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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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牌子请见吧?”
“李大人,皇上这会子正接见大臣,谈得很恼,暂时不见你。”张五哥英武的面孔上带着一丝笑容,亲自接了李卫的缰绳,说道:“你带上乔引娣,先在我的侍卫房里稍息,吃点点心,我陪着你说说话,该叫时,刘铁成他们自然就来叫我们了。”说罢,竟亲自到车前,打开门,轻声道:“乔姑娘,到地方了,请下车来。我不便搀扶,你自己小心点儿。”
车中没有回音。张五哥又说了一遍,才听得里边衣裳窸窣,一个头发蓬乱、衣衫皱巴巴的年轻女子一手扶着车框,小脚小心翼翼踏着车镫子下来。李卫押送这位神秘的女子已有两天,为避嫌起见一路都由别的宫女照料,其实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此时天色虽暗了点,但实在离得太近了,睹面相对,只见她容貌也并不十分出色,瓜子脸上一头浓密的头发因为几天没梳,乱蓬蓬堆着。左腮边还微有几颗雀斑,前额似乎略高点,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也不甚大,但配着这样的眉,什么样的眼也会瞧得怦然心动。她紧绷着嘴,嘴角微微翘起,嘴角旁一对笑靥衬在端正清丽的面孔上,妩媚中显得十分要强,只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令人不忍逼视——这就是那个掀起山西亏空大案,弄得巡抚诺敏腰斩,先为田文镜收留,又投奔十四阿哥允为奴妾,又莫名其妙地被雍正特诏押京的乔引娣——李卫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声地将手一让。乔引娣也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双闸大门石狮子北边的侍卫房,便踽踽走了进去。李卫和张五哥随即也跟了进去。打着火,点了六七支蜡烛,把个小侍卫房照得通明雪亮。
这是那种人世间最尴尬、最无可奈何的情景。乔引娣当初在十四贝勒府,张五哥常常去传旨送东西,可以说三个人都认识,但此刻彼此之间既不敢说话也无话可说。张五哥让乔引娣坐了炕上,倒了一杯水,轻声道:“请喝杯水,这里我借来一套梳妆台,等会儿用点饭,你可以更衣梳洗。我只能转告你一句话,皇上万没有难为你的意思。”乔引娣脸上毫无表情,说道:“谢谢。水我喝,饭我吃,我不更衣梳妆。”张五哥未及答话,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苏拉太监已捧着食盒子进来,将一碗粳米粥、四碟子小菜布在炕桌上,又摆了几盘子细巧宫点。那小太监却是伶俐。一边布菜,笑嘻嘻说道:“乔大姐姐,我叫秦媚媚,就侍候您了。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这会子您多用点饭,就是体恤我了。”
“听我吩咐么?”乔引娣一怔,随即变得若无其事,端起碗来啜着粥,冷冰冰吩咐道:“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我想见他一面,瞧他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大吃一惊,都是全身一震,这丫头文文弱弱,怎么这么混?但要呵斥,这个话又一点毛病也没。还没回过神,小秦却笑道:“乔大姐姐先吃饭。您想死,总不能叫我陪着垫背的吧?皇上定必是要见你的,见了什么话由大姐姐您自个说不好?叫我瞧着,您这会子想死是一时想不开。赶到想开了,叫您死您也不肯呢!”一句话说得张李二人都笑了。
乔引娣却没有笑,木着脸喝完了那碗粥,又吃了一块点心,把条盘轻轻一推,盘膝坐着闭上双目,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聚集着身上的力量。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嬉皮笑脸说道:“乔大姐姐,我瞧着您和皇上有缘分呢!”
乔引娣睁开了眼,闪着愤怒的火光,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不语。
“您别这么瞧我,我还小,挺怕您这眼神儿的。”秦媚媚显然是雍正选了又选,挑出来的人精猢狲,一脸赖皮相,笑道:“我没别的意思,方才您吃的饭是皇上赐的膳。皇上晚膳也就这么几样,平日我侍候得多了,皇上也是这么忙忙的吃碗粥,用一块点心,然后坐着谁也不理,闭着眼打坐。和您方才做派竟一模一样,这不是缘分凑巧儿么?”
乔引娣大约从来没见过这种人,皱着眉头盯了秦媚媚半晌,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你去吧!”
