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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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多莉的名义向人类致意
假如多莉在人类的判断中
仍算是一头羊
尽管它没爹没娘
请允许我以多莉的名义
向人类致意
震古铄今
没有任何一只动物
也包括山姆鹰、罗马狼
像多莉一样一夜成名
并将在历史的鼓上一锤定音
它的羊角星空般旋转
羊毛白雪似翻滚
多莉拷问人类的尊严
让时光倒流的可能似隐似现
OK,多莉产下小绵羊
它尽管灭祖,却未曾绝孙
我以多莉的名义向人类致意
我的出场仍需假以时日
当人类制定出允许拷贝灵魂的《灵魂法》
我将公开我第一个克隆人的历史身份
城市之星
一个勤勤恳恳的公务员
在冬季披星戴月上下班
啊,不,不
是起早摸黑地上下班
在这座宏大的发展中城市
人们已看不到星星
月亮也只是偶露峥嵘
它象挂在高楼大厦间的
一轮剪纸。光辉
难与路灯匹敌
而灯下新时代的女同胞
影影绰绰
脂粉涂抹出慌乱的尊严
她们是洒落人间的城市之星
虚幻的月光,温暖的禁忌
暖冬
1998年的冬天
我从办公室向窗外张望
明亮的阳光照着蓝色的屋顶
抵达三楼窗口的万千枝条
涂了一层蜜
我判断暖冬仍然是冬天
但此时它已丧失了本质上的冷
在地球这一端,那一端……
遭弹劾的总统迁怒萨达姆
巴格达上空又是火光一片
我不知此事引起国人多少关注
难道
历史真的已经终结
受人之托拖着没办
你看,我终日忙碌不堪
自虐似的把自己搞掂
我在报复什么……
两个冻结的户口,一根被打折的鼻梁
还有一位老乡的暂住证
我答应后就置之脑后
像群山隐忍着跪在天边
感觉既空荡荡又沉甸甸
我脸上陪着微笑
而内心又愤怒又麻木
有谁真的渴望无所事事
在沉思默想中消磨无为的一生
凝望雪的傅琼
雪沿着时间的缝隙飘落 没有声音
傅琼站在小泥屋门口 站在雪中
雪踮脚尖沿着电线沿着树枝
沿着田野 把道路踩肿了
傅琼把一片雪化接在手中
许多雪花把傅琼抱在怀里
这时候 雪光取代了天光波光
甚至傅琼在小泥屋点的烛光
可是 你把万籁怎样
也不能遮住傅琼明亮的双眸
于是傅琼向雪凝望 同时
雪也摆出同样的冷漠朝傅琼凝望
她们互相估量互相仇视 甚至爱慕
两种温柔的对视
吃杏的姑娘
杏树在杏树园里
吃杏的姑娘
比杏花来的晚,比成熟的杏
来的要早一些
这又是使人心惊的一个下午
一枚青色的杏,取代了一首诗
立在那里,取代了一个
在别的场景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端详杏,就像她端详夏
夏回望着她,她高举左手
环步杏园,她说:
“谁能把这枚杏顺原路送回枝头”
说着她把杏送到唇边
吃杏的姑娘来过后
整个夏天弥散着苦杏仁的味道
李红的吻
她几乎不露痕迹地藏起了河南口音
她几乎不费力气地套上了紧身旗袍
少女时四年的短跑生涯
留给她苗条的身段 以及
不太灵光的头脑
真的,她从不沾酒
人家逼狠了,就起身逃掉
她说要是有人喜欢她
大概是觉得她性格好吧
每次开口,她红唇下的牙暴露无遗
关于童年,她记恨童年
三姐妹比肩生长
对一个只生姑娘的家庭
奶奶抱着族长般的冷落
在轻蔑中,她暗怀敌意
呀,目睹这现代一幕的变迁
有人顾不得顾影自怜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人称作男子汉
一个婊子要生多少娃
才能有人喊她一声妈
李红的旗袍裹着她的躯体
李红的智力含着她的美德
只有在酒吧旋转着挂在天空时
才能看到逃离的李红努努嘴好像一个吻
卖塑料花的农夫
呵,农夫
清凉的四月
你把花儿驮到
殡葬馆的门口
这些翠绿的花儿呀
有整整一麻袋
沿马路摆开
它的原料是可乐瓶子
花儿,比弃尸纯洁
比灵魂颜色深
呵,农夫
沉默的农夫
你的塑料花积压了春天
在南部升起一面六面旗
在北方摔落一架747
而在我祖国的乡下作坊
剪呀,铰呀,编呀,粘呀
塑料花茁壮生长
你的亡妻她操劳、奔忙
选自《顺便吻一下》
黄灿然诗选
黄灿然(1963… ),出版的诗集有《世界的隐喻》(1998)。
祖先 远离 献给妻子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诗四十首(选七) 纪念荷尔德林 杜甫
祖先
枝繁叶茂的河流,黄昏的皮下
长出油灯的伤口,文字的火焰烧毁了
心中的坟墓和寂寞。木船小小的力量
浮游着——当河流苏醒过来,我们也
应该回家,把洁白的道路留在背后
鱼的小嘴,水的薄唇,我们祖先的脸
掩埋在热泪之下。他们生根而我们落叶
他们开花而我们不结果,不能结果。
在文字的热泪下,土壤掩藏了血脉。
我们祖先的脸靠着舟楫的潮湿倾听
枝繁叶茂的河流,他们伤口的经验
是我们的油灯,他们文字的灰烬将我们埋没。
远离
我正在远离你,我们的树荫和正午,
我们深处的井水和水底荣耀的云彩
都在暗示这点,暗示着,向彼此的命运
说再见。生活的伤疤和新肉,生活的
固有黑暗和隐藏,都像树荫下的胚芽
要露出破绽和告别。你的泪是止不了的
一如我的疼,一如鹰的俯视和饥饿。
你的呼喊我藏着,你的梦我正在敲碎。
前面是城市,交通,利刃和蒺藜;
我正在长出远离你的形状,我栽培的孤独
我注定要失去它,一如我保护的空间
我把它摔破,一如这花瓶——裂开。
献给妻子
很久了,我没有为你写诗,
你曾是我灵感的唯一源泉;
在我这久经风浪的心底
仍时常激荡着我们的初恋;
但是我的心实在是衰老了,
因为它过早地遇到了风暴
并从多次的险境中逃脱,
我怎能不抒发这种逼迫?
