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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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肆?”胤禛忽然大怒,将案“砰”地一拍,戟指骂道,“四爷奉旨佐理政务,以钦差身份清查六部,凡有奸究,均可查拿!怎么是‘私自抄搜’?你素日装得十二分本分,往来于王府,本王还以为你是个地道商人,原来竟如此无法无天!讲,你受谁的指使,擅录百官档案的?”任伯安看着盛怒的胤禩,突然噗哧一笑,说道:“八爷还有这副嘴脸?你少安毋躁,听我说——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缠臂壮士断腕!我任伯安从不受人指使!——八爷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胡咬乱攀?”
胤禟仿佛此时才听出眉目,阴着脸哼了一声,说道:“人是苦虫,不动邢谅你难招。来!”
“扎!”九贝勒府的长随都在东廊下侍候着,听主子招呼,齐声答应道。胤禟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来,“打!”
胤禛呵呵笑着摆摆手,说道:“九弟,和死人生什么气?祥弟就是怕囚在顺天府折腾死了这宝贝,才自行监押的。火到猪头烂,忙什么?——带下去!”看着人带走了任伯安,胤禛又是一笑:“想不到请兄弟们赏雪吃酒,倒演了一出五堂会审,太扫兴了!如今这事尚未禀知太子。我倒想听听兄弟们的高见。”
“没有什么‘高见’。”胤禩的脸白里透青,已全然没有酒意,斜靠在椅背上道,“就按四哥的话,着实拷问他。不信就寻不出后台来!”
胤禛皱眉说道:“八弟,你想过没有?任某在京惨淡经营二十余年,威严足以挟制紫府台臣,这后台能是小可之辈?我仔细思量,任伯安乃城狐社鼠,为朝廷一大害,那是非除掉不可!但又恐打老鼠伤了花瓶儿,不能不心存疑忌”说着便是一声深长叹息,言下颇觉为难。胤禟不觉心中一动,欠身笑道:“四哥,你虑得极是!挑明了说,这‘花瓶儿’不定是我兄弟里的哪一位,确有投鼠之忌。我也以为不宜像八哥说的那样硬追穷寇。主事儿的是你,你素来刚健稳重,主意拿得定,还是四哥斟酌,我们是悉听尊便!”胤禛想了想,说道:“九弟聪明,这话说到我心里头了。实不相瞒,这案子审得太马虎,父皇那里交待不了;审得太扎实,恐怕就闹出大清开国第一丑闻来!书之史册、传之后世都不好听,就眼下说也不好办。九弟,你既虑到这里,很好。我想禀明太子,审任伯安的案就交给你,如何?”
“什么?”胤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情不自禁地睨了胤禩一眼,因见胤禩微微额首,忙道,“只怕我不能胜任吧!四哥难道不怕我就是‘花瓶儿’?”众人听了不禁都是破颜一笑。胤祉、胤祺、胤(礻右)想搅和,自在一边说笑;胤(礻我),胤禵原来蒙在鼓里,此刻也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遂都撺掇着胤禟接这差使。胤祥原是一门心思要大出风头,听胤禛改日叫胤禟管,有些不快。此刻已经明自,这案子是热汤圆儿,弄不好就要得罪一大批人,便也道:“九哥素来有成算,工心计,接这个差使最好!”
当下众人略觉放心,接着又吃酒行令。胤禛、胤祥破了这个巨案,又把火中栗夹给别人,自然心中熨帖,频频举杯劝酒。其余的人各怀鬼胎,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直到天黑,众人方都冒雪辞去。
胤祥却留下来,把抄店的情形备细告诉了胤禛,又问:“四哥既把差使交了九哥,那些箱笼是咱们留着,还是一并连人交过去?”
“东西封起来,连你我也不要看。禀明太子,看他是什么章程!”胤禛拊掌微笑,说道,“祥弟,亏你这计!干得漂亮!我们这一炮把他们所有人都轰懵了!叫他们坐蜡吧,咱们吃亏也吃到头了!”
