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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拾龙记-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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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重新掌了灯,屋子里亮堂起来,他才眨么两下眼,像从灯芯里捡了一簇火苗搁在了瞳孔里,重新灵动起来。

    “啧,”周淮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鄙夷,“早知道没用就不给你喝了,简直浪费。”

    彭彧:“”

    周淮又给那青年把了一次脉,便打着哈欠披衣起了身:“我睡觉去,你照看好他。这大堂里凉,明早还得给人看病,你给他随便搬哪屋去,别在这放着。”

    “不是,你”

    周淮又拍了拍他的手,把他没说完的话噎在喉咙里:“诊金你看着给吧,多给点也行,就当做善事了,积阴德。”

    彭彧把眼睛翻得只剩下眼白,心说您老真是大言不惭,脸皮比那被龙震塌的院墙还厚。

    周淮也不管别人怎么背地里损他,又蹬蹬蹬地回了二楼睡觉。这人也真是八风不动,发生了这么大事,他居然能睡得着。

    彭彧小心翼翼地把那青年抱起来往隔壁走,别看他瘦得跟营养不良似的,分量还真的不轻。彭彧实在想不出这重量到底是长在了哪,吭哧吭哧地给他换了屋。

    这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连根骨头都没摔断,不愧是龙。

    可是既然连根骨头都没摔断,那他颈侧的伤又是哪来的?

    彭彧这么想着,皱眉瞟了一眼油灯,心说济人堂就是穷,连个亮点的油灯都买不起,赶明儿给他们送一批,就当做善事,积阴德。

    外面雨还在下,声势不减,看样子这一宿是不会停了。他打热水给青年擦了身,除去一身血污,借着昏暗的灯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咯噔”一声,呆住了。

    这些年他随商队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也见过各色各异的美人,却从未有像面前之人一般正戳胸口的。这人好像把所有深邃内敛的美都集于己身,而舍去一切浮华辞藻——仿佛把玩多年的紫砂壶。

    这样一种深沉的神韵,实在不该出现在这么年轻的一张脸上。

    心里不可抑制地荡漾了一下,彭彧托着下巴瞧他,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他从自己面前溜走似的。他无意识地攥着青年的手,那只手冰冷而干燥,手指像他的人一样修长苍白,有一点单薄,一握之中却仿佛包罗万象,眨眼间便可翻云覆雨。

    小纨绔二十年来第一次春心萌动,就是给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甚至不是个人。他自己都不晓得这份情愫缘何而生,心底那颗种子却已在暴雨中吸饱了水分,随时等待破土生芽。

    暴雨下了一宿,第二天黎明之时总算是意犹未尽地停了。正值盛夏,酷暑可不会因这场意外的暴雨而退却分毫,才及辰末,大雨带来的凉意便开始节节败退,眼看就被重新蒸腾起的暑气逼得溃不成军。

    作为冼州最富有的彭家,在夏天自然最凉快,连下人的屋子都放着用不完的冰块。百姓们经过时都会在院外的墙根下躲一躲,好像这样就能蹭走几分熨帖的凉意。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因为彭家的院墙塌了。

    昨晚碍于那场突降的暴雨,没人来围观彭宅的“天降神物”,待雨一停,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人们便纷纷聚集在倒塌的墙外,搓着手向里张望。

    于是彭彧不得不把那昏迷不醒的青年扔在济人堂,一早儿便回家吩咐了卫队看好院子,一个好事的也别放进来。卫队当下把整个彭宅围成了铁桶,人人僵着一张脸,十分默契地玩起了“木头人不许动”。

    而此时,彭彧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道被巨龙砸出来的沟壑,也不知那巨龙之力究竟多深多重,竟生生把夯实的地面向下压了数尺,坚如磐石的地砖被碾成了碎片,崩溅得到处都是。再经过大雨浇灌了一宿,直接给他彭宅开出一条景观河。

    昨晚那颗突然种下的种子酝酿一宿,又在今早吸收了一点阳光,再施上一把充满黄色废料的肥,此刻已悄无声息地钻出一朵不那么规矩的嫩芽,在小纨绔天生缺少敬畏心和羞耻心的内心世界里到处撩拨。

    既然这龙不由分说地砸进了他家,又被他好巧不巧地看光了身体,那他就得负责。顺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思路,彭彧已经把那青年从“外人”划进了“内人”,并毫不客气地进行了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此人会变成他未来媳妇。

    一想到“未来媳妇”才见面就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彭彧内心就有些复杂,心说这巨龙力拔千钧,万一洞房时情之所至不小心现了原形,不得生生把他这夫君压死?那样红事变白事,怎一个精彩了得?

