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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节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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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亲?”家人盯着看他半日,忽然喷地一笑,说道:“我来老爷家有多年了,怎么没听说过?你是哪门子亲戚?八成是哪个庙里饿不死的野道士,来讹饭吃的吧?是里亲、表亲、丈人,还是舅子?”

    邬思道气得浑身乱颤,看那家人一脸坏笑,恨不得一拐打将去。陡地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姑父故意让这只恶狗挡道儿?眼见旁边闲汉们围过来,剔着牙瞧热闹,因冷笑着大声道:“你支起狗耳朵,金玉泽是我姑父,我是他姑爷,就这么个亲戚,你通禀不通?”一句话惹得人们哄堂大笑,有的说:“姑父的姑爷来了,还不快滚进去回话?”有的嬉笑:“你家有这么个铁拐李姑爷,福分不浅!”邬思道逼视着那家人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通禀,我立刻就走,勿悔勿悔!”说着便要转身。那群闲汉便起哄儿:

    “老丈人不见姑爷,要赖婚!”

    “别走别走,走了就没好看的了!”

    “哼,嫌贫爱富!”

    “咦,邪门儿!金老爷女婿不是锐健营的党游击么?没听说他有两个闺女啊!”

    “这老龟孙”

    正乱着,便听里边脚步橐橐,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头上戴着亮纱嵌玉瓜皮帽,穿着竹布漂白褂子,白皙的脸上八字髭须和眉毛画过似的漆黑,还戴着副水晶墨镜,慢吞吞踱了出来,问道:“张贵,这是怎么了,大晌午的,还叫人安生一会不叫?”

    “岳丈!”邬思道抢前一步,躬身说道:“是我来了!”

    金玉泽愣了一下,摘了眼镜上下打量了邬思道半晌,哈哈一笑道:“是思道嘛!怎么落魄至此?也难怪家人,如今京里难民多,冒认官亲的,念秧的,拐骗讹诈的都有,是我叫门上守得紧些儿快进来,唉看看侄儿你,可怜见的”说着便喝命:“张贵,好生搀着你侄少爷进来!”

    这是个两进的四合院,前院住着家人,过了穿堂,上房一溜五间滴水出檐,中间一明两暗是金玉泽夫妇住,两厢耳房低矮些,住着丫头仆妇。见老爷带着邬思道进来,几个丫头忙着便去收拾上房。金玉泽笑道:“太太正歇晌,进去不便,先去书房吧。”

    “姑父,”邬思道随着进了西书房,落座说道,“自己姑姑有什么不便的,我还该先过去请安才是。”金玉泽一边命人给邬思道打水取换洗衣服,自坐着吃茶,出了半日神方叹道:“思道,你还不知道,你那姑姑是个痨病底子,前年春弃我去了。如今这个续姑姑你也认得,原是三姨奶奶兰草儿,人本分,又能持家,就扶正了你快说说你的情形。音讯一隔十年要不是你左颏下那颗痦子,我还真不敢认了呢!”邬思道头“嗡”地一声,脸色顿时煞白:自己那个温馨和蔼的老姑姑,已经不在人世了!金玉泽后头那些话说的什么,竟一句也没听清。邬思道张着嘴“啊”了半日,陡地一个念头升起:莫非方才门口人议论表姐琵琶别抱的事是真的?心里忖度着,说道:“我已残废,穷愁潦倒如此,有什么可说的?我离家十年,破产读书,原想东山再起出来应考,如今是万念俱灰。这次进京也没什么奢望,只想投奔姑父姑姑寻碗饭吃,想不到姑姑也奄然物化人生是怎么说起?”说着,想起姑姑已在黄泉,不禁泪如泉涌。

    金玉泽没有答话,低头叹息一声,起身踱着步子,良久才慢吞吞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吧你大约还没用饭吧?大热的天,也得洗澡换身衣裳。我如今不比外官,应酬的事太多,不能多照应你。你如常些儿,只管安生住下来,你续姑姑很贤惠,不至于嫌弃你的。有什么需用,只用给张贵他们吩咐一下就成。”说着,摸出一块怀表看了看,珍爱地揣了怀里,起身道:“皇上跟前的头等侍卫鄂伦岱今儿邀我去朝阳门外八爷府吃酒。你安置,我先去了。”说罢便走了。

    邬思道见他绝口不提亲事,连表姐的名字也不提,心知自己疑得不错。但回头想想,自己是“钦案要犯”在逃十年,其间音讯两隔,另嫁他人原是题中应有之意。邬思道心里闷着用了点心,洗了澡,立在檐下看了看,日色已过申牌,夕照日头放着蜡白的光,大地上热气蒸腾,且一丝风也没,闷热得难受,便踅回身来,在竹凉椅上半躺了,摇扇子直摇得两手酸困才睡了过去。

