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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节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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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福晋。”金和尚欠身回礼,端起奶茶,虽觉腥膻,还是一气喝干了,清清嗓子说道,“和大汗谈的不少了,大汗不肯冒险,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不过是为了报君父之仇来此。我自己早就不想当皇上了。昨日大汗说给我钱,说句孟浪的话,鄙人并不缺银子。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启程回去了。”

    葛尔丹笑道:“三太子,我虽是你们说的夷狄之人,其实我是极爱汉学的。汉人有话说‘欲速则不达’,我揣摩着和‘过犹不及’是一回事——何必性急呢?在我这里住下,慢慢商量。”

    “慢慢商量?”扎哈罗夫双手一摊,耸肩笑道,“你们东方字典里没有‘伟大’这个词。但我要说,中国现在这个年轻的皇帝倒真是个伟大人物。他轻而易举地就擒拿了鳌拜公爵;目前又将平息吴三桂王爷的叛乱,战火未息,便又准备向台湾进军。我敢肯定,他已经在打你的主意!如此拖延下去,将来是他进攻您,而不是您去打他!”他说得又快又重,嗓音中带着刺耳的嘶嘶声,大厅上几个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金和尚合掌说道:“足下未免对中国的事过于操心了吧?大汗,目下您既然不肯东下,听说又修表和康熙称臣求和,我在这里实在已无用处,明日我必得启程回去了。”

    葛尔丹和金和尚相处数日,很欣赏他的汉学,进兵中原是他的宗旨,帐下也真需要有这样一个向导。听金和尚这样说,葛尔丹阴鸷地笑笑,说道:“三太子,我真的是拿你当莫逆之交看的。你讲的‘远交近攻’道理虽很深奥,但很实用,我很愿意留下你。我们蒙古有的是金子、名马和美人——我的女儿钟小珍素来喜欢汉人,起的名字就是汉名,三太子要不嫌弃,你们何不结为伉俪?”说完,便审视金和尚的脸色。

    正说着,葛尔丹的女儿小珍从后厅旋风般冲出来,大声说道:“我不愿!我虽然倾慕大汉,因为我们自古就是一家。我不喜欢你们这些白脸人来挑拨!我和小穆萨尔早已订过亲,凭什么叫我嫁这个和尚?”说着,眼中已是饱含泪水,冷冷瞥一眼福晋,冲着里边喊道:“老胡,带上你的马头琴,跟我到牧场去!”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穿着蒙古长袍出来,略有点迟缓地向葛尔丹和福晋行了个礼,说道:“王爷,郡主叫我去呢!”“你不要只是跟着小珍学汉字,”福晋一旁坐着,因见小珍没理会自己,心里不高兴,剔着眉毛申斥老胡道,“也得管着她懂点规矩!她母亲死了,我现是福晋,连个见面礼都没有!”葛尔丹知她们母女一向不和,心里烦乱,摆着手道:“去吧,去吧!”

    “王爷、福晋的美意,我心领了。”金和尚欠身说道,“我已是两世为人,早已无心娶妻。灭国之恨、君父之仇不雪,我活不下去。听王爷的意思,要强留我,我是难以从命的!”说着,从火盆里抽出烧得通红的火箸,像擎着一枝火红的树枝,眼中放出仇恨的光芒,若无其事地掂了掂火箸,照自己的脸颊便烙了下去,一串白烟丝丝升起,人肉焦煳味立时充满了大厅。大厅里顿时一片死寂,扎哈罗夫、葛尔丹惊得面色惨白,福晋合掌念了一声“佛爷”,竟昏了过去。

    “我为泣秦庭而来。”金和尚忍着巨痛,徐徐放下火箸,苦笑道,“请兵不能遂愿,并不怨恨什么人。我这里毁容,只为诉说我的心,和这火一样。这团火今日烧了我,愿将来有一日,我能用同样的火与康熙同归于尽!”

    葛尔丹从未见过这样的硬汉子,扑过来激动地扳着金和尚的肩头,颤声道:“好兄弟!你——你就等着瞧吧!”扎哈罗夫是戈赖尼派到亚北来策动葛尔丹内侵的特使,中国人的死活,对他无关痛痒,见此情景,心头也是一震。他来回疾走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朱先生,我知道你在江南有二十几处秘密据点,并且掌握着微山湖刘铁成三百人的武装,但单凭这些除掉康熙是不可能的——人少势微——完全不可能。”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金和尚想不到扎哈罗夫如此熟悉自己的内幕,惊讶地看了一眼扎哈罗夫,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只能勉从其命。不过阁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有我的办法!”