    “少爷。”管家朝他拱了拱手,还不知道自家少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已经在脑内上演了一出人兽恋,还添油加醋地把小黄书里所有让人血脉偾张的片段拼拼剪剪,揉成了一段惊世骇俗的十八禁。

    “啊?怎么了?”彭彧回过神,飘到九霄云外的幻想一下子收了回来,表面上依然波澜不惊,“昨晚没出人命吧?”

    管家十分欣慰,自家少爷虽然已经有钱到了能买下十个皇宫,却还不忘关心下人的安危,绝对是成大事者。他不敢怠慢,立刻答道:“回少爷,没出人命,有几个受了轻伤,已经送到济人堂了。”

    彭彧点点头:“行,诊金药钱我一会儿给拨下去,你帮着点点,多了的就给他们当零花吧。”

    “是。”管家再一拱手,有些欲言又止,“还有一事。”

    “你说。”

    “咱后院老槐树上那个鸟窝昨晚让暴雨给打落了。”

    “什么?”彭彧听闻此言,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当下沉了脸色,蹙眉道,“去看看。”

    彭家的后院有半个御花园那么大,能放四个铺平了的济人堂。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小汪水潭,潭中锦鲤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水面上点缀着几盏白莲,荷叶上还捧着雨珠,不舍得撒手般敛在叶心。

    潭边二十步有一老槐,生得是鬼斧神工。树干合抱粗,弯折几乎贴地,可容两人并坐,再笔直而上,直插云霄。

    昨夜一宿暴雨,已经将满树的槐花打落,树下铺着星星点点的白,像一地散落的玉片。彭彧踩着石板路走到那老槐前,树脚落着一几近散架的鸟窝,槐树有灵似的为它盛了一捧槐花,仿佛在给那些不幸罹难的幼小生灵送行。

    “里面本来有三只才破壳的雏鸟,今早我们来看,都已经凉透了。还有一枚没孵化的鸟蛋,只怕也”

    死去的雏鸟已不在巢中,想必是被处理掉了。彭彧弯腰拾起那枚鸟蛋,蛋壳软趴趴的仿佛一戳就破,透着湿漉漉的凉。

    “母鸟呢?”

    管家摇了摇头。

    想来也不可能还在,昨夜那么大动静,鸡舍里的鸡都差点越狱潜逃,更何况是鸟。彭彧面色沉重地看着那枚鸟蛋,轻轻地叹了口气。

    倒不是几只鸟儿有多重要,只是这老槐树少说也长了百年,守了他们彭家三代。自他记事起,便日日受父亲教诲,不论彭府怎么改建扩张,这颗老槐也万万动不得。与其说这是棵树,倒不如说是彭家人的一个精神象征,谁都可以在那歪脖上坐一坐,可谁都不愿伤它分毫。

    这树生得遮天蔽日,鸟雀都喜欢在树上歇脚,却很少在此筑巢。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窝,眼看小鸟出世,过了这个夏天便羽翼丰满,竟无端折在一场暴雨上。

    “算了。”彭彧摸了摸老树粗糙的树皮,“把这里打扫一下,看看看看以后还会不会再来一窝,到时候可要好好护着。”

    他说罢,便托着那枚鸟蛋回了房。

    庭院里还在有条不紊地修缮被巨龙破坏的地面和院墙,他寻了个巴掌大的小盒,里面铺上三层锦缎,小心把鸟蛋放了进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既没有把它做成石头硬的标本,也没有试图继续将其孵化,就这么放着,心想等哪一天坏了烂了,再做打算。

    随后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勒令自己打起精神,挂上笑意,往济人堂看他“未来媳妇”去了。

