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1期-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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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妈在匆忙中找出所有像样的食物装进口袋里,让他带上。他从容而平淡地骑上马,朝着夕阳西斜的方向驰骋。
我们目送着托克大叔走向殷红如潮的草地里。红红的太阳膨胀在整个草原上空,托克大叔仿佛径直地奔向那轮太阳。他坐在马背上,突然蹬着马镫站起来,朝着太阳手舞足蹈。我们听见了他爆发的无所顾忌的喊叫,听见了从草原深处折回的声音。
大舅每天早晨站在毡包外朝河边瞭望。那些芦苇舒展着柔和的身躯,也和他一样站在风里。收购站的人说,秋天的芦苇收购价格最高,因为变黄的芦苇有强韧的拉力,可以制造出品质优良的纸张。
大舅拉着芦苇去了六趟收购站后,最终听了那里内行人的劝告,等待金秋时节再打芦苇。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盼望秋霜涂抹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上,给他带来金黄的希望。在他脑子里,肯定不止一次地算计过,那些源源不断的芦苇会为他换来梦想的盛大婚礼、亲属的赞美和他作为长者的尊严。
他严守着内心的秘密。尽管他渴望与谁好好地交流一下,可是他不想让别人了解他那些看似可笑的想法。我常常被他喊过去。米娜,大舅猛然间在任何一个地方无缘无故地喊我,当我跑过去问他有什么事情,他便茫然地望着我,仿佛我自己听错了。我拉拉他的手,他依然毫无反应。我就用手指顽固地钻进他紧握的拳头里。他终于试探地问我:米娜,你说毕力格的事能长远吗?他们不是闹着玩吧。我已经老了,想看到毕力格快点结婚。
我连忙为毕力格辩解:哥哥不是闹着玩的,他真喜欢雅兰姐。他们俩应该像我爸和我妈那样过一辈子。
大舅沉默一会儿说:也许小孩才看得准事情。大人经历得多了,反倒让一桩桩事情搞糊涂啦。
雅兰快上学去了。她想让毕力格陪自己去草地画画,所以毕力格在军马场请了几天假。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有一种来历不明却又千真万确的预感让毕力格惧怕和雅兰分开。有一个夜晚,我们都被表哥喊醒了。他大声说:我舍不得闭上眼睛,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可是表哥明明闭着眼睛呢。
那天中午,我坐在毡包外等表哥回来接我。他和雅兰去河边画画,我缠着他也要去。他本来不想带我,大舅瞪他一眼,把长烟袋锅往桌子上一敲,表哥就答应下来。没准他就怕大舅说:行啦,你就在家呆一天,好好陪你姑姑吧。大舅舍不得让我们走,这两天老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而舅妈边给我赶制漂亮的羊羔皮短大衣,边跟妈妈唠叨:你们什么时候来呀?把米娜留在这里不行,这儿没有学校。可是米娜走了,我又想得不行。
妈妈伤感地说,冬季她一定来,说不准那时毕力格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我坐在毡包外等表哥。他从什么方向回家我都能看见。不过我现在无法判断他能从哪儿来。鲁克勒也同样如此,它再聪明也告诉不了我,表哥将从哪儿冒出来。它伸出长舌头,哈哧哈哧地喘气。天气够热了,但我喜欢热,我宁愿在外面呆着,也不想躲进毡包里。四面的草原安静极了,我甚至听得见阳光在草尖上无声的游动。我突然忧伤起来,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忧伤。再过几天,我就回到我不喜欢的小镇上了。那里一年四季总是粘乎乎、湿淋淋的。而我们家的房子像一个黑洞洞的盒子,我似乎降生后就没在那间厢房里见过热烈的阳光。在那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家人仿佛影子,隐隐幽幽,很不真实。 但我想念爸爸。 一条高大的狗从草丛里出现了。它低垂着脑袋,夹起尾巴,很恭顺地朝我们走来。肯定是雅兰家的牧羊狗,悄悄跑来找鲁克勒呢。我朝雅兰家的方向瞅瞅,她家的羊群和大舅家的羊群快混到一起了,正慢悠悠地游动着,像天空里大片大片肥硕的白云落到草地里。
