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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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做前导,带着玄烨慢慢穿过笔直的人甬道。御前侍卫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腰悬宝刀,亦步亦趋。当走过吴良辅身旁时,倭赫盯了他一眼,看得吴良辅顿时矮了三分。
倭赫是内侍大臣飞扬古的儿子,顺治八年做了御前侍卫。顺治一日也不能少了他在跟前。皇后被黜,吴良辅擅自把御赐她的一柄如意偷了出来,被倭赫拿住,打了一顿漏风巴掌。吴良辅到顺治那里哭诉,哪知顺治却说:“他是有良心的,不乘人晦气作践人。”正因这一段因缘,他对倭赫恨之入骨。
君臣六人上了殿阶,索尼上前撩袍跪下,三大臣也都长跪在地。索尼高声道:“请皇太子入殿成礼!”说完一回头,见鳌拜趋跪之间,竟与自己并列在前,等候玄烨入殿,遂回头低声而严肃地说:“请鳌公自爱!”
鳌拜一向对他畏忌。索尼现在虽老得龙钟不堪,但谁都知道,当年他金戈铁马,雄风盖世,连睿亲王多尔衮的账都不买。凭这点老威风,三朝元勋的牌子,从没有人敢碰摸过,所以在索尼面前也只好收敛一点儿。他憋着气跪退了半步。这时廊上廊下,丹墀内外的群臣,见他们跪了,也都忙着跪了下去。
玄烨踏进殿内,西暖阁中素幔白帏,香烟缭绕,十分庄重肃穆,中间的牌位上金字闪亮,上书“世祖体天隆运定统建极英睿钦文显武大德弘功至仁纯孝章皇帝之位”——这便是顺治了。按照索尼预先吩咐的,玄烨朝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早有内侍捧过一樽御酒,玄烨双手擎起朝天一捧,轻酹灵前,礼成起身。看着这个场面,索尼想起先帝在时的知遇之恩,如今人去殿空,杳如黄鹤,人生意趣索然罄尽,由不得老泪纵横,哭出声来。在场的太监、王公、贝勒一见举哀,忙呼天抢地齐声嚎啕——这就算“奉安”了。
从此刻起,皇太子便算送别了“大行皇帝”,在柩前即位了。吴良辅拂尘一挥,早有鸿胪寺赞礼官出班唱仪,百官鹭行鹤步,趋前跪拜,玄烨端坐在黄袱龙椅上接受朝拜。一十八行省,一百兆众生,便归了这八岁的“康熙爷”来掌管。
康熙耐着性子接受了贺礼,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四位顾命大臣前面,将他们一一扶起。一边扶一边问:“你叫索尼?”“你叫苏克萨哈?”“你叫遏必隆?”“你叫鳌拜?”四人一一顿首称臣。康熙道:“先帝大行之前曾说,你们都是满洲豪杰,是忠臣,要朕听你们的话,你们就好办事了!”
四人一听,先帝有此遗命,不胜感激涕零,只因是在新皇柩前即位的喜日子里,不敢哭出声来,只是抽咽唏嘘。索尼以头碰地,回头来对他们三人说:“先帝待我们如此恩重,何以为报?今日嗣君登极,我们四人应当共同立一誓言:我等奉先帝遗诏,保扶幼主,当竭忠尽智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仇怨、不结党羽、不受贿赂、不求无义之富贵,惟以赤诚仰报先帝大恩。若各为自身谋私,违此誓言,天诛地灭,短命惨死。尔等愿立此誓否?”鳌拜虽嫌索尼多事,也只好随着二人答道:“愿!”