第4章 坠龙(四)() 
济人堂今天有点忙,一早上来看诊的病人全是彭家受伤的家丁。彭彧溜达进来的时候,周淮正在给人把脉,没有留意到他。

    彭彧也不乐意主动招惹这脾气古怪的大夫,蹑手蹑脚往安置龙青年的屋子而去,发现房门只轻掩着,便轻轻推开了门。

    屋子不大,简易的病床贴着窗根,窗子大开着,透进温和的风。那青年居然已经苏醒,正半倚半靠地挨在床头,阖着眼,胳膊往窗边虚虚一搭,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雕花的窗棂。

    他穿着身不大合身的单衣,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脸色依然苍白,似乎因气血不足而不甚清醒,待彭彧坐在床边,他才察觉到来人,慢慢睁开了眼。

    彭彧一瞬间撞进了那双久未睁开的眸子,发现他虹膜的颜色像他的人一样浅。彭彧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对方略深的瞳孔里,好似一只小虫溺进了琥珀,被温柔地包裹住,再插翅难逃。

    随即,那块琥珀轻轻颤了颤,涟漪一圈一圈泛开,修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勾起一丝笑意:“为什么这么看我?”

    “啊?哦抱歉。”小纨绔三尺厚的脸皮居然有些发烫,他摸摸鼻子,心说这声音是个男声吧?莫非是条公龙?

    “你昨晚”

    青年体贴地接过话茬:“实在抱歉,昨晚是个意外,惊扰到你们了。除了现在在看诊的,没有其他人受伤吧?”

    “应该没了。”彭彧缓了口气,“啊对了,你流了那么多血,得好好休息,我给你买了些补血的食材,你记得吃。”

    青年沉默了三秒,表情露出一个微妙的一言难尽,还是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多谢。”

    彭彧又咳嗽两声,调整了一下坐姿:“那个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到底是公呃不,是男是女啊?”

    这话一出口,气氛陡然安静下来,青年脸上的一言难尽终于变成了哭笑不得。他微微低头,伸手在唇边轻轻拭去一抹忍俊不禁:“我的性别就这么不明显吗?”

    不明显,真的不明显。

    青年轻咳一声,无奈道:“我是男人。”

    小纨绔心里那株不规矩的幼芽陡然拧了一个弯。

    彭彧“唔”了一声,整个人倒是意外地放松下来,心里那点因得知对方性别为“男”的失落还不及升起就被打了个烟消云散——反正冼州民风开放,是男是女,不重要。

    青年思索着什么,又缓缓转头看向窗外,在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几棵葱茏的树。

    “名字么”手指在窗台写了几笔,“李一。”

    彭彧捡回了舌头,重新向他投去目光:“李一?”

    “嗯,李祎。”好像嫌“一”这个字太过张狂不符合他的身份,又添上几笔换了个新的,随即拉过对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祎”字。

    这个动作有些过分亲密了,手心被弄得很痒,又十指连心似的痒到了心尖上。彭彧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发现自己可怜巴巴的文字库里没有这个字,便十分认真地求教:“这个字念‘一’?”

    李祎慢慢地点了点头。

    两人互换了姓名,李祎瞧着眼前人挂了一身“驴唇不对马嘴”的鸡零狗碎,仿佛“生怕别人不来抢劫”,再联想一下他的名字,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少爷恐怕是往拧巴了长的,就像取名叫“小胖”的孩子越长越瘦,取名叫“安”“静”的熊孩子越来越淘,彭彧肯定也跟爹娘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十万八千里。

    这就有些难办了,他冗长的龙生里只教训过纨绔子弟,没人告诉过他该怎么跟纨绔做朋友。

    姓彭的纨绔可能是怕被揍得满地找牙,竟然在青年面前一改纨绔气质,撩猫逗狗的闲天一句也没扯,只一本正经地随便聊了聊,两条腿搭在病床边不安分地晃荡,随即笑出一口白牙:“哎,我还没问你今年多大呢,我看你比我小,不如叫我一声‘哥’?”

    李祎愣住了。

    这是人间的什么新套路?他是不是太久没下来,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于是他有些犹豫地含混道:“你确定?我满打满算三千二百岁,不过被削了两千多年的道行,法力不济,只能勉强维持现在这般样貌。”

    彭彧:“”

    他是听错了吧?一定是吧?

    他木着一张脸:“三三十二?”

    “三千二。”

    某株幼苗拧巴得太过分,“咔吧”一声把自己拧断了。

    李祎看着那人满脸的惊吓过度,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正要开口解释什么,便听周淮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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