐!”朱轼正歪在榻上,用神仙手自己轻轻捶背,听鄂尔泰说话,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我刚吃过早点,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了,昨天轿颠得厉害,这里闪了一下,疼得才好些儿。这会子皇上召见蒙古王公会宴,还早呢,不到午时恐怕下不来。”鄂尔泰这次千里从驾,风吹日晒得皮肤黝黑中泛红,平常的嗽疾也好了,当下笑道:“我到底年轻几岁,托主子的福,已经不咳了。离开云南人都说我是痨疾,都到了吐血的份上了,走动走动病都疏散了——吃得进东西又不操那多的心,什么病好不了呢?您腰疼是老病,瞧气色红光满面的比出京时气色好多了。我还是康熙五十一年来过一次避暑山庄,您也八九年不来了吧?咱们早些进,慢些走,连公带私,送了匣子也看了景致,岂不是好?”几句话说得朱轼也兴头起来,命太监进来帮着换了朝服袍褂,二人竟不坐轿,骑马直到山庄南丽正门前,却由偏门德汇门径入园来。
其时正六月当暑流火铄金天气。承德位居科尔沁蒙古之南,燕山中麓,本来就地高气寒,恰西边太行山位置更高,北地寒气被挡,折而东流,像一个大漏斗,从张家口到承德一带流吹入中原。兴州河、滦河、伊逊河、武烈河四河交汇从承德穿凿而过,更有热河源出于此,命中注定此地是清凉世界无暑胜地。二人进了庄中但见老木翳天枝柯交缠,水汽淼淼石凉苔滑,除了偶尔一声蝉鸣,仿佛提醒人们“现在是夏天”,其余但觉清清泠泠,苍苍翠翠风水宜人周身精神一爽。朱轼见鄂尔泰傻子一样东张西望,笑道:“八大山庄、十二行宫间离宫别院千门万户,哪里一时就看完了?就庄里三十六景,主子住在烟波致爽斋中,我们进来那道挡水坝,叫‘芝径云’,这地方叫‘无暑清凉’。再往前走,过了延薰山馆后头那个池塘,就到万壑松风堂。其余如松鹤清越、四面云山、北枕双峰、西岑晨霞、锤峰落照累死我们今天也看不完。”
“到了这里真令人兴消意尽。”鄂尔泰叹道,“什么出将入相,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位极人臣?能有这一流水一片石,一间庵置身,我看就是神仙。”朱武笑道:“那还不容易?这园里常年守护的兵,定制是九百八十二名。公事出了挂误,请罚这里守园不就结了?老实说,我头一次进来也有这个想法儿,你是乍热还凉,觉得好,其实这里人工穿凿太过,已经失了自然真趣。待到回京,见到繁华世界红楼金粉情景,又是一番情趣了。”
二人一路散步,看看这个秀亭,抚抚那株怪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鄂尔泰只是嗟讶赞叹:“圣祖爷真有眼力,选中这块住地,景致山水佳丽不说,离京师不远不近,离蒙古不远不近,离盛京也不远不近!”朱武道:“圣祖爷不愧为‘仁’皇帝!其实把山庄设到这里,还是为了便利蒙古王爷朝觐。高士奇在朝,我曾请教过他老先生:万国冕旒朝天子。蒙古外藩王爷,就多走几步到京朝觐何妨呢?要天子冒风尘之苦几百里外赶来接见,恐怕于礼上不合。高先生说:‘这是天子仁德。蒙古人已出痘的叫熟身,没有出过痘的叫生身。生身不敢进京师,所以要加以体恤。赐外藩的殊礼,其实只要羁縻好蒙古,不但边患没了,连青藏也少了多少麻烦。所以又是天子深谋远虑。怀仁怀德怀远怀柔,也是礼啊!’——遥想先贤智仁之志风采,熙朝确实是后世难及。”说罢,遥指西北一带殿宇,笑道:“我们那边看看——那就是狮子园,当今万岁爷潜邸扈从就在这里。宝亲王爷随扈,就在紧挨着的那处院子。”鄂尔泰见说到了雍正潜邸,下意识地弹了弹衣角,换了庄容,跟着朱轼过来看时,果见一溜五楹倒厦,朱漆铜钉大门紧闭,吊着栲栳大的辅首衔环,上悬一块泥金黑匾,上写“狮子园”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副楹联:
日往月来明至道
花香鸟语露真机
却是雍正亲书,龙翥凤翔气韵华贵,整个宫殿和南边的书院阒无人声,只听浓绿荫中鸟鸣啾啾,草间纺织娘嘤嘤浅唱。墙头老藤倒垂,阶前芳草萋然一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