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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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事主,还要你说了算。只有一条,见识不一样不要紧,不可有了生分的心。一个省和一个国道理一样,将相不和子弟离心,总归治理不好。你说是么?”
田文镜舒展了一下官袍前摆,一刹那间他已经冷静下来,自己的奏辩折子其实要扫到这两个人,此时犯不着当面动肝火。一边思索,口中笑道:“是为罢考的事吧?我刚刚儿从学台衙门踅到四爷这边。秀才们闹事,冲的也不是我田文镜一个人,我们毕竟在一条船上。不然他们怎么不寻我闹事,反而去了兴仁兄那里?”张兴仁大约受了弘历的申饬,也不愿再次和田文镜争吵,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松弛了一下,叹道:“我和督帅没有私怨,意见不一致也是因为公务。我来河南时日不久,学台又是个清水衙门,仰仗地方的多着呢!怎么敢随便开罪大府?河南文气本来就不盛,多少年别说鼎甲,连个二甲进士也是凤毛麟角。文人秀士于政事意见不合,多听听他们的总没有坏处呢?何必一定要硬压清议?”“他们这也算不上什么清议。”田文镜一笑说道,“均田亩均赋税均到了他们头上,惹得光火了,跳出来找茬儿。前明海刚峰施行‘一条鞭’法,也是激恼了大业主,群起而攻之,罢了海瑞的官。一条鞭法没能弄成,也就种下了亡国之祸。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不可掉以轻心的。”
“当今时势和明嘉靖年绝不相同,人也不同,事也不同。”柯英立刻接口说道,“我就不信,不弄这个缙绅当差,大清就会亡国了!”弘历皱眉说道:“缙绅当差是朝廷旨意,田文镜奉旨办差,柯英你说话留神些。”何英道:“朝廷旨意奴才自然奉遵。但旨意里还说,各省情形不同,要审时度势因地制宜。河南是个穷地方,大业主连江南十成之一也占不到,纳粮的事已丈量过土地,已摊丁入亩,为培养士林之气,给缙绅人家略存体面,就免了这‘当差’一项,于通省财政疼痒不大。本来三个核挑两个枣的小意思,何必折腾得官场民间鸡飞狗跳,人人心里不舒服呢?”
田文镜至此已经知道弘历与他们意见分歧,顿时胆子壮了许多,格格一笑说道:“我半点也不想和二位争吵。这次秀才试院闹事,是有头领也是有步骤儿的,蓄谋得久,所以‘静坐’得也有条不紊,此事绝非小事,下瞒不了细民百姓,上瞒不了圣明天子。本来应该一体擒拿,根究穷治,我让一步,胁从既然不问,首作俑者难逃王章国典。我离开试院时已经委托兴仁兄代为缉捕张熙秦凤梧二人,不知拿到了没有?”
“没有。”张兴仁道,“现场不能拿人,怕重新激起事变。散了之后我派人去殷家老店查问,店里人说他们三天之前已经另挪了地方——这不是什么大事。明天他们进龙门搜身时,神不觉鬼不知的就拿了。”田文镜吊着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只是冷笑:“老兄仁德到了糊涂的地步,张熙和秦凤梧如果自觉无罪,何必逃离殷家老店,如果自觉有罪,此刻早已远走高飞了。”还要往下说时,驿馆门政进来禀道:“制台,衙门里李班头来,说有要事禀知。”
田文镜向弘历告便出来,迎面一阵冷风带着星星细雨扑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天上已经下雨,踩着抹了油一样的石板甬道出来,见李宏升已在二门口等着,便问:“殷家老店人犯都走了?”
“是。”李宏升道,“原来鼓动闹事的那帮秀才,昨个都已经搬完。小的派人寻了半个城的店,拿到一个叫黄世雄的,抽了几个嘴巴才问出来,原来——”他放低了声音,“那个张熙是四川人,商丘有个老姑奶奶,他是外省生员来河南顶籍出考。秦凤梧是洛阳的,自号‘龙门秀士’,和河南府罗老爷他们相与得密。三天头里学政衙门梁师爷曾和这二位一处吃过酒,以后就搬家了。”
“你是说,秦张二人如今藏在学台衙门?”
