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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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峨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居然睡得很沉,她太累了。仉欣雷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又吻她的手,说:“我的未婚妻,我们该做什么?是不是该到龙尾村禀报双亲大人。”“随你。”峨说。欣雷很高兴,也有些不安,这么多年的心事,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实在有些奇怪。峨素来是古怪的,也许这就是她处理终身大事的方式,她遇了什么以后总会知道。希望她不会改主意。他们出北门,向东去,走在红土马路上。天很蓝,树很绿,不断有军车开过。这一条路,村民们很少走。他们走过一段窄路,来到那陡峭的悬崖。正走在悬崖边时,开来一长队军车,轰隆轰隆没有尽头,“你走边上。”欣雷照顾着峨。就在这一转身时,一辆军车忽然向边上偏过来,他们急忙躲闪,一脚踏空,崖边没有横生的树干,两人滚下坡去。峨被一丛灌木拦住,手脸都扎破了,满脸血迹,但没有大伤。她定定神猛醒道,仉欣雷呢?挣扎着站起,见欣雷直落坡底,在一块大石旁一动不动,“仉欣雷!”她大叫,一面手足并用,爬到坡底去。“仉欣雷——”她的叫声淹没在轰隆轰隆的马达声里。坡底有村子,有人围拢来看,想要救他。一个人说:“大石头滚过,受了内伤。”“没得气了。”另一个人说。峨到他身边,见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仉欣雷!”峨扑到他身上叫,没有一点回应,他死了。“你是他什么人?”村人问。“我是他的未婚妻。”峨眼前又出现了白茫茫的湖水,她挣扎着说:“植物研究所。”湖水涌上来,将她和仉欣雷一起淹没,她晕了过去。
植物研究所很快来了几个人,其中有吴家馨和周弼,家馨一看死者,突然放声大哭。村人又问:“你是他什么人。”家馨抽噎着说:“我是——我是他的表妹。”这时,峨已经被移到一家床上,她在屋里,欣雷在屋外。他们刚要走到一起,就永远分开了。吴家馨留下照料,两个同事用马车送峨回家。弗之进城上课去了,碧初见峨满脸血迹,昏昏沉沉,倒是十分镇定,一面为她擦拭,一面轻声呼唤:“峨,我的好女儿。”峨睁开眼,唤了一声“娘”,虽然低微,却很清楚。碧初这才将她安置好,送走同事。峨不食不语,躺了两天。大家都知道她和一个同学在一起遭遇车祸,那同学不幸身亡,俱都惋惜。两天后,峨起来了,碧初端来一碗蛋花汤,“你清醒了,先不用想,不用说,喝碗汤吧!”碧初瘦了一圈,眼白发红,眼圈发黑。峨勉强将汤喝下,慢慢地说,要去参加欣雷的葬礼。碧初说:“你需要休息。”“我怎能不去,我一定要去。”峨坚持着手扶墙壁往外走。碧初才说已经葬了,资源委员会办事处出来管的。峨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半晌,自语道:“已经散了。”又半晌说:“娘,我应该登一个启事,这是我应该做的。”“什么启事?”“我和仉欣雷的订婚启事。”碧初惊诧:“你订婚了?”随即叹道:“可怜的孩子。”“他很普通,可他是好人。我们那天本来是要一起来,告诉你和爹爹。”“既然他已不在人世,还有必要吗?”“很有必要,我答应了的。这对他会是安慰。”峨说着,断断续续,忽然伏在碧初膝上失声大恸,碧初也泪流满面,一手理着女儿的头发,一手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哭吧,哭吧!有什么事告诉娘。”峨哭了一阵,只说仍觉眩晕,抽噎着躺下了。弗之在城里已听说这事,回来后知道原委,与碧初都觉得峨的订婚很突然。她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仉欣雷的死更是突然,世事这样难测。他虽已在另一个世界,信用是要守的。
于是过了几天,昆明几家大报上出现了“仉欣雷、孟离己订婚启事’。仉欣雷的名字加了黑框,众人看了无不叹息。
碧初几次对峨说:“你不愿说的事可以不必说,娘尊重你。可若是能告诉我一些,让娘放心,好不好?”峨听说,只是哭,后来便不搭理,如同没有听见。
