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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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饥肠辘辘了,先在翠儿那吃点点心打打饥荒吧。”李卫说道:“请老范这边照应一下。我陪爷进去,开筵时再出来。”因见弘历已经走远,便跟过来一同进院。老远便听夫人翠儿大声大嗓地支派:“去寻老爷的人回没有?回来叫他快点来见我!主子爷是爱干净爱雅致的,那个花里胡哨的屏风弄一边去!倒是那幅虬龙凤竹松鹤图屏只怕还合式——你死瘟在门洞里作么?去,把那套紫砂茶具——哎呀,是老爷回来了!真是的,穿这么一身到哪里——哎哟!今我这眼是怎的了,这不是我们少主子么?”她絮叨着,一反眼见弘历也在,拍手打膝过来请安,替弘历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连说带赞,口中还夹着叹息:“我小时落这个鸡视眼,每日到这时分竟是个瞎子,竟没瞧见我的少主子!这死鬼的也不吭一声,专站着瞧我的西洋镜儿。四爷,您怕有三四个月没来的了吧?我天天巴巴儿地盼,心里只是个放不下。说过去请安,日日都是使得的。偏他说四爷有话,除了逢年过节不叫我过去!怕四爷落个‘交通大臣’的名声儿——我想,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康熙四十六年就跟了主子万岁爷在娘娘跟前侍候的。说句卖老的话,四爷临盆还是我侍候热水呢!那也真是让人诧异,满院的那个香啊,屋里的烛不知怎么那么红、那么亮,连窗户纸都映得红透了。爷头一声哭出来,嘎声亮得金钟似的,里三院的奴才们都听得一愣:爷是大贵大富大不一样的命,这是注定了的!老主子当时正禅定,您知道他老人家那脾气,天塌下来也不相干的——竟也睁开眼,听了半日才又入定过去——那可真是异样的!”一头说,一头和李卫搀拥着弘历进了堂房。请弘历居中坐了,插烛儿般和李卫跪下拜了三拜,起身又一迭连声吩咐:“先给主子送点心来,沏茶!”
“是!”
里里外外丫头老婆子见李卫翠儿都跪了,都“唿”地随着跪下,此刻忙答应着出去张罗,早有一个大丫头端着几只蛋花春卷,两个小馒头,几块细巧宫点进来,后头小丫头捧着一碗茶小心翼翼地跟着。翠儿和李卫忙接过来,亲自安放在弘历桌前,翠儿道:“请主子将就着用点。主子爱用我糟的鹅掌,因说您要回北京,都收拾了装车了。还有给皇上娘娘做的鞋,皇上说比大内那些针线上人做的合脚熨帖,我也叫人封了箱子里带上。皇上娘娘有事没事赏东西都还惦记着我这老村姑,我就有一万分心也答报不了。李卫也不是什么好身板,少主子瞧他老了,好歹在北京给他找个闲衙门混。我也得沾光儿常常进宫见见我们老少主子,主子娘娘,他时不时的还能进京,我只能干看,心里念记主子的心比他还强十倍!”说道便抹眼泪儿。李卫道:“大高兴的日子,你哭个什么?真是的,也不怕四爷笑!”翠儿破涕笑道:“我也真是,半老了越发没成色。我是见了主子爱呀!我们老主子是佛心慈悲,外面儿上冷心里热,拔苦救难降妖伏魔。这少主子,你细瞧,这模样,这身段,这气概,还有这心地学问,扮上观音是观音,扮上佛爷是佛爷呢!”