康熙不甚明白这些半文半白的话,就连方才自己说的,也是苏麻喇姑路上教的。但那一连五六个“不”却是明白的,是极好的话,于是沉稳地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可以跪安了。”
四大臣和议政王带着众官退下,康熙皇帝如释重负,一下子又变成了天真活泼的童子,也不吩咐随驾扈从,便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倭赫几个忙不迭地追上了他。康熙边跑边摆手道:“你们不要来!”说着一溜烟绕过琉璃影壁,直向跪在甬道上的阿姆孙氏和苏麻喇姑身边扑去。
见康熙跑得太快,孙氏急得喊叫:“我的好老爷子,当心磕了牙!”康熙却像没听到这话似的,一边跑一边格格地笑着:“起来起来!我回来了!”说着一头扎进孙氏的怀抱。旁边的苏麻喇姑为他一边整理后襟一边说道:“现在是皇上了,不能再那么‘你’呀‘我’呀的,应该说‘朕’回来了。”
康熙笑道:“坐了半天,真把人局促坏了,带我去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吧。”孙氏亲昵地在他脸上轻拧了一把道:“老爷子今日个露脸,我抱着你去!”说着一把将康熙抱起,三人说笑着向慈宁宫走去。四个小太监见圣驾去了,飞跑过来跟在后边。刚转过一条巷口,只听有人厉声喊道:“放下!”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副都太监吴良辅站在面前,吴良辅先向康熙赔了个笑脸,板起面孔冲着孙氏斥道:“这样子抱着皇上满宫里跑,成个什么体统?”孙氏素来温顺老实,见吴良辅脸色铁青,有点害怕,讪讪地放下康熙,说:“皇上还小”
“小?小也是皇上!你道是你自家的孩子么?”看到孙氏竟敢回口,吴良辅越发恼怒,大声吩咐小太监:“去,叫慈宁宫首领太监李明村来。”
康熙一时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见小太监“扎——”的一声要走,忙喊:“回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拿眼望着神色严肃的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先跪下请旨说:“皇上,这件事交给奴才来办可好?”康熙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朕叫你办!”
苏麻喇姑这才转身说道:“吴良辅,谁许你在主子跟前大呼小喝的,摆什么臭威风!”
“你一个下五旗宫女,知道什么规矩?”吴良辅当即顶了回来。
“宫女?”苏麻喇姑冷笑一声,“现在我是钦差,你跪下!”
“嗬?”吴良辅脖子一拧,刚说了一句“你不——”,“配”字尚未出口,苏麻喇姑扬手一掌,吴良辅脸上早着了一记清脆的耳光。“老主子刚刚大行,你就敢蔑视皇上!奉旨,要你跪下!——主子,要不要这样?”
康熙回过神来,才想到是要他“降旨”,忙说:“跪下,掌嘴五十!”
吴良辅见康熙发话了,这才无可奈何地跪下。一个小太监忙上前挽袖扬手要打,苏麻喇姑喝道:“你献什么殷勤!主子是要他自个掌嘴!你就在这儿数数儿——老爷子,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还等着您呢,咱们去吧!”说着三人径自扬长去了。
吴良辅被苏麻喇姑这么蛮不讲理地一闹,气得眼里冒火。看着他们去远了,旁边的小太监还在等着数他自掌嘴巴,由不得羞怒交加,霍地站起身来,一掌打了小太监一个满脸花:“该死的畜生,你也敢作践我!”
“干哥,算了吧,和这种东西计较什么呢?”吴良辅回头一看,原来是鳌拜的从子侍卫讷谟站在身后。讷谟格格一笑:“鳌中堂今晚请客叫你回府一趟,辅国公班布尔善、泰必图侍郎、洛世大人都在。怎么样,来不来?——想出气,容易得很!”吴良辅狠狠地点了点头,对小太监喝道:“滚!”
一天欢喜被吴良辅搅了,康熙很觉扫兴。孙氏和苏麻喇姑随在后边,也是心事重重。孙氏本想乘今儿个万岁爷登极,心里高兴,就便儿把儿子魏东亭的事说一说,把他从巡防衙门调过来当差,一来将来有个出身,二来母子也得常常见面。她的这个想头,也曾和苏麻喇姑嘀咕过。她知道,这姑娘虽说才十五岁,却是太皇太后、皇太后跟前第一个得力的红人,模样不必说,心思更聪明得很,一句话顶自己十句!不想遇了个倒霉的吴良辅,倒不好再开什么口了。苏麻喇姑深知就里,却不言语,一路默默地想:“这吴良辅今儿个吃了什么药?这么胆大!”想着,却抢前一步,笑着对康熙说:“万岁爷甭生这些小人的气。今儿要讨个吉利,回头见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要欢欢喜喜的,啊!”康熙听了点点头,快步走进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个歪在榻上,一个斜坐在下首案前,桌上摆了许多细巧茶食,早就在等着康熙进来。一见康熙稳稳重重地走来,后边苏麻喇姑和孙氏脚踏“花盆底”,手持黄绢丝帕亦步亦趋,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蛮像个天子嘛!”康熙朝上请了安,太皇太后一把将他拉过搂在怀里,问长问短:“我的儿,天这么冷,没着凉吧?你皇额娘预备了这么多好东西,拣能克化的多吃一点儿!”听母亲这么说,皇太后忙吩咐:“苏麻喇姑,把那件紫貂裘找出来给皇帝穿——听张万强说,今儿个你这小人儿当了一天大人,也真难为你了!”孙氏忙凑趣儿说:“哎呀呀!那么多人,那么大的排场!我跪在旁边心里都直打颤颤。全亏了老爷子是真命天子,才镇得住,体体面面的,就把事儿办了!”