任伯安案,丰昇运案,加上清理贪贿案一齐发作。大理寺、刑部、顺天府犹如热油加水,炸锅般热闹起来。司官以上的昼夜不停地办理票拟。京师缇骑四出发文各地提拿人犯,真个倾动京华,震撼朝野。
太子党大臣们见胤礽一改昔日柔弱,大奋雄威,竟有要将八王党一网打尽的气势,真个人人志得气扬,个个精神抖擞,今日一个条陈,明日一个弹章,雪片似的飞向毓庆宫。但昔日保奏过胤禩的人毕竟更多,俱都惊慌不安,纷纷到上书房寻马齐,有的请病假,有的要告老。都说:“皇上既然不要我们了,求中堂好事做到底,恩准还乡,以全残生”还有一等两不相干的,趁热闹起哄儿,走宫串衙,察颜观色,打听信息,或在朝房内说风凉话,打太平拳。马齐深悔当日不老成,弄得如今代人受过,皇帝、太子都得罪了,又应付不了门生故吏一哄而起日夜搅扰。自谅去和太子说不中用,遂在上书房拜折,陈明老年昏聩,不堪任事,求康熙恩准退归泉林。横了心,也不禀太子,径在上书房用六百里加急直奏扬州康熙处。
康熙是十月初七自南京东下的。由魏东亭和江南织造司曹寅陪同,携着方苞玩了个痛快。什么梅花岭、瘦西湖、香雪居、古渡桥凡有好景致的无不巡幸。魏东亭在金山、焦山、高旻寺、天宁寺为康熙修起四座行宫。在名山古刹、清丽园亭中遍植奇卉异草,极为奢华。
这日康熙游过高桥,已是申末时牌。一行人在马上放辔而行,但见村树渐老,堤草一碧,楼影入湖,斜阳残照,渔船往来于烟波之中,雁行翱翔于青霄之上。采菱女隔湖而歌,放鸭人泛舟击拆。康熙不禁慨然说道:“此处野趣甚浓,朕看比行宫还好些。这左近有没有驿馆?宿在这里多好!”
“回老主子话。”魏东亭似乎心思很重,在马上欠身说道,“天宁寺那边御膳己预备好了,这里并没有驿馆。”曹寅在旁笑道:“主子一定想在这里过夜,奴才的茶库就在附近,只是事前没有准备,怕委屈了主子。”康熙兴致勃勃地说道:“何不早说?咱们就住这儿了!”
于是一干人又跟着曹寅向东。紧挨瘦西湖畔有一座木桥,过了桥有乌沉沉一大片房舍。门前头立一块虎头牌,上头写着“内务府江南织造司库署,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库司一见本主儿到了,屁滚尿流地撵起全库执事人丁,又是收拾房子,又是打扫庭院,张罗着茶饭。一大群人昏天黑地只围着曹寅巴结。方苞笑道:“老曹,看来是不怕官,只怕管呐!今晚你倒成了正经主子了。”
“方先生这笑话我可当不起。”曹寅见康熙并不介意,遂笑道,“这些杀才狗眼窝儿浅,哪里瞧得见主子的主子呢?”说罢叫过库司来,吩咐道:“这几位是北京内务府的长官。他们住上房,我住东厢。饭菜不必多,收拾洁净点。好生侍候,完了我自然赏你们。”那库司才明白,来的这群人,竟是曹寅的官最小。一迭连声答应着去了。
吃过晚饭已是酉时,眼见金乌西坠,落日照在湖面上,散金碎银般荡漾。康熙散穿一件银灰宁绸袍,带着方苞出来,见瑚边三个老汉在大槐树下吃茶下棋。一个丫头在棚下扇炉子烧水。槐树上挂着个布幌子,写着“乔婆子茶”四个大字。康熙招呼方苞,踱过来听老汉们摆龙门阵。
“喂,康老二,回车吧!”一个老头子神气地挪了一步马,说道,“铁门栓,高吊马,嘿!还有救儿么?乔妮儿,叫你康二爷开茶钱,他输了!”
“忙什么?”康二爷皱着眉头想招儿。这老人有点输不起。旁边观局的老头子见他为难,急忙插言:“退马,退马!你退马呀!他将个狗屁!”说着提起康二爷的马就挪到相眼上:“叫你吹——宋老大,你将呀!”
“你是哪路神仙?”宋老大的棋也很危急,缓一步就要挨闷宫。无可奈何地回车挡炮,口里不干不净骂道:“丧门星!有种,你罗锅子下场来!”罗锅子却不理会宋老大,依旧直着脖子叫:“康老二,上马踩炮,你踩呀!吃了他当头,非叫宋老人掏茶钱不可!”说着又要伸手捉棋,准知刚落子儿,早被宋老大“啪”地一炮吃了,死死捏住子儿不放。
这一来康二爷也不满意了,仰起脸道:“罗锅子,是你下还是我下!鸡巴毛妙韭菜——乱七八糟!你这走的是什么臭棋?”说着便要悔子儿,宋老大哪里肯?罗锅子看了看棋盘。不言声又提起康二爷的黑马,一个卧槽,红帅竟被憋死在宫里出不来。几个老汉立时又是一阵大吵大嚷,把个康熙笑得前合后仰。方苞也笑道:“观棋的家儿忠心保国,吃没趣也面不改色。有意思!”
“不下了,不下了!”