我说:鲁克勒,你的朋友来啦。鲁克勒懒洋洋地抬起头朝我看看。它猛然站起来,喉咙里低声滚动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串闷热的雷鸣在草根底下跳蹿,而且它浑身的毛发都奓起来,像一根根的麦芒,硬硬的、尖尖的,带着扎人的冷酷。
那条狗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瞅着鲁克勒。鲁克勒龇牙咧嘴地狂吠,样子凶恶而疯狂。那条狗对着鲁克勒思忖一会儿,接着,它移动了,朝来时的方向走开了。它在鲁克勒嘶声裂肺的狂吠中不慌不忙地穿过草地,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停住脚步,扭过头来看鲁克勒一眼,然后飞快地跑走了。
舅妈冲出毡包,站在我面前,满脸的惊诧和激动。天呐,它是回来看孩子呐!她拍着一个劲儿地走动的鲁克勒,试图安慰它,它却舔了舔我的手。妈妈也走出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舅妈害怕吓坏她,小心翼翼地说:那只公狼回来啦,它肯定是想看看鲁克勒。米娜以为是一条狗。鲁克勒害怕它伤着米娜,才叫得这么厉害。可怜的,它从来没这么吵过。
妈妈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她拍着额头在地面转几个圈,喃喃自语:你爸爸要是知道这件事,再也不会让你来了。
我缺心少肺地说:它根本不理睬我,眼睛只看鲁克勒。它走的时候挺伤心的。
舅妈低垂着头,双手合在胸前对着苍天祈祷:万能的神灵,米娜从小就缺心眼。她能把石头当宝贝,把金子当粪便。你就多多保佑她吧。
我看见另外一个毕力格了,他从画里朝我们微笑。他看起来英气勃发,潇洒飘逸,犹如骑着骏马的成吉思汗。
我也看见大舅一家。他们一律微笑着,幸福而知足。他们的身体被雅兰描绘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而大树的根部居然长在整个草原之中,那些牛羊和马群,那些木制的勒勒车和毡包,都散落在庞大的树根下,看起来飘渺而虚幻。
我央求雅兰把画送给我。雅兰看着含笑不语的表哥,哄我说:还是把画留给毕力格吧,让他挂在毡包里,每天都能看见。
我仍然不甘心,缠着雅兰给我画一张画,否则我就不让他俩说悄悄话。雅兰重新坐在草地上,拿出画板放在腿上。她要求我也坐下,而且别乱动,让她看着我画。
我坐一会儿不耐烦了,把腿伸了出去,又把手伸出去,捋掉身边的草,给鲁克勒编制一顶草帽。鲁克勒坐在雅兰旁边,不时地瞅她在上面用彩笔勾勾抹抹的。它很奇怪我怎么慢慢地长到那张又厚又白的纸上,而且里边的我越来越不对劲儿。我从它惊诧的眼神里感到,它弄不懂我究竟是谁啦。
雅兰总算叫我过去观看她的画了。她给它起了一个挺好听的名字:牧羊姑娘。
牧羊姑娘米娜头顶上流淌着无数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她的头发从遥远的地方生长出来,化成涓涓的溪流、沉缓流动的河水。米娜脸上星光闪烁,流光溢彩。那些隐约可见的雀斑像美丽的银河悠悠飘浮。我格外注意米娜的嘴巴,它成为热烈奔放的红色火山口,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喷发出大豆、高粱、麦穗和圆溜溜的土豆。
我仍然嫌喷出来的东西太少,让雅兰又加进了老虎、狮子、黑熊,还有犴达罕和蛇。然后我拿着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的画,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回家以后,把它拿给大院的小朋友看,她们一定相信我是刚从苏联老家回来的。她们不止一次听我讲过,我们祖先的家园在俄罗斯境内,那个地方叫“雅克萨”。那里的水比糖还甜,那里的动物比星星还多,那里的树木一棵挨着一棵地生长,林子茂密得连马蜂都钻不进去。
雅兰也兴奋起来,她说自己一生最大的理想是去苏联和法国,到那里结识世界一流的绘画大师,自己也能成为优秀的画家。
我把雅兰的梦想当成美丽的现实啦,快乐地大声欢呼:我也跟你去!到时候我像爸爸一样当一名建筑设计师,在“雅克萨”建城堡,咱们都住进去。我爸爸说了,原来的“雅克萨”城堡就是我们敖拉氏家族的家园,让沙皇给霸占了。什么时候把它夺回来,我想在那上面盖满房子,分给穷人。
