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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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允祥点点头,问道,“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
“回十三爷!”赵无信一说话三磕头,“还有一个秦无义,随身儿侍候十四爷,他在里头,奴才这就进去传他。”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允的。”允祥看着周围凄冷荒芜的景象,打心底叹息一声,说道:“也用不着通禀,你起来,带我进去。”
“喳!”
于是赵无信前导着允祥,范时绎紧随近边沿着寝宫西仪门石甬道进来。只见偌大的寝宫正院几乎阒无人迹,西北风掠过,满院都是松涛声。允祥一边走一边问:
“你十四爷住在哪儿?”
“就顺这条道儿直朝前走,您瞧,尽北头偏殿门口有人,那就是。”
“他身子骨儿还好?”
“回王爷,十四爷身子骨儿不像有大不好。只是睡不好,吃饭不香。”
“每天早起,还练布库么?”
“不打布库了,只偶尔打打太极拳。十四爷偶尔也散散步,只是从来也不说话。”
“弹琴么?下棋不下?”
“回十三爷,没弹过琴,也不下棋,十四爷常写字儿,不过写完就烧。”
允祥不再说话,眼见西偏殿丹陛下一溜太监宫女都已跪下,一个太监小心地迎上来,料是秦无义,因摆手示意免礼,径自拾级登堂而入。却见一个人黑衣皂靴,腰间束一条玄色腰带站在案前,一手握着笔正在写字,允祥站在门口,审量移时,轻轻叹息一声道:“十四弟,我来看你了。”
允抬起了头,他比允祥小不到两岁,倒颦八字眉,眉宇很宽,个头模样都和允祥很相似,只留着浓墨写出隶书的“一”字髭须,和允祥的八字须不同。允祥凝视着面前这位和自己一样并称“侠王”的弟弟,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慨。又怔了一怔,重复道:“我来看你。”允眉棱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把笔放下,略带着口吃地问道:“奉旨来的吧?”
“是。”
“是显戮,还,还是暗鸩?”
“兄弟,你别这样——”
“是显戮还是暗鸩?”
允削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像盯着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他已经不再口吃,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面孔上略带着讥讽的冷笑,说道:“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亲王来见我,还会有别的事?你要问我这两样死法挑选哪样,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把允绑赴西市,万目睽睽下明正典刑,允这会子磕头谢恩奉诏;要用毒酒灌我,就这里侍候的太监宫女全都叫来,我当众饮酒。若皱一皱眉头,我就不是爱新觉罗后裔!”
“十四弟,你误会得太深了。”允祥见他身陷囹圄,仍如此倔强英爽,不由一阵惺惺之惜,原准备复述雍正的话,只好换个办法说。他故作爽朗地一笑,坐了对面椅子上,说道:“请十四弟也坐,我和你同父之子,是亲兄弟;当今皇上和你一母同胞,更是嫡亲兄弟,就疑到这个份上,就生分到这个地步儿?——来,谁是十四爷跟前侍候的太监?”
守在门口的秦无义也以为允祥来传旨命允自尽,吓得脸色煞白,听见传叫进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就势儿扎下千儿道:“奴才秦无义听王爷吩咐!”
“没有吩咐的话,”允祥不禁一笑,问道,“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一天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一天早晚两顿正餐,不吃肉。”
“吃饭香吧?是十四爷不肯吃肉,还是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克扣!十四爷仍是固山贝子,就没有爵位,爷也是金枝玉叶!爷只肯偶尔用点素鸡蛋,一天也就吃半斤到十两粮”
“早晚跟前有人侍候没有?”
“有!这屋里十二个时辰,十四爷身边不少于四个侍候人。”
“十四爷是来守陵读书的,不是囚禁。”允祥又道,“你们也该常陪十四爷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微睨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允,叩头连声,说道:“这个差事奴才办得不好。十四爷随常时分只在这寝宫里头转悠转悠,从不出去。奴才们也不敢做主请十四爷外头去”
“起来吧。”允祥淡淡说道,又转脸对允笑道:“老十四,别把弓弦儿拉得绷紧的,叫你小哥子瞧着心里难受。方才这话就是我奉旨要问的,你就杀头砍脑袋地先闹起来!”