几个老汉原是朋友,争了半日也觉好笑。罗锅子一边乱了局,一边笑问宋老大:“你是皇帝么?只许赢,不许输?”宋老大拈着山羊胡子笑道:“我要是皇帝,还会和你下棋?这会子正叫孙女儿给爷爷端一盘子芝麻糕吃哩,爷不耐烦顿顿吃糙米白薯!”
康二爷笑道:“你好没见过世面!皇帝天天都吃油货!我要是皇帝,床头上支起油锅来,炸汤圆儿、炸鸡蛋饼、炸油条、炸馅饼儿、炸年糕!吃腻了就炸莲藕、菱角!”康熙忍俊不禁,“喷”地一笑。罗锅子揶揄道:“二位真有学问,皇帝就你们这副馋相!”那扇炉子的乔妮儿银铃档儿似的格格一笑,说道:“爷爷们别吵了!好好积德,下辈子也当个皇帝!咱们康熙爷也吃茶,稳稳重重,哪有你们这德性样?”
“这小丫头。”康熙原本要走,听见这丫头夸自己“吃茶稳重”不禁一笑,“你倒伶俐,你见过皇帝么?”
罗锅子笑道:“你可别轻看乔家。先头势派着啦!乔妮的奶奶见过康熙爷,还讨了一张诏书回来呢!”
“是么?”康熙见他说得郑重,仰起脸来,却再想不起有这档子事。宋老大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康熙爷还说要来吃乔婆子的茶来着——可等到今天也没见过皇帝来喝茶——今儿散了,明日再战三百回合!”说罢,下棋的、观战的纷纷离去。康熙正冥思苦索间,听乔妮儿甜甜叫了一声:“奶奶,我收了幌子就回去,您又来做什么?”
第191章 遇故旧喜吃乔婆茶 讲陈典方苞评古人()
康熙转脸看时,一个约五十岁上下的老妇挎着个空篮子,拧着小脚走过来,身上的月白大褂儿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因见康熙和方苞站在树下发怔,乔婆子一边放篮子,一边笑道:“妮儿,还有两位客,怎么就收摊子?还不赶紧沏茶来!”康熙向方苞一点头,二人便在小茶桌前坐了。
“老人家,”方苞心下疑惑着,笑道:“我们可是慕名来访啊!乔婆子的茶在这一带名气很大咧!听说你——见过皇上?”乔妮子手脚麻利地布碗儿倒茶,说道:“见过皇上又怎么?可是该受穷的富不了!”乔婆子嗔道:“死蹄子瞎说什么?菩萨在上头,不要胡说!皇上待咱家恩重如山,没有皇上哪来的你?受穷是自己的命,碍皇上什么事?”
康熙死死盯了乔婆子一眼,细眉大眼,颧骨微微高出,除了颏下一粒美人痣略觉眼熟,再想不起何时见过面,又如何“恩重如山”!遂笑道:“你敢怕是茶肆生意不好做,编出个故事儿招徕顾主儿的吧?你什么时候见过皇上,他长的什么样儿?”
“也难怪你不信。”乔婆子舀水向壶中续着,叹息一声道,“这是三十多年的老话了。我娘家住杭州,种着几亩茶园。吴三桂起反头一年,他女婿王永宁就住在西湖边。三月三踏青,郡主郡马带着家丁横冲直闯,把我娘家爹爹、哥哥都挤进湖里淹死了,弟弟也叫人家撞死在桥石上。我到州里、府里、省里都告遍了,一听是吴家郡马王永宁的案子,没一个人敢管!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撇下老祖母,一个人讨饭卖唱到北京,告御状。那年,我才十二岁”
“哦!”康熙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这个半老妇人,居然就是当年告状不准,被顺天府以“秽言惑众”罪名查拿的卖唱小姑娘!遂问道:“你是不是叫小红?”乔婆子惊讶地问道:“你老人家怎么知道的?我在娘家的小名儿叫小红。”康熙笑道:“你一说我就知道了。那年你在江浙会馆唱曲儿,我听过你的唱,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呀!”
乔婆子闪了康熙一眼,似乎也在追忆什么,但岁月毕竟已过三十六年,眼前这个须发苍白的老人,和她当年见到的潇洒倜傥、翩翩少年康熙爷相去太远了。良久,她才叹息一声道:“万岁当时说了,几时南来要到我家吃茶。这几十年过去了。皇上南巡五六次,苏州、扬州都走遍,也没见来。我怕皇上早就忘了,我也没再存那个妄想,可心里一直放不下,年年预备好茶叶”乔婆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康熙心里深受感动,端茶啜着只是出神,方苞笑道:“你太痴心了,贵人随便说说,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