“小的不敢说。”
田文镜顿时怔住:李宏升今晚还在试院门口向自己指认了张熙和秦凤梧,这两人就是插上翅膀此刻也出不了开封城。如果要藏,听李宏升说的话风,极有可能就藏在学台衙门。但省学台衙门直隶于礼部,虽然没有实权,地位并不低于藩台,没有圣旨,何敢擅搜?搜出来还好说,搜不出来便又起轩然大波,而且更要命的是省台大衙的方面大吏都是对头。张秦二人也许藏在何英甚至阿山布罗衙里,那更是无法搜查。田文镜搜肠刮肚一顿思索,已经有了主意,对李宏升道:“你不要走,就在这等着我的号令。”说完转身疾步回上房,对张兴仁说道:“张熙秦凤梧已经畏罪潜逃,下头人说是贵衙门的梁师爷窝藏了。兴仁兄正好在此,请你出个主张。”
“在我衙门里?”张兴仁心头一震,脸色一下子涨得猪肝似的,“刷”地站起身来,手指着外边大声道:“哪个‘下头人’?你叫他进来!梁兴德树叶掉了都怕砸脑袋的人,会做这种事?”田文镜一躬身笑道:“兴仁少安毋躁,兄弟这不是正和你商议么?”“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忍气吞声,已经够了。”张兴仁回身向弘历一揖,说道:“田文镜实在是亘古第一位圣贤,我不配在这当学政。四爷,您将学生就地罢官,让姓田的派兵进驻书院好了。”
他态度如此强硬,田文镜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但他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格格一笑,说道:“兴仁兄,派兵进驻你书院,只要有旨意,我也不是不敢。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个意思。秀才们这次闹事,你觉得事小,我觉得事大,你我二人不同仅在于此。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奏明皇上,焉有不缉拿首犯之理?我倒好意和你相商,你这么大火气,兄弟怎么当的起?”
“这种不阴不阳的样子真让人瞧着恶心。”何英在旁越看越觉得田文镜面目可憎,见弘历端着茶杯只是沉吟,遂大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说明白点!”田文镜毫不容让,一字一板说道:“我根本不为已甚。请兴仁兄回衙自己清理一下。这开封城已被我总督衙门严密监视。人身三尺世界难藏,他们毕竟难逃我的掌握!”
弘历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紧锁眉头,几次要说话都咽了回去。柯英张兴仁同情秀才,窝藏主犯的事不见得做不出来,田文镜这般气势也逼人太甚。他也真看不下去这副嘴脸,但这种人偏偏皇阿玛就喜爱!他阴沉了脸,刚说了句:“你们放肆!不审量自己身分,在我这里大呼小叫,这是什么体统?——”门外远处雨地里叭叽叭叽一阵脚步,邢建业跑到檐下禀道:“四爷,外头一个秀才叫秦凤梧,要见学台大人,说他是秀才罢考的主犯,投案来了!”
几个人一同站起身来面面相觑。张兴仁脸上青红不定,柯英用得意的眼神望着目光游移的弘历。田文镜面现尴尬,干笑一声道:“他来投案,那再好不过。”弘历却道:“这人有胆,叫进来我瞧瞧!”
第340章 风涛黄水弘历遇险 同舟共济倩女显能()
秦凤梧被带了进来,他身上青布长衫已被雨水湿透,头发也抿得紧贴在头上,发辫梢儿微微向下滴水,白皙清瘦的面孔显得很平静,进了门也不行礼,揉着刚才被拧疼了的胳膊打量着屋里几个人,良久才对张兴仁道:“学台大人,您衙门口张了告示,要拿我。我是刚知道的,特地来投案,请大人发落。”说完,瞟了田文镜一眼,面向张兴仁一提袍角从容长跪在地。
“就你一个?”田文镜不知怎的,自觉有些狼狈,随着众人落座,咬着牙问道,“这么小个臭虫,就顶起卧单了?你的同谋呢?”
“晚生没有同谋。”
“那个张熙呢?”
“张熙不是同谋。”秦凤梧不屑地看了看田文镜,“我立心要罢考,做一件震动天下,惊醒后世的大事。从策划筹谋到串连秀才,领头静坐,都是我一人所为。张熙不是本省人,和我气味投缘,帮忙跑跑腿而已。他已经离了开封。”
田文镜见他一兜儿揽了,也很佩服他的胆量,盯着又问道:“他既无罪,为什么畏罪逃跑?”
“你是田制台吧?”秦凤梧冷笑一声,说道,“我现在还没革掉生员功名,是来向张老师投案的。你要审我?”
按清制举人秀才犯案,不经学台衙门革去功名,地方官无权拿审,田文镜被他顶得倒噎气,咬紧了牙盯着张兴仁。张兴仁在他目光的逼视下,无可奈何暗咽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有大罪在身,还敢如此狂妄?回制台的话!”