    “表舅,表舅”一个嫩稚的童音在耳畔叫着。邬思道还没醒过神来,一块冰冷的东西在唇上搪了一下,激得他身上一抖。睁开眼看时,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剃得趣青的头顶挽着个“朝天橛”,穿着宁绸撒花裤,戴着个兜肚,一脸的天真娇憨,胖乎乎的手里拿着一串湿淋淋的冰湃葡萄,正摘着往邬思道口里塞。

    邬思道坐直了身子,笑着把孩子抱到膝头问道:“真乖!你叫什么名字?”

    “阿宝。”

    “姓什么?”

    “姓党”

    “唔,党阿宝,好!”邬思道咽下他塞进口里的葡萄,笑容可掬地问道:“你叫我表舅?”

    党阿宝笑嘻嘻指指上房,说:“阿婆说的,你是我的表舅。阿婆叫厨上人给你做饭,做多多的好吃的给你!”

    “阿婆!”邬思道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心里空落落,乱糟糟,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日才问道:“你妈妈怎么不哄你,你爹呢?”党阿宝含着小手指说道:“我们不兴叫爹,叫老爷。老爷跟外公出去吃酒了。妈——”他扭了一下脸,一个少妇正从二门进来,便挣离了邬思道,一头跑出去喊道:“妈!你来接我了?我表舅在这里!你不是常讲表舅的故事么?他原来不会走路嘻嘻”邬思道向外看时,不禁浑身一颤:这个挽着粑粑髻、刀裁鬓角容光焕发的少妇,竟是他十年梦魂萦绕的未婚妻金凤姑!邬思道挺了一下身子想站起来,几乎栽倒了,又瘫坐了椅上,已是形同木偶!

    金凤姑是从党家回来接儿子的,万没想到这个“早就死了”的人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一下子给人抽干了血,凤姑脸色青中透黄,呆若木鸡地立在当院,任凭阿宝在怀中揉搓,半晌,方勉强一笑,拉着阿宝踅进来,进门蹲了个万福,低着头道:“静仁表弟,你来了”邬思道两手紧紧握着椅把手,他面色苍白得可怕,浑身像是泡在冰水里,噤得气也透不过来。他极力抑制着心跳,木然点点头,说道:

    “凤表姐,你好。”

    “嗯。”凤姑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半晌才无声透了口气,问道:“表弟呢?”

    “表姐都看见了的。”

    “苦了兄弟你了”不知过了多久,金凤姑才嘤嘤低语道,“我”

    邬思道突然冷静了下来。他高傲地咬着嘴唇,用冷漠干燥的喉音“嗯”了一声,说道:“你忙去吧。”略一思忖,架起拐杖至书案旁,从褡裢里摸出一块二两重的银子,轻轻放在茶几上,说道:“回头告诉姑父,我有事走了。这是衣服和饭钱。”

    “静仁!”

    “我叫邬思道。”邬思道不疾不徐,口气冷得结了冰似的,“自今而后,我永不用‘静仁’二字,请免开尊口。”

    “静仁——思道!这大热天的,天又阴上来,你要哪里去?”金凤姑急急说道,“你听我说——我是我不是”她急得不知怎样说才好,扎煞着两手,想上来搀扶,又陡地站住了脚,泪水早走珠般滚落出来。阿宝起先还痴痴茫茫地看,这会儿被两个人的神情吓得直往妈妈怀里钻,仰脸望望两个阴沉着脸的大人“哇”地哭出了声。

    邬思道没有理会这母子,踱出院外,果见黑沉沉乌云峥嵘而起,一阵风扫过,吹得他浑身起栗。他呆笑着踅回房里,向椅上颓然一坐,仰首望着窗外,说道:“记得清凉山么?那儿离虎踞关多近真好景致!记得你当时的诗么?”他满眼是泪,滚动着不肯落下,曼声吟哦:

    生年虚负骨玲珑,幽幽古情云树中。

    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孙芳草年年绿,岭头桃花度度红。

    碧城夜阑曲十二,是谁重诉梨花梦?

    吟着,邬思道再也不能自已,喉头干涩地发出一种似哭似笑的咽声,口中喃喃道:“当时我说,这诗并不出色,有情而已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你今日居然还有心思可怜我——笑话,我可怜么?”