一天夜里,碧初翻来覆去不能人睡,她推推弗之,“醒着呢。”弗之说。碧初道:“峨的事,我觉得和萧先生有点关系,至少他会知道峨怎么想的。”见弗之不答,又推推他的手臂,“峨对仉欣雷平素没有好感,而对萧先生却有太多的好感。”只听“咚”的一声,是拾得从纸窗进来,跳到地下,两人心里发沉,都不言语。一会,弗之道:“子蔚为人光明磊落,这必是一件尴尬的事,我们不能问,也不必问。幸而峨没有做出让人更痛心的事。只是仉欣雷太不幸了。”“他如果活着,我们要当儿子待他。”碧初用被角拭去眼泪。在峨他们那天绕来绕去的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一具薄棺,装殓了俗人、好人仉欣雷。给他远方的父母留下了永远的思念。孟家人曾全体来到坟前,他们从龙尾村采来一些无名野花,撒满坟头。弗之、碧初默默地站着,祝祷逝者安息。嵋与合绕着这座新坟走了一转,他们很希望仉欣雷活转来。他们长大了,要请他吃西餐。峨没有与家人一起来。过了些时,植物所又一次酝酿建立大理研究站,峨立刻报名。
四二年冬天,峨动身往大理,临行前,到欣雷坟上告别。她在坟边静坐了许久,眼前又出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水波涌上来,又退去了。走进坟墓的不是她,而是他。他在坟里,她在坟外,阴阳两隔。而在峨心底,另有一座坟,埋葬着另一个人。峨走的那天,碧初本也要来送。车从城里近日楼出发,从龙尾村进城实在太累。峨抱住母亲的肩,在耳边说:“女儿不孝,娘不要再加我的罪过。”就这样离开了家。她先和植物所的同事们在女生宿舍住了一晚,不肯到大戏台。第二天,从早便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地湿漉漉的。弗之携嵋与合赶到近日楼发车处相送。玹、玮和颖书都到了。这几天雪妍身体不好不能来,卫葑特到宝珠巷托玹子带一信致意。玹子穿紫红薄呢夹袍,套灰绒衫,颜色鲜亮,活泼地招呼说话,她送峨一支自来水笔,说好带。晨光中见弗之的背有些驼,面带愁容,显出很深的皱纹,不觉心中一颤,想三姨父见老了。有人低声说:“庄无因来了。”果见远处一骑黑马,跑到车队边站住,无因跳下马来,见过弗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标本夹,递给峨。峨接了,见标本夹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送给未来的植物学家孟离己”,底下一行是签名:庄无因。颖书看了称赞。他送了峨一个手电筒,已经装进行李了。快开车了,研究站负责的吴先生走过来对弗之说:“孟先生放心,我们会照顾孟离己的。”峨一直挨在弗之身边,这时拉着嵋的手,说:“妹,我在家没管什么事,从今后,家里就更要靠你了。”嵋觉得从来没有和姐姐这样亲近,用姐姐的手拭去自己脸颊上的泪水。峨又把手搭在合子肩上,没有说话,两人互望着,合子抱着她的手臂,哭了。峨没有哭,低着头,对弗之说:“爹爹,我走了。”
车开了,车尾突突地冒着黑烟,歪歪扭扭地开远了。
大家目送车队远去,又站了一会,各自分头去上课。无因走到嵋身边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年底,吴家馨和周弼结婚。他们请了萧先生作证婚人。萧先生讲话,祝贺他们,夸赞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最后忽然说:“有人告诉我,在庙里求到一个签。签上说,凡事要顺应自然,不可强求。这就是说不要勉强做不可能的事。可是有时候什么事也没做,也给别人带来了痛苦,想想真是难过。”家馨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眼圈红了,随即强笑着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众人听了都有些莫名其妙。这次婚礼,仉欣雷和孟离己没有能参加。
第四节