表哥听了哈哈大笑。他一下子抱起我高高地举到半空。我知道这是表明他为我感到骄傲呢。雅兰刚开始还咯咯地笑着,可是过一会儿她难过起来。她很快要离开毕力格,进入那座承载她瑰丽梦想的城市。她对自己的前景隐隐地感到惶惑。看着表哥把我高高地举向蓝天,我和他快乐地大笑着,她眼睛里忽然噙满泪水。她舍不得离开草原,更舍不得离开毕力格。她望着朝她转过身、面带微笑的毕力格说:毕力格,你什么时候能够面对长生天托起我们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草地女人最庄重的愿望,就是看着丈夫托起自己新生的婴儿,举向浩瀚的苍天。那一瞬间,孩子是生命的誓言。女人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给至亲至爱的丈夫,而男人也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给同生死共患难的妻子。那样神圣的誓言有苍天为证。
毕力格听懂了雅兰的意思。她是告诉他,她的生命和感情都属于他。他紧紧搂住她发誓:我会托起我们的孩子,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我会回来的,腾格热老天,我要和毕力格在一起,永远不分离。雅兰破涕为笑。
在我们离开草原前,雅兰父母邀请大舅和全家人去做客。那一天,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两家的羊群也散放在一个地方。鲁克勒和雅兰家的几条牧羊狗形影不离地跟随羊群,它快乐的身影一直闪现在茂密的草丛里。
雅兰爸爸给我们全家一个惊喜,他终于同意女儿和毕力格的婚事了。他举起酒碗先恭恭敬敬地敬过苍天和大地,然后对大舅说:兄弟,我们要结成亲家了。毕力格是个好孩子,我女儿还是有眼力的。草原的女人和外边的女人不一样,自古以来她们就热爱天空的雄鹰、地面的骏马、骄傲的骑手和勇敢的英雄。来吧,我们两个老头子祝福他们俩,恪守誓言,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大舅满脸涨得通红。他肯定是激动得要命,一口气拥尽木碗里的白酒。然后,他从腰间掏出一件用绸缎包裹的东西。坐在他身边的舅妈惊愕地呻吟一声。那是一把匕首,是苏都热家族的传世之宝。平素大舅把它藏匿得严严实实,而现在他拿出来,当着大家的面,郑重地赠送给别利大叔。
别利大叔双手接过匕首,轻轻地抽动革鞘。我们都听见匕首出鞘的声音,似乎从幽深的水潭传出,悠远而冷峻。那把匕首现出身体时,犹如一个从远古走出的人,带着我们无从知晓的一切秘密,从容地站在时间的光影里。
别利大叔小心翼翼地收回匕首,放在胸前感动地说:兄弟,这是传世之宝,我怎么敢收下。这样吧,待两个孩子成婚那天,我把雅兰和它一起交给毕力格,它就是我们两家共有的宝贝啦。
那天,是我大舅最快乐的日子,他又喝多了。那天,不仅大舅醉了,所有的人都醉意朦胧的。他们边喝酒边唱歌,都是我从未听过的老歌。尽管我没沾一滴酒,也变得醉眼矇眬。我分明看见“玛鲁”神袋里所有的神灵都跑出来,跟他们抢酒喝,最后顺着毡包的天窗爬上去,满世界地游逛。
我和妈妈回家了。爸爸说我长高了,也长胖了。妈妈遗憾地说:我真想把米娜留在草地上。这段日子,她连喷嚏都没打一下。
妈妈还说:我得托人捎杭州产的绸缎被面。毕力格办婚事的时候,我送的这个礼物,他们肯定会喜欢。
然而爸爸看过我带回的雅兰的画,却满腹狐疑地提醒妈妈:这个女孩心很大,事情的结果如何,还难以料定。
后来,事情的结果让我想起托克大叔的话。他对大舅说过:我们的事让冬天的雪花决定吧。
第二年的春节,毕力格与托克大叔的女儿图雅结婚了。妈妈没带我,自己去参加表哥的婚礼。她回来得真快呀,我们原本以为她要住上一个星期,可是那天一大早她就带着满身雪花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脸上没有一点喜庆的神情,却显得疲惫而倦怠,心事重重的。她告诉爸爸,托克大叔给女儿不少嫁妆,婚礼也办得挺体面,连住得很遥远的亲戚都骑着马来参加婚礼了。
我伤心极了,大声问妈妈:雅兰姐姐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她说过永远和毕力格哥哥在一起的。
妈妈表情很淡漠。她不愿意再提这件事,只是简略地告诉爸爸,雅兰有了新的男朋友,是省城里一位有影响的画家。当草原茂盛的绿草变成金黄色,秋风从遥远的蒙古高原吹向白音塔拉,在那个令人忧伤的时节里,毕力格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雅兰的爸爸骑着马去大舅家送还那把匕首。据说他流着泪发誓,再也不认自己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