“那好,我就实说。”秦凤梧道,“因为田制台是天字第一号的不讲理刻薄成性的人。张熙受我指使参与罢考,出头露面太多,匹夫无罪畏刑,所以跑了。”看着众人愕然惊讶的神色,秦凤梧接着侃侃而言:“田制台太爱滥杀无辜了。看看他判断的几个案子就知道,只是沾边儿入案,只有重判的,没有轻恕的。晁刘氏一案,杀了多少人?葫芦庙白衣庵和尚尼姑为首的活活烧死,为从的格杀勿论!内黄县令贪渎一案,正犯斩立决,归德府六十余名府县和未入流官人牵人人连人,罢了个干干净净——难道里头一个好人也没有?以刻薄为聪察,以残酷为乐事,这就是田制台——这样的行为心田,就是无罪,谁肯往案子里卷?”
弘历年纪虽然不大,但十三岁之后屡屡奉旨巡视数省,见过不少大吏审讯江洋大盗,其中也不乏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刑场大骂贪官污吏,但那都是就案说案,语言粗率不堪。秦凤梧以一介书生率众罢考,毅然投案,当面指斥田文镜为政之非,侃侃直陈毫无畏惧,见识不全对,这份胆识极为罕见。他稳稳坐着,目光灼灼盯着秦凤梧,心里盘算着如何救他。柯英和张兴仁只觉得秦凤梧的话句句都是自己想说又不能说不敢说的,越听越是解气、痛快。
“你说得真痛快。我佩服你的胆子。”田文镜的脸红一阵青一阵,头也阵阵发晕,听到后来,只看见泰凤梧一张模糊面孔,已不知他都说些什么,许久才回过神来,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用喑哑沉闷的语气说道,“好一张利口!田文镜岂不是应该投畀豺虎的巨奸大恶了么?汉继先秦,以宽刑法,诸葛治蜀,以猛为政,我不妄攀,但可类比。河南民风刁顽,痞癫之徒悯不畏官而惧刑戮,就是因为从前太宽纵了。所以我不能不冒残苛寡情的名声从严治豫。你身为生员且是洛阳名士,胆大妄为,辄敢于煌煌太平之世邪言惑众扰乱国家抡才大典,肆口侮蔑朝廷大吏,自首虽有宽典,恐怕不及于你!兴仁公,这样的人还要留在斯文队伍里么?”
张兴仁被他当面将了一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分。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学政衙门出告示时,已经革去了你的功名。张熙也是一样,已行文四川,照例除名。后生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到了臬司衙门,好生悔过认罪。你是投案自首的,援例宽贷,还有一线生机。”
秦凤梧绷紧了嘴,傲然昂起头来,一声也不言语:田文镜憋着一肚子气摆了摆手,李宏升已带了两个衙役进来,秦凤梧揉了揉跪得发木的腿,冷漠地扫视众人一眼,跟着李宏升踽踽去了。
“就这样吧,天快要亮了。”弘历心里突然一阵别扭,站起身来想打呵欠,又止住了,“按文镜的处置办理,下海捕文书拿那个张熙。其余与考生员,凡静坐过的一律记过一次。阿山布罗、柯英和张兴仁,我劝你们去看看黄河堤岸,各写一份谢罪折子递进去。从此不要再与田文镜过不去,听不听是你们的事。这个秦凤梧,文镜可以另外具一份折子奏进去。人,让我带回京去。”说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几个人退出去,弘历仍毫无睡意,只觉得身上燥热,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默然踱出堂房,站在檐下,任冷风凉雨吹洒到身上,飘落到脖子里的细雨反而使他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雨幕远处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鸡鸣,一切又沉沦进黑暗之中。
“今天谁也不见。”弘历对随在身边的邢建业说道,“明天一早就走,河南这地方太糟心,太没意思了。”
弘历第二天四更起身便离开了开封城。为了不惊动城中文武官员,将十几篓茶叶和走骡等一应物品都留在了驿馆。由俞鸿图出面至臬司衙门将秦凤梧从牢中提出来,弘历只带了刘统勋和温刘氏、嫣红、英英、由邢家兄弟护送连带看管秦凤梧,无声无息出了城北门。又沿堤向下游行了二里许地,见一带河面宽阔,渡口上只有两三条船,桥板旁边的沙滩上孤零零架着两间板房。此时天阴得很重,东方些微带了一点曦光,细得雾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