如今我在异乡艰苦劳动,
为了让你的双手与众不同:
以前没有受过磨难,以后
也将永远闲置在安适之中:
繁重的工作就是我的情诗,
所有的成果全部献给你。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淤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哭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诗四十首(选七)
15
秋天的下午,城市呈现一派黄昏的景色,
古老的电车在安详的街道上悠闲地荡着,
年轻的妇人把裸露的胳膊伸出窗口,
晾起儿子的衣服,一个多么令人心跳的时刻。
阳光落在事物的表面,有如一层金色粉末,
这么优美,叫我怎能不忧郁,恍惚以致迷惑;
我背着它,心中一片暗淡,像一个梦游者,
怀疑自己是一个偶然站在那里的虚幻的过客。
25
山村的傍晚,落日在山头等待月升,
它们的接替过程公开而又神秘,
直到黑色取代了天光,人们才会在惯性的意识里
隐隐感到些许的差异,但是在明白过来之前
他们已经关门闭户,上床做梦:是这样的山村生活,
昆虫的声音也许是从扭曲的四肢里
碰巧发出的,这时候黑暗统治山,统治水,
统治田野和天空,但始终不能介入他们的梦。
32
我要走上山岗,我要站到一棵树旁
或者站在它的阴影里,环顾我的家乡:
绿色的原野,蓝色的溪流,晒谷场、房子,
以及另一些山岗,另一些树,更多的山岗
和更辽阔的远景,我要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感受,深深地凝望我的妻子
和我的女儿,我要看着她们走向山岗,
走向我,怀着深深的爱情,环顾我们的家乡。
33
我多么希望在冬天回到故乡,
在萧瑟的风景中体验童年;
我将不会漏掉一株挺拔的野草,
一颗坚硬的沙粒,一块寒冷的泥巴。
是的,我将把一只冻僵的手,放到
一件平凡事物的表面,抚摸它,
使它接受人类的感情;我还将把另一只手
从温暖的衣袋里拿出来,交给被窝里妻子的肉体。
34
我多么希望在一平如镜的天空下,
在静如止水的气氛中,在交错的湖光
和纵横的山色之间,在欲望和思想之上
独立苍茫,或者漫步道旁,停停站站,
竖起耳朵,或者放眼四野,然后感到
妻子在家中挂念我,女儿在唤我的名字,
而我用内心的声音暗示她们:我正在回去,
于是她们感到安心,继续忙她们的事情。
36
风吹层林激发阵阵涛声,
日光斜照,集中在一些峰顶,
山中岩石有向上迁徙的冲动,
因为它们也要温存,因为这是寒冬。
寒冬!这句话刚脱口,阴森森的冷气
便从四面拢集过来,太阳如鹰盘旋
或者静止,在那高高在上的空中;
尘世啊,在它的俯视下,你就像一场隔夜的梦!
37
冬天的雨点打着我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它们
依旧与我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就像是
我视野里的那些另外的雨点,均匀
而又适度地降落,把街景蒙在意境里;
倘若我是在过去,倘若我此刻的心情
撩开在往事如烟的回忆的河面,倘若此际
我一生的哲学和玄思像雨中的两个人影,
他们,他和她,时而靠在一起,时而拉开距离……
纪念荷尔德林
涅卡河里的流水静静流淌,
涅卡河畔的天空无边无际。
苦难的诗人坐在阁楼里,
阁楼的窗口象一场恶梦:
从前你的深情拥抱过的山岗,
从前你的灵感触抚过的草地,
如今都怀着不可告人的敌意,
威胁着你,使你极度紧张;
从前神圣的祖国,神圣的家乡,
如今在你的心灵里黯淡下去,
因为你已经枯竭了,已经被弃置
在一个垃圾桶似的角落,象发霉的果酱。
涅卡河畔的天空掉转方向,
涅卡河里的流水更换目的。
杜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象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缕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叫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象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园。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选自《世界的隐喻》
黄翔诗选
黄翔(1941… ),五十年代末开始发表作品。
独唱 野兽 我看见一场战争 长城的自白 河岸上停着一只空船 嚎啕 出生
独唱
我是谁
我是瀑布的孤魂
一首永久离群索居的
诗。
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
游踪
我的唯一的听众
是沉寂。
1962
野兽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
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
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
我的年代扑倒我
斜乜着眼睛
把脚踏在我的鼻梁架上
撕着
咬着
啃着
直啃到仅仅剩下我的骨头
即使我只仅仅剩下一根骨头
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
我看见一场战争
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