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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3-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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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她下颚上揍,想让她张开口。可是正好相反,她那可怕的利牙却把我的两个手指咬断了,也没张嘴,后来,我想找根木棍把她的嘴橇开,好拿出手指来,也是白费工夫。这样,她那尸体脑壳虽是破碎了,可嘴里现在还含着我的两截断指呢。〃
  虽然听上去十分虚假,但鹰四这番充溢着痛苦的话却给了我一种超乎逻辑之上的有力证据。我相信了〃犯罪〃的存在,也同样相信了鹰四作为〃罪犯〃的存在。我还从鹰四的身上,觉出了一种不断增加的厌恶和恐惧,催我作呕。诚然,我并未开始相信鹰四竟然会用石块一下一下打那姑娘的脑袋,把她打死。我只能认为,那姑娘一定叫在黑暗里高速开过狭窄弯道的汽车吓得要死,自己跳下汽车摔破了脑袋。然而, 正是从那一刻开始, 鹰四便在一种要创造一个罪犯的自我、并且在虚无的〃犯罪〃转归己有的偏执渴望的驱使下,开始了另一桩可恶得令人无法忍受的变态行为。他用木棍将那个摔破脑袋的死姑娘的嘴巴橇开,把自己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放到姑娘的牙间,再把嘴巴闭拢。八成就在这时,发出了吧叽的声响,而鹰四一定用右手抓起石头,不断地痛击姑娘的下颚,直到死人的牙齿把他的手指咬断。那死人的下颚每挨石块一击,她的脑浆和血,还有鹰四的手指上的鲜血就要从碎烂的脑袋和嘴巴里飞溅出来,鹰四也便全身血污,一片狼藉。
  〃阿鹰,你真是个疯狂的凶手!〃我嘶哑地说了这一句。我已经全然没有了继续讲话的气力。
  〃我头一次觉得阿蜜开始真正理解我啦!〃鹰四端坐起来大言不惭地说。
  这时,那四肢着地的少年,突然充满悲切地喊叫起来:
  〃不,不!你们干嘛都不想救救阿鹰!那不是场事故吗!〃
  〃菜采嫂,让阿星吃一点阿桃吃的那种安眠药,要比正常剂量多出一倍。阿星,你睡觉罢。你的能耐可比青蛙大远去了:不光肉体,就是精神受不了了的东西有一点儿叫你闻到了,就能马上吐得像把胃翻过来洗了个透!〃鹰四恢复了对他年轻的亲兵们使用的那种温存的家人式的口吻,他已很久没这么说话了。
  〃我不吃药,我不想睡!〃星男耍赖似地反抗着。可鹰四带着一种权威,对他毫不理睬,一声不响地看着妻子把药片和一杯水递给星男,看着那少年无力地反抗了片刻最后吃下药去。我们都听到少年在把水喝进肚里时喉部发出的低响。
  〃就会见效的。阿星挺原始的,从前几乎还没吃过化学药品呢。菜采子,你就在旁边守着他,让他睡觉罢。〃
  〃我不想睡。觉得要是睡过去,就再也起不来了,阿鹰!〃他无力地提出最后的抗议,声音里透出恐惧。那药品已经使得他朦朦胧胧开始屈服。
  〃才不会呢。睡上一觉,明早醒来时你还会觉得肚子饿哩!〃鹰四对少年说完话,一扫刚才的冷淡,对我说道:〃阿蜜,我想,山脚那群人会来抓住我私刑处死。要用猎枪防身自卫,那就得像曾祖父那样,关到仓房里去。今晚,我们换一下睡罢。〃
  〃不会给你私刑处死的,阿鹰。阿鹰也不会用猎枪和想要给你处私刑的村民打起来的。这全是你的幻想!〃妻子的话里,充满了与之全不相称的胆怯。
  〃山脚的情况我比你了解。他们对这场暴动,对卷入暴动的他们自己,都已经是满腔怨气。有些家伙会想,如果把暴动的一切恶果都归咎到我的身上,然后再把我打死的话, 那么所有的罪过就都能赎去了。事实真就是这样。就像S兄一样,我做个赎罪羔羊,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不会有私刑的!〃妻子越发激昂地说。她那疲惫的目光里,满是开始重新需要酒精饮料的那种巨大的焦渴。 无意中瞥见了我, 那双眼睛便盯住我不再移开。〃阿蜜,不会有私刑的,是罢?〃
  〃不管怎么说,阿鹰作为这场想象的暴动的策划人,他一定想让想象力的火花一直灼灼放光,直到暴动结束。事情得依山脚村民能把暴动的想象力维持多久而定。这一点我还无法设想。〃我对妻子说。她颇感失望,转过脸不再看我了。
  〃说得不错。〃鹰四也觉出了一点失望,他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抓起猎枪和霰弹箱,缓缓地站起身来。我发现他衰弱得要是被沉重的猎枪带倒在地就会立刻昏死过去。
  〃把枪递过来,我给你拿吧。〃
