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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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机锋语原是随参禅人心境滚移,各所领会,各相抗拒。周培公先还听得出些意味,此时已来不及细嚼了,明珠和何桂柱早已听得傻乎乎的。见伍次友这等人尚且显得有点尴尬,大家未免都觉诧异。却听伍次友又道:“诸佛妙理,不在文字之间,这个不须大和尚指教,只问秃驴的‘秃’字如何写法?”
三人正怕和尚恼怒,哪知菩提并不在意,合掌念佛道:“这是居士读书不留心处,秃驴之‘秃’,乃秀才之‘秀’,只是最后一笔向上勾罢了!”
“大和尚自称‘贫僧’,”伍次友仍不甘心,又问,“‘贫’字怎样下笔?”
“‘贫’字好写。”和尚道,“与‘贪’近似!”
“懂了!”伍次友至此方合掌皈依,“下愚蒙昧无知,多承大和尚点化,愿拜堂下为执拂头陀!”明珠不禁大惊,正要说话,那菩提却道:“我知尔意:有求于佛而入佛,可终生而不得成佛。尔不能明心见性,不配为和尚弟子。”伍次友身子一震,不甘示弱地说道:“和尚也是世人来,值得如此自大自尊?大和尚蛰居深山古刹,耳不闻丝竹弦歌,目不视桃李艳色,面壁跌坐,对土偶木佛。便以为是无上菩提?明珠,培公,柱儿,咱们走,咱们走!”说着便欲起身。
“居士且慢!”菩提莞尔一笑,“是衲子失言了!”说着拂尘一摆。伍次友错愕之间,两行女尼各十二人从配殿里款款而出,个个体态轻盈,虽娥眉淡扫、粉黛不施,绰约风姿皆是绝色!
伍次友正不知何意,蓦地瞥见苏麻喇姑陪着两个妇人跟了出来,立在大悲坛前微笑不语。明珠和何桂柱一眼扫见,竟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是当今皇后!惊得一跃而起,伏地叩头,周培公也忙不迭跟着行礼。
“这儿没你们的事,起去!”太皇太后从容说道,“伍先生——这菩提便是先前顺治皇帝所化,配不上做你的师父么?”伍次友骇得面色苍白,忙道:“岂敢,臣今日己败得落花流水了。”
“怪不得皇帝如此爱重。”菩提微笑着对母亲道,“果然才思敏捷,我研读佛学二十年几乎栽在他手!——跟了衲子,且观赏京华风云吧!”
第91章 吴应熊夜奔潞河驿 小毛子吓死王镇邦()
自腊月初六小毛子失踪,人们都以为他出了事,其实满不是那回事。他已跟随杨起隆转移到潞河驿,吴应熊也早已转移到玉皇庙,杨起隆派人将他保护起来。吴应熊为了让小毛子祸害朱三太子,所以竟未告发。
杨起隆的人员集中到潞河驿以后,杨起隆严令部众不奉手谕不得擅自外出,否则便格杀勿论。经过几个通宵的会议,小毛子已经知道了这个神秘会众的全部机密,急着要面见康熙,可是一步也不能离窝儿。
腊月二十三,杨起隆又在潞河驿二进院后正堂设宴,召集各省堂主和身边的谋士、将军、都统、提督议事。酒过三巡,杨起隆红光满面,兴奋地立起身来,笑道:“列位,告诉大家一个好信儿。吴三桂已经动手了!耿精忠已将福建巡抚范承谟拿了,尚之信扣押了他的父亲尚可喜,与广东广西巡抚联檄讨清,此刻,湘江以南已不是满鞑子的天下了!”
宴席上的人立时轰动起来,有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有的快活地大说大笑,也有的端着酒杯沉思,还有的只是抿着嘴儿笑,气氛十分热烈活跃。
“我们决定起事,”杨起隆庄严地说道,“有几件事要知会大家,有的事还要商议,请军师李先生先讲讲。”李柱原与杨起隆挨身坐着,这时慢慢起身,环顾一眼众人,说道:“国号,仍是大明;奉先帝祟祯血胤祯三太子朱慈炯为主!”
人们不禁惊异,怎么又出来个朱慈炯?