    “唔?”扎哈罗夫倏然转身,弯下腰凑近了金和尚的脸,一字一板地说道,“——那么,可否见告一下呢?”

    “阿弥陀佛!”金和尚闭目摇头。

    扎哈罗夫咯咯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在朝里还有人!”他那如同鬼魅的怪笑竟使金和尚起了一阵寒栗:他只和江南总督葛礼有交往,隐隐约约听说索额图和葛礼因为皇太子的事与明珠闹纠纷。

    “朱先生,你感动了我——不,感动了上帝!”扎哈罗夫叹息一声,眼中放着绿幽幽的光,“不同的利益,却有同一个目标。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东正教使罗马什卡先生——一个混血儿——已在金陵潜伏了二十年——为了你,我决定起用他来配合你的计划。我再送你一枝手枪,全世界都找不出比这再好的武器了。你大概不会像拒绝黄金一样不肯接受吧?”金和尚举手一拱,说道:“谢谢阁下,我隔河作揖,承情不过了!”

    一阵风吹过来,金和尚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自己坐在邯郸古道旁丛冢镇东的天王庙前。朦胧的月光给周围的景物镀了一层水银。那些不久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他听听四周动静,东厢房里一个人睡得正酣,在打呼噜。这人姓高,是个进京应试的穷举人。西厢房还住着一个,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弥,俗名于一士,有一身铁布衫硬功,高可纵身过屋,远可隔岸穿河,因杀了人,官府缉拿,剃发当了金和尚的徒弟。金和尚在江南布的二十几个黑店,伙计们多是他的黑道朋友。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西厢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于一士斜披着夹袍出来,蹒跚着来到殿后,倒了吕梁瓶似的哗哗一阵,趿着鞋回房,一扭脸见金和尚坐在阶前,揉了揉惺忪的眼,含糊不清地问道:“堂头和尚,后半夜了,还打坐?”

    “倒不是打坐,”金和尚笑道,“今晚不知怎的错过了困头,再也睡不着了。先是那边韩刘氏哭得凄恻,后来又见她去黄粱梦给吕祖上香。这早晚不见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个韩刘氏是个有名的能婆子,跟前有一个小儿子,得了重病,什么好郎中都瞧过,什么精贵药全用过,只是不中用。这位精明强干的老太太也乱了方寸,每夜子时都到黄粱梦祈神。

    “痨病,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也不中用!”于一士说着便推门进去歇息了。金和尚因银子埋在韩家后园,几次上门化斋想进去瞧瞧,都被挡在门外,想命于一士去黄粱梦探望一下,趁便套套近乎,正待说话,东屋书生早被他们惊醒了,隔着窗子问道:“大和尚,是谁病了?”接着便是一阵����,已是穿衣起身出来。金和尚忙迎过来,合掌道:“惊动了居士,阿弥陀佛,罪过!”

    出来的这个人叫高士奇,是钱塘的穷举人,自幼聪颖异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插科打诨都来得两手。听说有病人,高士奇走了出来,正了正头上六合一统毡包帽,将开了花的棉絮往袍子里掖了掖,又将一条破烂流丢的长腰带紧了紧,呵呵笑道:“正愁手头无酒资,忽报有人送钱来!快说,是谁病了,带爷去瞧瞧!”

    “篾片相公!”西屋里于一士吃吃笑道,“你是华佗、扁鹊、张仲景,还是李时珍?”“清虚不要取笑!”金和尚正容冲西厢屋说道,又转脸对高士奇道,“居士既精岐黄之术,贫僧带你到韩家,韩少爷但有一线生机,也是我佛门善事,善哉!”说着便去掌了灯带路。

    韩府就在镇东向北拐的驿道边上,一霎工夫两人就到了。但门上管家却不肯放他们进去,双手叉着,仰脸说道:“你这金和尚忒没眼色,三更半夜的,是化缘的时候么?明儿来吧!”

    “这位是郎中。”金和尚赔笑道,“知道府上人丁不安,我荐来给少爷瞧病的。”“那也不行。”管家睨了高士奇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是我家老太太回来了?你们自个和她老人家说去。”

    二人回头一看,果见东边道上亮着一溜灯笼,走近了瞧时,才见是十几头毛驴上骑着长随,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太婆徐徐而来。老太太两腿搭在一边,到门口身子一偏,很麻利地下来,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仆人,只瞥了一眼高士奇,问道:“马贵,这是怎么了?”