“是喽!”秦媚媚就地打个千儿,提起食盒子又道,“皇上说了,我要今晓能逗您一笑,五十两黄金赏我呢!往后侍候您日子多着呢!您多笑几笑,我就富贵了。”说着便一溜烟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了三个人,但方才给这小鬼头搅一阵子,气氛好像松却了一点。乔引娣不再打坐,挪动着身躯下炕来,在灯影下缓缓踱步。她时而双手合十喃喃念佛,时而又像诅咒什么,连看也不看李卫和张五哥一眼。这样,李卫和五哥倒觉得好受一点,时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却也交谈不成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那个秦媚媚又返了回来,站在当门说道:“咱奉旨传话:李卫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见你们。今个天晚了,张廷玉不回府,住到清梵寺,着五哥侍卫送送张相。”
“是,奴才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起身答应道。待乔引娣出门,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张五哥见两盏宫灯导引着张廷玉出来,忙迎了上去。
秦媚媚带着李卫和乔引娣到双闸口,已有两个宫女手执宫灯等着,见他们来,不言声就在前头先导,穿过雍正平常办事见人的澹宁居纯约轩,从黑黢黢的蔷薇花棚洞向北踅。与露华楼并排的西边,黑地里剪影一样高矗着风华楼,楼上并排八只黄纱宫灯,楼下里外都点的蜡烛,只有两名太监肃立在阶前,其余是一片寂静。李卫以为里边只有雍正一个人,站定了,理理身上冠袍,正要报名,却听里边有人说:“就是这样,你退出去吧。一会儿你的学生李卫还要进来,他的政见和你可不一样呢!朕的话只是对全天下说的,你云贵既然现在不宜实行,先按你的办。改土归流的事是国策,迟早一定要办的,你慢慢想想,想通了给朕递个条陈。明天你走前,不要再递牌子进来,朕叫李卫、史贻直他们送你上路——来,把那包老山参带上!”接着便听里边有谢恩辞行的话头。李卫一听便知是云贵总督杨名时,二人极熟稔的,此时却不便见面,忙闪在灯影里,看着杨名时履声橐橐渐渐去远才出来报名请见。雍正在里面干咳一声,说道:“进来吧。”
李卫在丹陛下答应一声,回头看了看乔引娣二人,进了楼,却见三楹楼底的西边设着雍正的大炕,中间用屏风隔了。东边一间一桌御膳像是刚刚有人用过,还没有收拾。屋内到处是灯火,亮得刺目。地下一个硕大的景泰蓝制大熏笼生着熊熊炭火,进门便觉得暖融融的。李卫一眼瞧见雍正坐在炕上漱口,“叭”地打下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说道:“奴才李卫给主子请安!”那乔引娣站在李卫身后却没有动,只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至尊。挨北墙的屏风各站着八名宫女和八名太监,见这个青年女子面君如此无礼,个个吓得心里“扑扑”直跳,苍白着脸垂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起来吧。”雍正只穿一件白天马湖绸夹袍,腰间束一条黄绉绸褡包,盘膝坐在炕上手虚抬了一下,用目光微睨了乔引娣一眼,对李卫道:“朕算计你昨天必定就回京的,路上有了什么带碍了么?你十三爷几时去马陵峪了的?”李卫头重重碰了三下,起身回道:“是!路上下了雨,改道儿走沙河,就迟了两天。十三爷此刻恐怕已经到了马陵峪”因将在沙河峪交接的事,和张廷玉如何安置的情形约略说了。又道:“这个就是乔引娣,奉旨随奴来见皇上。”
雍正这才认真盯视一眼乔引娣,恰乔引娣也把头抬起来,二人四目相对,都又闪了开去。雍正对李卫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饿了吧?——赐膳!”李卫忙道:“方才杨名时赐膳,膳桌还没撤,奴才没那么多忌讳,就那里随便用两口就行了。”雍正道:“那个膳凉了,那是待外臣的。你是朕的包衣家奴,朕方才的膳照样叫他们做了一份,又家常又暖胃。这里摞个木杌子,你就在这里用吧。”说话间,还是那个秦媚媚捧进了食盒子。乔引娣留神看时,果然见和刚才待自己的那一份一模一样。她一向以为皇帝吃饭,必定餐餐山珍海味,看十用一的珍馐佳肴,此时不禁一愣。秦媚媚送上饭,哈着腰正要退出去,雍正却叫住了,“你不要去,一会还有话吩咐。”
“扎!”秦媚媚忙答道,“奴才省得!”