李柱向杨起隆一躬,说道:“这件事难怪众位不知:朱慈炯就是我们的少主,早申事变后为韬晦计,改名为杨起隆,于今已有三十年,今日宣布起事,自应正名!”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里头还有这许多的曲曲弯弯。
“年号——广德,于甲寅春元旦奉此正朔!”他顿了一下,又道,“起事时,以举火为号——由内廷、大佛寺、妙应寺、文天祥祠、孔庙、景山东、鼓楼、钟楼、李卓吾墓、大钟寺、卧佛寺、烂面胡同和镇岗塔计十三处,于半夜子时放炮点火,全城齐动,攻打大内!”
人人眼中都燃着灼热的火光,小毛子也听得目光炯炯。
“我们做了两万顶红帽子,”杨起隆道,“大内五十七名太监已经发过,到时候将发辫盘起,一律掖在帽里。”
“为什么戴红的?”有人问道,“我们为先帝复仇,该用白衣白甲!”
“满族以北方蛮夷袭得华夏,定国号为清,五行上应的是‘水’,”李柱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大明炎炎日月,倡的是‘火德’——这叫以火克水!”
火能烧干冰,火大不怕柴湿,这道理人人晓得。
“我们明日就干起来!”一个小胡子香堂主忽地起身,袖子一捋大声说道。小毛子对此最为关心,在一旁静听,生怕漏了一个字。小胡子说罢,便有人响应,也有人觉得太仓促,怕准备不及,一时间正堂里乱哄哄的。小毛子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站起身来大声问道:“少主!几时动手啊?”
“这就是要与大家商议的了。”杨起隆笑道,“明日似嫌匆忙,我们准备了几年,不能太仓促。”
“我先说——原本今日最好”小毛子大声道,“可惜错过了这个小年——我们做这砍头洒血的大事,要选个吉利日子——二十四,扫房子,乌烟瘴气的,不好!”
他扳起指头一天天往下算,尽量将日子向后拖:“二十五,磨豆腐,干转圈子,怎么成?二十六,去割肉,血淋淋的也不行。”
本来内定的二十六,让小毛子这一说,有人立时感到血肉横飞,不太吉利。杨起隆生怕他再讲下去,便道:“那就二十七!”
“二十七,杀灶鸡。”小毛一子又将指头扳了下去,“本来不错,方才军师讲的,咱们是‘火’,灶火灶火,这谁都知道;偏金鸡叫明儿,我们杀了,那还了得?”他说得唾沫四溅,听的人们面面相觑。一向怀疑他的焦山,黑沉了脸。朱尚贤却气得脸色煞白。小毛子又道:“二十八,把面发,瞧着挺大,里头却虚,一捏一个死疙瘩,也不吉利。”说至此,他舒了一口气,觉得已运用自己的“知识”做到了尽力而为,便笑道:“二十九,灌黄酒,酒助英雄胆,大家起来干,我看这日子最好!”
杨起隆陡然起疑,膘了一眼李柱。李柱早感到气味不对,他精熟奇门遁甲,五行生克之理,从没有听到过像他这样胡说的,也自疑窦丛生,但他城府极深,料这小子若是奸细,即或把日子定得再迟,送不出信儿也是枉然,便欲擒故纵,说道:“小毛子的话很有板眼,也很有道理。既推迟了,我们索性好好准备下,二十九日子虽好,总不及大年,我们乘初一过年不备,大举起事,清水煮饺子,叫康老二吃个够!”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小毛子面上热笑,心里却一阵阵冷笑“任你奸似鬼,吃了爷的洗脚水!”正吃酒高兴间,忽见外头报说:“吴应熊来了!”说话间吴应熊已踱着方步从容进来。跟在后头的郎廷枢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瞟了小毛子一眼。
“噢,大世子!”杨起隆笑道,“玉皇庙那边住得还好?若不惬意,红果园还有一处宅子,移到那里如何?只是委屈你了,不得自由,总比你那石虎胡同宅子强点吧?此时驾临敝处,不知有何指教?”
吴应熊并不理会他的讥讽,微微一笑说道:“实言相告,今日我才知道我的石虎胡同宅子已被康熙抄了,心里不太踏实啊此乃非常之时,我们应当精诚相见,特来谢你的佑护!”
“是吗?”
“当然也为我好。”吴应熊冷冰冰说道,“我相信三太子并非不学无术之人。我们争不争天下是将来的事,今日我若不为你剜掉一颗钉子,便没有将来的你我之争!”
杨起隆听了肃然改容道:“此话说得爽快透彻,是姜便有三分辣,咱们的事当然可以放一放——钉子在哪里?”