  鹰四凶恶地转身盯住我,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敌意,回绝了我,仿佛是怕我耍个花招,拿走他唯一的武器。一时间,我怀疑鹰四是不是已经发了疯。一种恐惧迅速地传遍了我的全身。然而,鹰四的目光却很快恢复了平静、疲惫和迟钝。
  〃跟我到仓房来罢。我睡觉之前,陪我一起呆一会儿,阿蜜。〃他诚挚地恳求我道。
  我们起身正要从屋里走向前院,妻子叫住鹰四,如同最后一次向他道别。
  〃阿鹰,你干嘛不救自己呢?我看你真是在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鹰!〃
  鹰四依然板着异常惨白粗糙、满是血污的脸,一声不吭。看他的举动,分明他对妻子早已打不起任何兴趣。也没有确实的理由,可我却觉得妻子和我自己都遭到了惨败。我转脸看了看妻子,她仍然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她身边的少年,恰似一头中了毒箭的野兽,不自然地半欠着身,在那里凝固了似地昏睡。在鹰四的暗示下,他竟这样快地进入安眠药发生作用的状态了。我一边盼望着把所有能让妻子挨过这最可怕的漫漫寒夜的威士忌藏匿起来,一边在檐灯微弱的灯光里,颤抖着跟在弟弟的后面。他也剧烈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在仓库那边,隐士阿义正发出小狗喷嚏般的声音。阿仁的住处一团漆黑,没有任何声响。那〃日本第一肥婆〃已经解脱了对食物的一切渴求,正沉浸在久违了六、七年的甘甜梦乡之中。前院的泥泞已经冻得更硬,无法滞住我们的脚步。
  鹰四穿着那血污狼藉的衣裤就一头钻到我的毛毯里面,他在毛毯里蜷起身子,像一条装在口袋里的蛇一样,把袜子脱将下来。而后,他重新把猎枪拉到自己的身边,似乎晕眩地抬头看看站着瞧他躺在床上的我,要我关上电灯,事实上,我也正满心希望这样做。他那铁青脏污的脸上,面颊和眼圈的肌肉都像老人一样没了弹性,比起我记忆中他的任何窘困时期更要丑陋不安。他全身缩在里面,却也只能把毛毯和被子顶起一小堆,显出分明的衰弱不堪,惹人怜悯。在新的黑暗深处,我一边等待着视网膜上鹰四仰面躺倒的残象全然消失;一边用星男的毛毯围起腰部,抱住膝盖。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吭声。
  〃你太太有时说得很对哩,阿蜜。〃鹰四像要试探我一样妥协地说。〃其实,我并不希望救自己。我真的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蜜。〃
  〃是的,阿鹰,你是没有勇气从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意志把一桩暴力犯罪构筑完成。可是,一旦事故和犯罪搅在了一起,你就像等了好久似地把自己勉勉强强地插进去,好让私刑或死刑最终降临到你的头上。我所理解的就是这些。〃
  鹰四如同催着我继续讲话一样,喘着粗气默不作声。然而,我没有更多的话要对弟弟说了。心里异常寒冷抑郁。过了一会儿,鹰四道:
  〃阿蜜,明天你打算拦我?〃
  〃那自然。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效地阻止你这个自我毁灭的计划,你陷得那么深。〃
  〃阿蜜,我有话想说。我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鹰四仿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表达出了话里的含义,半带恍惚,羞怯犹豫地说。然而,他的话我已经听得十分透彻。
  〃我不想听。别跟我说!〃我很想从自己同鹰四关于''真实情况的''谈话的回忆中遁逃出来,便急急地回绝道。
  〃阿蜜,听我说。〃鹰四却更加急切地用一种焦渴的难听声音,挡住了我企图遁逃的念头。那深及内心的打击,早使他变得俯首屈膝,这重又给我极大的震动。〃你听了,至少也能在我受私刑时来看看热闹,助个阵脚嘛。〃
  我只好死心,不再封他的口。于是仿佛在他嘴边想要一吐为快的话早已被他宣泄完毕,而他则带着深深的悔恨拼命要全部收回却徒劳一场一样,他提前发出一声疲惫绝望的叹息,像是要越过,越过障碍似地开始说道:
  〃阿蜜,我们的妹妹为什么要自杀,我以前一直说我也不清楚。而且,伯父他们家也和我一样,宣称自杀的原因不明,这等于给我撑了腰,所以我才能掩盖了妹妹自杀的真正原因。也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打算认真地把这原因从我嘴里打听出来。我就保持了沉默。只有一次在美国,我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黑人妓女讲过这事。是用夹夹生生的英语讲的。对我来说,用英语讲话就像戴上面具见人,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那次的坦白全是''假的'',对我简直是毫发无损。因此,我得到的报应轻得很,只是一点轻微的性病罢了。我还从来没有用我、妹妹和阿蜜共有的语言说出来过。不用说,阿蜜,这些话我对你也没有讲过一点点。只是我觉得,关于妹妹的死,你似乎向我做过些暗示,这让我无法平静,所以你也可能有所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举个例子罢,在给我吃山鸡肉那天,你问我的真事是不是指妹妹的事,那时我还想,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故意嘲弄我呢。于是,我恼羞成怒,杀了你的心都有。但我觉得阿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情,这才平静下来。妹妹自杀那天的早上,我去向伯父他们报信以前,先把我与妹妹合住的那个伯父家的房间前前后后搜了个遍,生怕妹妹写下了什么,惹人怀疑。当时,我有一种从痛苦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安全感,可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新的负罪感,这两种心理在我的思想里交织,弄得我又哭又笑。直到完全控制住自己不再大笑,我才去上房伯父他们那里,告诉他们妹妹自杀的消息。她是一大早喝了农药,就蹲在厕所里死掉的。确认她自杀后没留下任何遗书,这使我有一种巨大的解脱感,这是因为我一直怕这白痴妹妹会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告诉别人。妹妹一死,这秘密就被一举抹煞,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想到这一点,我真觉得放心。可是事与愿违,现实根本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发展。相反,因为妹妹的死,这秘密便在我肉体和精神最深的中心扎下根来,开始从头到脚地毒害我的日常生活以及我对未来的展望。那还是我高中二年级时的事,可打那时候起,我一直被这事的回忆撕裂了一样!〃说到这儿,鹰四仿佛预感到对这声音的记忆会令我在后半生里为那使我难以存活憋闷抑郁的〃时间〃的伏击而烦恼不尽,便黯然惨淡地啜泣起来,哭了好一会儿。
  〃妹妹虽是个白痴,可她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只喜欢听悦耳的声音,听起音乐,她就会感到幸福。可要听到飞机的响声,或是汽车启动时的马达声,她耳朵里就像叫火烧了似的,直喊痛。我想,她那是真痛,不是有时候光是空气振动就能让玻璃碎裂吗?所以,妹妹的耳朵里,必是有什么纤细的东西破碎了似地直疼,可以这么说,在伯父的村子里,还没有人像妹妹那样理解音乐,那样非有音乐不可。妹妹一点不丑,又干净得很。异乎寻常地干净。与过分的音乐嗜好一样,这也是她白痴的一个特点。伯父村里的那些青年,有的常在妹妹听音乐的时候来偷着看她。只要音乐一响,妹妹就仿佛全身只剩下了耳朵,其它的一切都被拦住,进不到她的意识里去。那些偷看她的人倒不会放肆,可只要看见他们,我就发疯一样地和他们打。对我来说,妹妹是唯一的女性,我必须把她保护好。其实,我和伯父村里的姑娘们完全没有来往,甚至进了城里的高中,我还不和同年级的女生讲话呢。我围绕自己和妹妹编造了一种高贵种族的流浪故事,对曾祖父和他弟弟以后的自家家谱,有着非常夸张的骄傲。从同情的角度来看,我就是想通过这些来抵御寄于伯父篱下这种境遇中的自卑心理。我告诉妹妹,我们是被选定的两个特殊的人,所以,我们谁也不能,也不许对除了彼此之外的其他伙伴有什么好感。这样一来,有好多大人说我们俩,说那对兄妹一起睡觉之类的闲话!我就往说这话的人家里扔石头,报复他们。然而可以说,我反倒受了这种闲话的暗示。那时我十七岁,正是个浑浑噩噩、盲目轻信的高中生,而且,我郁郁寡欢,又经不起这种暗示。那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一下子喝醉了。那天伯父家的秧全插完了,就在上房里把请来帮忙的村里人召到一起喝酒。我既然是个流浪的高贵种族,自然不会帮他们插秧,但那帮小伙子把我也叫过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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