“是么?”允似乎有些意外,瞟一眼允祥,旋即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哼了一声,说道:“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老十四安分着呢!我琢磨着,他必定还要问我有些什么想法儿。也不妨直言冒奏,我想我是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只想早点出脱了。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为不忠不是么?杀了我是最好最好,也不用担心和哪个王爷勾起手来和他作对了,也不心疑惑哪个将军劫持了我去当傀儡皇帝了!他恐怕不肯开这么大的恩——这个四哥比我晓得,谁也没他伶俐——怕落杀弟名声儿,那就请他允我削发为僧,要真正这样,我打心眼里感激他这个仁君了!”
允祥听他夹七夹八侃侃而言,一多半倒不能对雍正直言转告,知道他抱了必死之心,因叹道:“我懂得,我也知道。”
“什么?”允说得兴头,已是满脸泪痕,突然被允祥插进一句,不禁诧异地抬起了头。
第320章 情怡王情说囹圄人 雄心主雄谈治世图()
允祥慢慢站起身踱到窗前,隔玻璃望着外面。外边起了风,苍黄的天上几朵灰褐色的云。云从高高的墨绿色的老柏树隙间滚滚南下,仿佛在互相追逐,又好像一只只绵羊被什么猛兽吓坏了,拼命地向南逃跑。呼啸着的风穿进陵寝院子,便没了一定方向,在树和墙间乱窜乱碰,扫起秋末的残叶和黄草节儿,扭成一股又一股的旋风在荒落无人的殿宇前即生即灭即蹈即舞。允祥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他奉旨来的目的十分明白,动员这个固山贝子回京。因为年羹尧已经死去,策零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尔泰一带与蒙古王公聚会,拒绝朝廷册封,大有东进重新侵占青藏的势头。一来允在西大通带过兵打过仗,召到京师可以参赞一下军事,二来雍正自己也觉得允毕竟是一母同胞,怕囚得久了招引闲话。但允眼前这种心态,肯听雍正的摆布么?
一股贼风裹着沙土扑窗而来,允祥看得出神,急忙躲避时,沙土打在玻璃上,簌簌一阵响便没了影踪。他回头看允时,已经漫不经心地又在援笔写字——这是他多年的宿敌,不但政见不同,还几次弄手段几乎致他于死地,原本无感情而言,但允祥这几年身体羸弱,读尽了佛经,昔日的恩恩怨怨此刻看,不过是过眼烟云,早已不存报复之心。允的执拗风骨也让他赏识一时间允祥心乱如麻,他不能不遵旨劝感允,又着实担心他回京不安分,枉自断送了性命。思量着,允祥转回身来,看着不管不顾埋头临着颜真卿帖的允,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不是要问我懂什么吗?”
“方才是脱口而出。”允狠命地划着一捺,头也不抬说道:“这会子又不想问了。”允祥道:“我是想说,我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你大约不会忘记的吧。”
允放下了笔,颓然落座。
“我们这种人,触了圣怒或犯了罪,除死之外,圈禁是最重的刑罚了。”允祥苦笑道,“就那么个十三贝勒府,就那么个小花园子小四合院,我囚了十年。看四方天,看四方地,看蚂蚁拖苍蝇上树,看墙角的牵牛花儿一次又一次地爬墙、开花,一次又一次地枯黄败落比起我,你眼前这点子‘遭际’算得了什么?”“你本来就是‘英雄’嘛!”允刻毒地挖苦道,“我拿什么和你比呢?”允祥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英雄不英雄,自个心里清楚,我是个凡而又凡的凡人。我落了一身的病:失眠、身热不退咳嗽不止,头发一多半都白了,我打起精神一天也只能做两个时辰的事。昔日那个‘拼命十三郎’你再也见不到了!”
允惊愕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允祥,允祥的口气也越来越咄咄逼人:“当然如今不一样!我是亲王而你是贝子。因为兄弟逐鹿已见分晓了嘛!我的意思,皇上并不记从前的陈年旧账,当时是那种形势,彼一时,此一时么!有什么计较的?你是大丈夫,我借一句大丈夫的话,赢得起,也要输得起!瞧你这副熊样儿,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爱新觉罗之子孙’!”