“你先瞧瞧这个!这是家父转来,你的人送到我手上的,不会是假的吧?”吴应熊从怀中窸窸窣窣掏出两张纸。杨起隆接过看时,一件是吴三桂的讨清文告,另一件是吴三桂致三太子朱慈炯的函信。他皱眉细细看了,心中十分高兴:吴三桂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太子身份,不禁起身高呼:“我大明社稷光复在望!平西伯已通力与我合作!”
众人立时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钱喜信!”吴应熊突然目光如电地射向小毛子,提着他的本名儿道,“你过来!”
小毛子立起身来,迟疑惶惑地走着,腿不禁有些发抖,脸上刷地变了颜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上头有三太子,下头有我吴应熊,左右前后有王镇邦、阿三,还有在座诸位大明忠良。天上有崇祯爷的灵,地下有黄四村的魂——我问你,你是三太子的人,是我的人,还是康熙的人?”
小毛子虽百伶百俐,在这排炮般的攻击下,也不免慌了手脚。但他毕竟是小毛子,浑水蹚得多了,心知不能再说假话,便想死得硬气一点,牙一咬说道:“爷是康熙万岁的人,你咬我的尿毛去!”
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柱、朱尚贤等虽然早有疑心,一旦证实,仍不免有些吃惊。杨起隆的脸色立时苍白了。
“好,有种!”吴应熊冷笑道,“倒瞧不出你能有这等气概!”
“你早就知道了。”小毛子拖了把椅子,扬着脸坐下,“为什么不早就揭出来?你是不是有点婆婆妈妈,或者你还想叫我坑害别的人,是不是这样?”
这是很恶毒的挑拨,很厉害的反击。但对此时的杨起隆已经不起作用了。吴应熊冷笑一声道:“方才我们已经挑明,我们的事往后再说,根本不用你来挑拨!你未免聪明过头了!”
“拖出去!”杨起隆将手一摆。
“慢!”小毛子尖声儿叫道,他很怕受酷刑,便引了熊赐履常说的一句话:“自古刑不上大夫!”
王镇邦原来极恨小毛子,见他转眼间便落到这地步儿,心里十分惬意,笑嘻嘻过来道:“小毛子,记得黄四村怎么死的么我给你换个样儿,土埋了怎么样?”
“活埋!”小毛子打了个寒噤,“那太憋气!”众人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杨起隆平日疼爱小毛子,见他一副憨顽无知的样子,叹一口气道:“王镇邦带他到后边,另备一席,让他喝醉了再办吧!”
这是此时最容易接受的,小毛子生恐有变,拔脚便向后边走去。杨起隆和李柱都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回去吃你们的酒吧!煮熟了的鸭子还飞得了?”王镇邦吩咐后院的五六个行刑手,又命抬过一桌席面,这才对两个押送小毛子的红衣待卫道,“少主儿吩咐,方才的事不许乱说,晓得了么?”说完,这才推门进来。对席前呆坐不语的小毛子道:“我只能陪你少吃点酒,好歹我们认识一场,我不难为你,你尽情一醉,送你上路,我的差使算完。”
小毛子面色灰白。此时,他也满肚子感慨,自己以往一向争胜要强。出人投地,可现在都化作一汪冰水。人生就是如此,玩了一辈了火,到后来自己也要被火烧化,而且死得无声无息,不但康熙不晓得,连外头刨坑的人也不知道埋的是谁!他欲哭无泪,沉思良久,倒了一杯酒自饮了,低声笑道:“算姓吴的厉害,只不想我小毛子败得这么快,这样惨!真奇怪呀,王八翻潭,连潭底儿都倒了个儿!”
“想骂你就骂吧!”王镇邦毫不在乎,“虽说各为其主,我们总算有缘分,我来送行,你也不算寂寞。”
小毛子勉强定住了心,拿起桌上的酒壶摆弄一阵子,斟出两杯酒来,抖着手推给王镇邦一杯道:“想不到是你给我送终,够朋友,来,干!”
“论理你也够本的了。”王镇邦狞笑着饮了,“这几年你红火得还不够?又是茶房头儿,又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这么点岁数,跺跺脚紫禁城都得晃动。”他尽情挪揄着,“只可惜那年你和皇上演苦肉计,我害病没赶上瞧热闹儿,如今想起来比看戏还有意思!”说着,得意地自饮一杯。
小毛子忽然激动起来,兴奋得手里的筷子都掉在地上,一边俯身捡起,顺手抓了一把老房土揣进怀里。他陡地想起,这个又胖又高的人患有心疼的毛病儿!他沉吟着打主意:济不济吓他一下何妨?死马当着活马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