雍正这才转脸对乔引娣问道:“你叫乔引娣?”
“是,我叫乔引娣!”
乔引娣直挺挺站着,竟不畏惧地盯着雍正。雍正皇帝在藩邸就是有名的“冷面王”,他这样冷峻的目光不知使多少亲王勋贵心颤股栗。养心殿总管太监高无庸在旁断喝一声:“你这是跟主子说话?跪下!”
“不要难为她。她就叫你按倒在地下,也不是心悦诚服,朕要那份虚礼做什么?”雍正无所谓地一笑,又问引娣,“你是山西人?”
“定襄人!”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爷、娘、哥。”
引娣满心的敌意,想着雍正必定要从自己身上盘询十四阿哥允的不是,再也没想到雍正竟从这里开口,绝不像是要难为自己的意思,诧异地又看看雍正。雍正的目光带着倦容,似乎有点疑惑,却满都是慈爱和温馨。她的心一动,但立刻想到重阳节的淙淙大雨中和允生离死别的情景,允双膝跪在雨地里呼天抢地的嘶嚎声都在她的耳际萦绕她的脸立刻又挂了一层凛不可犯的严霜。雍正低下了头,说道:“十四爷待你好,是么?”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好。”雍正说道,“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惩处。”
“十四爷犯了什么法?”
“家事说不清,朕说你也不信。”雍正嘴角泛着一丝冷酷的微笑,“年羹尧派人和他联络,要暗地逃往西宁,拥他为帝反回北京。有人买通了蔡怀玺和钱蕴斗,送进去条子,条子上写‘二七当天下,天下从此宁’,允藏匿不报。九月初九,汪景祺冒充内务府人想闯进景陵陵区,恰这一天允也到陵区棋峰山,只是没来得及接头朕就觉察了,才没有成功——这都是大逆的罪,他逃得家法,但你懂得王法无亲!”
乔引娣的脸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没有一点血色。这些机密事,有些她是亲眼见,有的影影绰绰也能轧出苗头,大约也是真实不虚,坐实了“大逆”罪,按大清律便只有“凌迟”这一种刑罚。她心里挣扎了一下,强口说道:“皇上要作七步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听着叫人恶心!”
“朕兄弟二十四人,允是一母同胞。”雍正叹道,“朕发落他到景陵,为的是让他收收野性,也为的是让他远离那起子小人,不要挑唆得他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儿。朕不愿做郑庄公,惯纵弟弟无法无天,然后再杀掉,那不是仁者之心。这李卫是个见证。年羹尧带的兵,都是些除了年羹尧谁都不认的人。他起了二心,朕一道旨意,削他的爵,剥他的职,赐他自尽,没有一个人敢替这乱臣贼子说情。李卫,你说是不是?”
李卫因为肚饿,风卷残云将雍正赐的御膳吃得精光,一个饱呃刚要打上来忙又忍了,欠身赔笑道:“年羹尧的临死乞命折奴才看过,他说‘万分知道自己的不是了’,但也迟了。主子是信佛的人,对十四爷这样的亲兄弟更要保全。也真怕十四爷叫人挑三窝四的不安分,做出大不是,谁也保不下。引娣,没听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俗语儿么?”
“我是个女人,”乔引娣听着二人的话,自己万万占不了口台上风,决绝地咬了一下嘴唇,说道,“你们男人的是是非非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我只懂得从一而终,我既跟了十四爷,他就犯了滔天的罪,上山为匪,下地狱进油锅,横竖是我侍候的男人。现在我只求一死。要能死得快点我就谢皇恩,要能叫我和十四爷死一处,九泉之下我也笑。”说着端端正正凝神看看雍正,脸上半点怯色也无。满楼下一二十号宫女太监哪里见过人这样跟皇帝讲话,早惊得木立如偶,紧张得一片死寂。
雍正也在凝望着乔引娣,半晌转过脸去,舒缓了一口气,又道:“十四爷待你很好,是么?”
“朕会待你比十四爷更好。”
乔引娣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毕竟和允同父同母,眉宇之间十分相近,尤其是雍正皱眉时,那双墨黑的瞳仁,简直和允一模一样。只是雍正比允身材高一些,年龄大出去整整十岁,比允看去憔悴疲倦。她从允那里不知听了多少雍正“暴戾无德”的话,但眼前这个形象儿无论如何和那个刻薄寡情,性格喜怒无常的“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