“我的乔引娣呢?”一股热血全涌到脸上,允苍白的面孔变得通红,“你有乔引娣么?他凭什么夺走我的乔引娣?”
这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允祥离京前和雍正长谈,雍正百事肯让,唯独在乔引娣这个女子上寸步不移:“你告诉允,除了乔引娣,连朕的嫔妃在内,无论大内还是畅春园、热河行宫,他看中的,立刻送他!”但允祥怎么能对允转述这话?他紧锁眉头思索着,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我两个,两个呢!两个都死了!”他目光陡然一闪,突然想到那个可怕的中午:大雪崩腾而下,康熙皇帝驾崩,雍正皇帝受命来赦免自己,阿兰和乔姐两个侍妾却都饮鸩自尽明志允祥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喃喃说着:“阿兰,乔姐,都是我不好,我错疑了你们”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这二位!”允却没留心到允祥的异样神态。阿兰和乔姐他当然都知道,因为她们都是他和允禩安排到允祥府中监视允祥的坐探。原以为她们都是被这位二杆子王爷灭口杀掉的,此刻才晓得这两个女人是自杀!允咬着牙冷笑道:“这两个淫贱材儿有什么可惜的?你拿她们来比我的引娣,真是可笑——”
“啪!”没等允说完,允祥已是一掌照脸掴了将去。允被打得一愣,头嗡嗡直响,左颊顿时紫涨起来。他没有去捂脸,霍地站起身来,和允祥二人斗鸡一样恶狠狠互相盯视。屋里屋外,连范时绎都没听明白,这兄弟二人好端端说着话,会突然翻脸,个个吓得变貌失色,又不敢来劝,都站得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允祥脸色白中泛青,“我并没有作践你的乔引娣,你怎么就敢糟蹋我的阿兰乔姐?”“你没有作践,但雍正却作践了我的引娣。”允对政治之事早已无所谓,他最伤心的就是雍正无端从他身边抢走了他的爱妾,因此梗着脖子毫不让步,“夺妻之恨你知道吗?雍正这样作为,还算是个明君?”
允祥已恢复了冷静,他似乎有点伤感,松弛了一下自己,微微点点头,说道:“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纳她当嫔妃。这一条我能给你打保票。”他谨慎地选择着词句,缓缓说道:“蔡怀玺和钱蕴斗勾通汪景祺,想劫持你到年羹尧大营造逆作乱,这是已经审明查实的事。你身边窝了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连一点处分也没?乔引娣并没有注册是你的侧福晋,她只是一个寻常丫头,按例掉换你身边使唤人,也是怕你陷得更深,那不是好意?”
“巧言令色为虎作伥!”允一屁股坐回去,大剌剌跷足而坐,脸上带着刻毒的笑容:“就凭这样的‘诚意’、‘好意’,还指望着我回京给雍正朝廷卖命!还是开头那个话,明着杀暗着杀都由你们,成者王侯败者贼自古通理,我也不很在乎把我怎么样。”
至此,允祥觉得已经竭尽所能劝允回京臣服。允不肯就范,他反觉心里轻松——允这样的心境,就回北京也是死心塌地和廉亲王联合与雍正作对,留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而易于保全。思量着,允祥已经转了话题,笑道:“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我囚禁,你出兵,我释放,你又来这里读书守陵。十五年了吧,我们两兄弟没有单独聊过。一见面又像乌鸡眼似的对着盯!方才是我兄弟斗口,并不是奉旨和你析辩道理。你既然不愿回京,在这里再静养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回去和皇上说说,要能周全,自然要周全的。老十四,不论你怎样想,我们总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要总闹别扭跟自己过不去我明后日返京,今晚在范时绎营里设一席酒,我们高高兴兴吃一顿团圆饭,不再说这些钻牛角尖儿的话了,成么?”
“这尚在情理之中,”允点了点头,“成!”
允祥出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叫过赵无信秦无义两个太监头儿吩咐道:“好生侍候你们十四爷,缺什么又不便奏朝廷的,到怡亲王府找我,要委屈了十四爷我是不依的。方才我们兄弟说话,都是家务,谁胆大,谁就只管往外说去——我准能剥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