    “阿弥陀佛,老施主纳福!”金和尚忙趋前稽首,说道,“一向有失问候了!和尚夤夜造访,不为化斋,知道少公子欠安,特荐这位高先生来诊疾”

    “马贵,天儿太冷,叫人陪两个丫头去黄粱梦,给那个女要饭的送件棉袄。冻得可怜巴巴的——就在庙后大池子旁那间破亭子里,听着了?”说着,又看了高士奇一眼,慢慢说道,“今儿后晌邯郸城里的方先生看了,人已不中用了,做道场时再请和尚吧!”说着竟径自上了台阶。

    “哈哈哈哈”高士奇突然纵声大笑。

    韩老太太止了步,身子不动,转脸问道:“有什么可笑的?”

    “我自笑可笑之人,我自笑可怜之人!”高士奇仰脸朝天,冷冷说道,“天下不孝之子多矣,不慈之母我学生倒少见,今日也算开眼!”

    韩刘氏大约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只略一怔,脸上已带了笑容,刹那间眼中放出希望的光,变得亲切起来:“兴许是我老婆子眼花走了神儿,我瞧着你不像个郎中,倒似个赶考举人似的——你是哪方人,读过医书么?”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诸子百家,我学生无不通晓!医道,末技耳!”高士奇双手筒在破袖子里,哂道,“病人但有气息存于体,皆可救治,成与不成在天在命,治与不治在人在事。你连这个理儿也不晓得,不但没有慈母之心,即为人之道也是说不过去的。”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高先生!”韩刘氏忽然叫道。她眼中泪水不住地打转儿,却忍住了不让淌出来,“做娘的哪有个不疼儿的?自打春上我这傻儿子得了这个症候,请了不知多少有名的郎中,药似泼到沙滩上,只不中用。今儿人快断气了,求吕祖的签又说什么‘天贵星在太岁,忌冲犯’不是我老婆子不懂理,这有什么法儿?”她哽咽着擦了一把泪,又道,“先生既这么说,您又是个举人,许是您就是贵星,那我儿子的灾星该退”说着手一让,请高士奇进去,却又吩咐马贵:“到账房支二两银子,取一匹绢布施和尚,好生送他回庙。”

    高士奇也怕耽误久了,病人咽了气,不敢再拿大,一手提了破袍角便跟了刘氏进来。把个金和尚闪在门外,怔怔接了银子扫兴而去。

    韩刘氏的儿子韩春和早已痰厥了过去,直挺挺仰在床上,脸色香灰一样青中带白,肚胀如鼓,把被窝顶得隆起老高。高士奇顾不得看茶叙话,先翻开病人眼皮看了看,朝人中穴狠掐一指,又掀开被子照病人膝下轻捶了两下,俱都毫无反应。沉吟片刻,便坐在病床边跷起二郎腿,扯了韩春和瘦得柴棒一样的胳膊闭目诊脉,移时方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道:“请外头说话。”

    众人出了前庭坐定,韩老太太抚膝叹道:“人都这模样了,哪里说话还不一样!”

    “不一样。”高士奇道,“我们里头说话,令郎都能听见。”

    “真的!”韩刘氏兴奋得身子一动,眼睛霍然一跳,“这么说他心里还明白着!”

    “令郎的病为庸医所误,你知道么?”高士奇语气很重,“观此脉象,左三部细若游丝,右关霍霍跳动,乃病在阴阙损及太阴之故。他的病本不重,不过是液枯气结——不知生了什么气,还是什么事急的——结果东木火旺乘了中土,重伤了胃,想必吃不下饭,连喝水都要呕出来——你不要忙,听我说。不用瞧前头太医的方子,便知他们都用辛香之类的药,足证他们是按气聚症疗治,殊不知此乃弃本攻末,竟都成了虎狼之药。阴液日涸,以至于肝肠不畅,阳明之气更加受困。这愈比愈劫,愈劫愈比”他摇头晃脑地还要说,韩刘氏早急得止住了:“先生说的何尝不是?都对的!说后头这些个我也不懂,你只说可治不可治吧!”

    高士奇沉思了一下,答道:“人到这分儿上,大话我也不敢说。病是还有三分可治的——”他立起身来,拖着破鞋片子叭嗒叭嗒走了两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用甘缓之剂试投。嗯,夫阴土喜柔,甘能缓急。对,先治肝再救胃!”韩刘氏见他如此学问,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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