仉欣雷死,峨的订婚和离开昆明,除孟家人外,在玹子心里引起的波澜最大。她模糊觉得,峨喜欢什么人,但绝不是仉欣雷。她见庄无因来送行,曾想峨喜欢的是不是无因,又笑自己瞎猜。由于峨的性情,生活里就会遇见一些磕绊的事。她自己则该永远是一帆风顺的。峨是秋天,她是春天,峨总是带着薄暮的色彩,她则常保持朝霞的绚丽。“命运是性格使然”,谁说的记不得了。用在峨身上,再正确不过了,可是用在自己身上是怎样呢,她有些怀疑。玹子工作以后,事情不多,常有闲空。省府办事人员一般都起得晚。玹子虽然娇惯,却有吕老太爷家训,不能晚起,她散步到办公室,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迟到。要翻译的文件不多,下午常常没有事。乃应王鼎一之邀,兼了一门会话课。又有好几位云南太太请她教英语,她便适当地挑了几个学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陪着丈夫出入交际场合,是当时官太太们的心愿。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可以周旋。她们知道玹子是大家小姐,很是优礼有加。玹子的生活节奏正常,内容也不单调,但她并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很高兴,她觉得自己不是读书人,也不是做官人,不是古怪人,也不是平常人,她是个外人。这时她又心中一动,想这是不是峨的感觉?她也知道烦恼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和保罗的关系。在小厢房中那一句“你愿意嫁我吗”犹在耳边,两年过去了,她还没有回答,是不是也要等画上黑框呢?保罗很可爱,对她是真心的,可是于细微处总有些不能投契,是不是自己还不够洋,或是保罗还不够中国?可是庄先生和玳拉也很美满。不过,他们可能也有遗憾,真是冷暖自知了。保罗求婚后,玹子到重庆和父母商量。当时渝昆间已有班机来往,都觉得真要确定下来,还是需要时间。澹台勉有一个论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结合,必须有一个前提:一方无条件崇拜另一方,玳拉对庄卣辰便是如此。玹子自问,她还到不了那样的地步,所以一直没有回答。有时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彼此看着对方是个玻璃人儿。有时又很不了解。一次,保罗说他的两个朋友喜欢在街头看漂亮女孩子,并且打赌以五分钟内见到或见不到论输赢,保罗觉得很有趣,玹子觉得太无聊。为这样不相干的小事,两人会争论半天,想想真也莫名其妙。领事馆有各种聚会、茶会、音乐会等,联系各界人士。玹子自然是常出席的,帮着安排招呼,有她苗条的身影,流利的话语,整个气氛便很活泼融洽。保罗说她是味精。她有时却不高兴,觉得自己像个雇员。一次,有两位大学的先生说起一个人的病,这病是斑疹伤寒,据说是由虱子传染,其中一位随口说,从前没有见过虱子,现在什么也见着了。保罗听懂了,一方面同情他们居然也受这些小虫骚扰,一方面怀疑有人带了虱子来,散会后,命人把那间客厅彻底清扫,使得玹子很反感,说你们美国人就不生虱子!保罗一摊手,说在战壕里是另一回事,不过这里不是战壕。玹子使气道:“这也是战争使然啊,你就不懂。”保罗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睁大了眼睛,那蓝色似乎在融化,玹子便想起那洋娃娃。这一天,玹子上班去,见翠湖堤岸绿柳飘拂,三两只水鸟在水面嬉戏,却打不起兴致,懒洋洋走到省府高台阶,觉得自己真奇怪,怎么能在这样一个衙门里工作。
办公室没有人,玹子在办公桌前翻看昨天的报纸。过了一会,几个同事陆续到了。开始照例的闲谈。一个说物价涨得太快,柴米油盐都涨了;他看了玹子一眼,说,澹台小姐是不问柴米油盐的。玹子想一想,咖啡似乎也涨了价。又一个说,房租涨得最多,你们自己有房不觉得。玹子笑说:“我可没有房。”再想一想房租从上月就涨了三分之一,这里大都是云南本地人,又多是富裕人家,近来也开始议论物价了。这天还有一个专门话题,云南富翁朱延清,明天晚上要举行一次盛大舞会,有喜欢管闲事的打听都有谁收到请帖,只有玹子、主任和一位什么人的亲戚得到邀请。玹子对富翁的印象很模糊,随口问这位朱先生是什么人,那什么人的亲戚笑着说:“澹台小姐在官府也不止一年了,怎么心里没有个名单?查一查昆明的大百货店都是这位朱先生的,还有个旧锡矿,他有多少股份就说不清了。”玹子并不注意听,只顾翻着报纸。一时,主任拿过两个文件请她翻译。一个是中翻英,是一篇关于麻将牌的介绍。叙述了麻将的发展史,讲解了各项规则,文字清通,简明扼要。另一篇是英翻中,是一篇外国记者的文章,报道某地一次小规模的政府军“安抚”暴民的行动,那记者评论说,在中国的土地上,在抗日的大旗下,不安的局面已相当明显。国共冲突已不是一天两天,使人忧心。这两份材料搁在一起有些滑稽。玹子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