弘历边吃点心、啜茶边听她一套接一套聒絮奉迎,从政务丛繁中游脱出来,主子奴才犹如家常闲侃,真觉得心恬意恰温馨不可名状。因笑道:“你都要成‘快嘴李翠莲’了!当日在我书房里侍候,还闷嘴葫芦儿似的呢!我就取你这依恋主子的心,这就叫不忘本。李卫把两江治理得好,督抚各司都听他的,相与得好。两江是天下财赋根本之地,不能没有个能干心腹大臣在这坐镇,所以现在不能想回北京,到时候我自然替你们说话的。万岁爷也时时惦着你们的,又怕门下奴才在外做官不成器,坏了他老人家名声,又怕累着了你们。他老人家想等新政有个眉目,学圣祖爷,也要南巡,是必要住到你家来的。就如今李卫去北京,也可带你。你是一品诰命,随他进京朝见一下主子、主子娘娘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见面尽容易的,何必伤感?”他又呷了两口茶,沉吟说道:“今儿筵上,就说我五日后走。其实呢,后天晚上我就要起程了。”
“四爷!”李卫惊讶地望着弘历,说道,“南京官员要郊送的呀!您要微服,路上变一变装就是了。五天后我突然说您早已去了,怕下头人议论,请主子”弘历点点头,语气变得有点沉重:“我本不想大张旗鼓,而且这样一路也能看看春景,体察些子下情。你恐怕还要派些人丁暗地里维持一下,我总觉这一道儿上不甚安全似的。”
翠儿和李卫目光都是霍然一动。李卫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翠儿却道:“南京人说六朝金粉繁华之地,什么能人不出来?当年朱三太子钟三郎一窝子贼,就在毗卢院山上架红衣大炮,要在圣祖爷南巡时候行刺。那里头僧道杂处,飞贼大盗多的是,哪里能一网打尽了?奴婢前些时去鸡鸣寺进香,见一个游方道士,说是红阳教的,用铁铲剜开青石板,种上葫芦儿浇上沸水,吟诵咒语,当时就长出葫芦芽,拔丝似的抽蔓爬藤开花结葫芦,圈着看的人有好几千!我说这是个有道行的,布施了五十两银子。回来跟他说,他倒派人去拿那道士,说是‘白莲教’妖道惑众。四爷要出了什么事,说不定就是这些贼呢!”她说完,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李卫却问道:“四爷,那首诗您能不能给奴才譬讲譬讲?”
“诗里没有恶意。”弘历不安地搓了一下手,“似乎和我游戏,报警有人暗算我。至于暗算我的人,他说是个权势极大的人。”其实李卫只要稍稍有点学问,或读过诗经,就知道“鹡鸰”二字特指兄弟,除了弘时没有第二人,无奈他不懂。但李卫是天分极高的人,出了名的“缠死鬼”,从“权势极大”四个字已经隐隐听出了弘历双关之意。他顿时凝住了眉头,说道:“四爷,记得前年您去山东赈灾,有个叫吴瞎子的火居道士,连杀莱芜三个朝廷命官当众投案。后来您查出这三个官都是侵吞赈灾款的赃官,出脱他只定了个斩监候。我已经放了他,补在山东臬司衙门当巡捕头儿。一个月前我虑着爷回京必定微服,没人护驾不成,写信叫山东放人过来。吴瞎子是终南剑侠胡富山的关门弟子,武林和他过招七个回合没有个不败的,所以诨名‘七步无常’。直隶山东河南安徽他黑道朋友多得不计其数,爷无论如何消停一下,等着他来再走,再不然请端木家来个高手也成。从这里到北京关山万里,奴才怎么放得心?奴才要亲自陪爷走的。翠儿也思念老主子,干脆都跟着,汤汤水水的也有人侍奉,可成?”
弘历笑道:“我不过随口告诉你一声,多留心此地治安,你就这么闹起来,又是展期成行,又是等人,又是护送的!生死百命,你就弄得万事周全,就保得我平安?还照我方才说的办,你只发文沿途照应,这是钦差的规矩。如今不是兵荒马乱年月,太平世界法纪严森,我装神弄鬼的,叫人笑了去!”
李卫还要说话,见尹继善、范时捷后头跟着按察使毛孝先,还有一个六品官,穿着鹭鸶补服五短身材黑红脸膛,随在毛孝先后头摆着方步进来,却不认识,便住了口。四个人给弘历请了安。弘历端详一下那位官员,笑道:“这不是户部的刘统勋么?怎么也在这里?”刘统勋端庄严肃不苟言笑,一躬身朗声说道:“回王爷,奴才是调粮来的,已经完差,奉皇上旨意,随同王爷回京。”
“前头席面已经备好。”尹继善见弘历还要问话,忙插口说道,“公事还有办完的时候?统勋左右是要随四爷一道儿走的,我们专门来请四爷安席。”
“好吧。”弘历一笑起身,说道:“我已经吃饱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么!”
第337章 督署堂李卫设祖饯 驿馆店大员互攻讦()
饯行筵设在总督衙门签押房北的正堂里,李卫性情豪爽,好阔朗,一来南京就任总督便命人将原来一个好端端的五楹大堂拆掉。他却有办法,仍旧是五楹,只是长宽各加一倍,整整比原来大了三倍,言官们又想告御状说他奢华,偏是他除了房子大些,“奢华”家具一概不设,也兴索罢了。弘历一行六人从后堂影屏中出来看时,满堂的官员翎顶辉煌,都已安坐在位。有的大说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几个同乡凑在角落里侃家常,人声嗡嘤噪杂不堪,见他们出来,“刷”地立起身来,又“唿”地一片跪下,齐声道:“请宝亲王爷安!”