苏麻喇姑取出紫貂裘来,慢慢给康熙披上。康熙走至镶金大玻璃穿衣镜前照了照,很合体,大大方方走到两位老人跟前说:“这裘穿上很好,谢谢皇额娘!”
佟佳氏忙说:“坐着吧。”转身对太皇太后说道,“这些天为顺治爷的事,大家都忙得心绪不宁。我看皇帝还该找个合适的师傅才是。已经八岁了,该读书了。”太皇太后点头笑道:“是呢,我也在想这件事,前几年读的那几本书都是苏麻喇姑教的,现在得找个大学问师傅才成。不过这事也不能太急,留心瞧着那品行端正、学问渊博的人再说。眼下皇帝跟前要添个得用的人,我看就把苏麻喇姑指给他,早晚侍候也放心些——曼姐儿,你可听着了?”
苏麻喇姑忙蹲身施礼答道:“遵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只是奴才还有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太后忙问:“什么话?”苏麻喇姑道:“奴才跟万岁爷,只能管个知疼着热的,万岁爷当下最要紧的是调几个能干的心腹侍卫。不是奴才斗胆,万岁爷到底年纪还小。古语说,‘人心难测’,难保这么多的朝臣、侍卫里头就没有个使坏心眼的”
一席话说得两宫悚然变色。太后忙问:“这话从何说起?外头有些什么风声?”苏麻喇姑便根根苗苗地将方才吴良辅喝驾的事禀报了二位中宫。
太皇太后听了忙问:“这吴良辅是怎么回事?还在六宫都太监之上?”太后见问,忙起身赔笑回话:“论理这事曼姐儿和孙婆也孟浪了些。不过这吴良辅原是鳌拜辅臣的干儿子,瞧这点情面,一向没有难为过他。上次召见四辅臣时,商定外头的事全托了索尼,宫内领侍卫大臣是鳌拜做主。佛爷不用担心,他有什么能为?作了乱子横竖有倭赫他们几个呢。”太皇太后听了默然不语,良久才说道:“曼姐儿心地细,所虑极是。不过皇帝也累了,这事先就说到这里。曼妮子,去侍候他歇着吧。”
康熙向两位老人跪了安,起身随着孙氏和苏麻喇姑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大赦诏旨不知明发了没有?”太后听说不禁失笑,忙道:“去吧去吧!又想到这个!那他们都做什么去了?索尼他们上次奉诏时都已安排好了。”康熙听了方才无话,随着苏麻喇姑和孙氏去了。
第4章 魏东亭风尘会侠女 伍次友煮酒论功名()
老皇晏驾,新皇登极,大赦天下,开科选士,是几朝传下来的惯例。实际上,不等圣诏颁发,各省的举子们早已公车不绝,络绎于道了。开春之后,北京接连几个艳阳天,北海的浮冰融融,像是要开冻的模样,小孩子玩的木头冰划子都不敢往上放了。丝丝春风吹过来,虽说还有些寒意,已经不是那么浸骨沁髓了。悦朋店的十几间客房里渐渐住满了人。只是上房三间仍旧由伍次友住着。后来租房子的人多了,伍次友觉得过意不去,便叫明珠也搬过来住了西屋。兄弟两人每日价讲诗、论文,专待恩诏颁发。
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虽不算什么大节气,但只要兴致好,人们总能寻出玩的理由来。
伍次友约了明珠,便一道去游西山了。
其时正是“早阳春”,乍暖还寒,柳丝带黄。二人信步而行,不觉转到西河沿一带。这里前明是个大码头,市廛栉比,店铺鳞次,百艺杂耍俱全,地摊上摆着宋砚、明瓷、先朝的金箸玉碗、镂金八宝屏和阗碧玉瓶,还有海外舶来品紫檀玻璃水晶灯、报时钟、铜弥勒佛、鼻烟壶、名人字画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二人原为找清静,不想撞到这里,竟比西直门内更嘈杂了许多。明珠见伍次友兴致不高,便说:“那边河上的风光好,咱们不如到那边去。”伍次友点点头道:“也好。”
正说间,忽然听得左边一大群人轰然喝彩,明珠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江湖卖艺的在演武。那男的有四十五六岁,打了赤膊,在走场子。他划开了人圈子,将辫子往头顶挽一个髻儿,就地捡起两块半截砖,五指发力一捏,“嘭”的一声,两手的砖头立时粉碎。众人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