    “天爷!”金凤姑面白如纸,“你还说这些做什么?”说罢一把抱起吓呆了的阿宝,掩面而去。

    邬思道怅然望着她的背影,一阵风扑过来,他打了个寒噤: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但此情此事,到了这一步,住在金家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了。他略一沉思,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装,便架着拐杖出来。不料刚到二门穿堂,可可儿地就遇上金玉泽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说笑着进来。

    “思道,”金玉泽站住了脚,神色多少有点尴尬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方道:“你这是?”邬思道微微一躬,高傲地仰起了脸,说道:“姑父,侄儿有几个朋友在京,我要去瞧瞧他们,就此别过了。”

    “朋友?我怎么不知道?”金玉泽嗫嚅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的都是些贫贱之交。”

    “那也不必就去。你就住在我这里,万事都有姑父做主。”

    “姑父,梁园虽好,终非故乡,我焉能久居此地?”

    金玉泽早已料到邬思道在府住不安,只不防这么快就折腾着要走,因端起长辈的架子道:“这成什么话?匆匆而来,急急而去,是什么道理?我亏待了你么?”

    “不敢,”邬思道挑衅地看着金玉泽,“我不曾说姑父亏待了我,姑父又何尝亏待过我?”金玉泽被他噎得一怔,但这个邬思道他是知道的,最能惹是生非的一个人,怎么能轻易放他出去胡说?呆了一阵,金玉泽换了笑脸缓声说道:“怎么就和你父亲一个脾性?受了多少挫磨,仍旧这么气盛!哦我差点忘了,这个就是你的表姐夫,党逢恩,如今在西山锐健营,已经做到游击——快回房去,你看这天立时要变,就快黑了——今晚逢恩也不回去,我们难得一处好好谈谈”党逢恩虽是武职,谈吐却甚风雅,见邬思道气色不善,虽不知就里,也帮着岳丈挽留道:“原来是内表弟来了,怪不得岳父在八爷家吃酒坐不安席!表弟,久闻你的文名了,我虽是武夫,也喜爱附庸风雅。今晚就别走了吧,我们重烧绛蜡,再移酒樽,作一夕快谈”

    邬思道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酉时,苍穹上黑云翻搅电走金蛇,不时传来沉沉雷声,像巨大的车轮从冰河上碾过,发出吓人的爆裂声。邬思道沉吟片刻,心知难以就此脱身,又有点觉得自己过分,遂道:“那好吧我明日再走吧。这是造化命数所定”

    三个人的酒吃得并不快活。党逢恩从他二人口风中已渐渐听出了事情的苗头。虽尽力周旋,尽半主之道,无奈邬思道心意不畅毫无酒兴,因见邬思道连谈文也懒懒的,便转了话题,问道:“岳丈,您和鄂伦岱军门坐在一席,我听见你们那边说,皇上有意巡视热河,是真的么?”

    “定的过了八月节走。”金玉泽部曹小官,原本没资格与鄂伦岱这样的头等侍卫攀谈,此刻却要在邬思道跟前装大,见女婿问,神秘地压着嗓子道,“这回皇上去承德,是佟国维中堂坐镇北京,张廷玉和马齐两位相爷护驾!已经有旨,发出廷寄,叫在外的五阿哥、十四阿哥从古北口赶回北京从驾,四爷在安徽,也叫十三爷从芜湖水军大营赶往桐城,从速处置河务差使,也得在八月十五前回到北京。”党逢恩道:“巡视热河,无非哨鹿打猎,动这么大的干戈?五爷十四爷不说,原就要回来的。四爷十三爷那边差事极忙,叫回来做什么?”金玉泽连吃两场酒,已面红耳热,要在邬思道跟前炫耀体面,格格笑道:“小辈后生,好生领略万岁爷的圣意。大约太子爷的位子要坐不稳了!”

    党逢恩眉头一皱,说道:“您老这话非同儿戏!五月端阳节前,太子爷还代天子往西山劳军来着,好端端的怎么会废了?”“八爷府的信儿还会有错?”金玉泽“吱儿”呷了一口酒,“太子东宫里侍卫全都换了!四爷是太子党的,这二年在户部清理亏空,黑眼珠盯着白银子,要账要得鸡飞狗跳,加上十三爷这个帮手,逼着人还钱,光外省命官就自杀了二十多个,十爷把家当全都摆在琉璃厂卖——这样的爷将来当政坐朝,还有下头人活命的份儿么?今儿吃酒你瞧见没有?头一桌上挨着九爷坐的那个,就是毓庆宫的何公公,蓝翎子总管太监,如今打着盘子想投靠八爷了!”党逢恩听着不住摇头,说道:“这都是明面上的事。四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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