“这么多熟人呐!阿隆、殷德乾、姜文义、阿桂、英德、雷啸天、樊圃蕙、张化英”弘历一边笑,向上首走着,辨识着下面赴筵的官员。他一口气点了四十多个人的名字,有的跟他视察过河工,检视过兵营,有的为他汇报过案件,调阅过文书,有的只是公事奉见一面之交,大的也不过知府,小的只是个县丞,弘历徐徐指名招呼无一错漏,连李卫也不禁惊讶“这主儿真好记心!”弘历一摆手,说道:“都起来,请坐了。今儿李卫请客为我饯行,一概不要拘礼,只管痛乐了!”
众人安席坐了,李卫陪坐在弘历身边,一手执杯,清癯苍白的面孔兴奋得泛上红晕,大声嬉笑道:“诸位,你们有的和我共事日子不长,有的相处得很久了。”他瞟一眼范时捷,“像我们范大舅子,都几十年交情了吧?我没有设筵请过客。有人说是叫化子小气,其实我是没钱,当赃官咱做不来,凭俸禄呢又请不起客。如今皇恩浩荡,吏治刷新火耗归了公,发养廉银,我李某人也就有了两个村钱。所以这头一杯咱们饮干了,恭祝圣上万福万寿!”他“啯”地一仰而尽,将杯底一亮。众人不敢怠慢,袍袖窸窣,杯声咂啧,顿时也就饮了。
“这第二杯,敬咱们宝亲王,我的少主子!”李卫起身为弘历满斟一杯,笑容可掬地说道,“咱们浙江两省,最先实行了养廉银制度,又最先丈量了地土,最先摊丁入亩。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其实我肚里多少下水,诸位心里也都清爽。王爷在北京,替我李卫担待了多少,我清楚,继善老范老毛也是清楚的。我们王爷虽说年轻,处事虑世那种细密周详,待人接物那种仁德厚道,不身在其中你想也想不到,这次王爷奉钦命巡视咱们这块,事事高屋——嗯,这个这个远瞩,提耳命令。我们顺顺当当就把差事给办下来了。你们几曾见过四爷这样的金枝玉叶,赤了脚节风沐雨巡查黄河堤,驾小船测量漕运淤泥,又有几个人和饥民拉絮家常,问长问短,到舍粥棚里亲自巡视赈灾?苏杭天堂近在一尺之远,我们四爷也没有去领略过。所以呀,四爷是咱们大清雍正朝的大梁大柱,也是我们的歇凉大树!来,为四爷福寿安康,顺风返京,我们干了!”
弘历听李卫连篇累牍夸奖自己,虽不无马屁上嫌疑又说得至诚天衣无缝,听他几个成语说得不地道,肚里暗笑着举杯说道:“小王何德何能?这都仰仗皇阿玛宏图远虑,俯倚诸君精白忠忱实心治事,两江才治得好。李卫是大模范,诸君是小模范,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共勉就是!”说罢和众人举杯一倾而尽。
“两江天下财赋重地,”李卫笑嘻嘻为弘历和同桌的范时捷、毛孝先和陪坐的刘统勋一一又斟上,口中说道:“我来这里陛辞,皇上至嘱再三,新政推行要稳。我看我们是没辜负了皇上,又稳又快,所以不大才得了个‘模范’彩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全亏了两省大小七百多官儿帮衬我这大字不识的总督。所以,这第三杯酒我独自饮了,以儆效尤。”众人哄堂大笑,李卫喝了酒,问范时捷:“我说错了么?”范时捷笑得打跌,呛嗓儿咳嗽道:“应该说‘以示敬心’。‘以儆效尤’是刑法布告上的话,意思是不许别人照样儿做!就连你老兄说的‘高屋远瞩’、‘耳提命令’、‘节风沐雨’,老范也不敢恭维。”李卫红了脸笑道:“我们师爷写的稿子,我背得不好。不过我的意思十分明白,总而言之,娘希匹的你们这些小狗和我们这几只大狗,在皇上和四爷跟前怪露脸的。共举一杯,干了!”
他有了酒,立刻本相毕露。弘历在南京平时见他,虽也有调侃,从不见他如此放浪形骸,把自己和下属统指为狗,因悄声问尹继善:“李又玠爱骂人,皇上跟我说过他粗率,平日也有这样子么?”尹继善微笑着小声道:“他在主子跟前不敢放肆,今儿是吃了酒。这些官平日都早被他骂皮了。他还有一条:越是喜爱那个官,越骂得凶。给四爷说个笑话儿,前头那个中军官,原来在签押房当差。我来见又玠,他说:‘告诉中丞一句话,我要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