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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拾龙记-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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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彭彧漫不经心地置之度外,那张面孔莫名与脑中刻画过无数遍的影像重合起来——明明哪里都不像,可唯独这一点超脱似的“随便”仿佛是飘荡了两千年的灵魂落叶归根,撑起一根顶天立地的脊梁骨,在新的皮囊里占据了一隅之地。

    “喂,你能不能别老这么盯着我看,我可真的要以为你对我有意思了。”彭彧忽然说。

    那抹戏谑近乎灼眼,让他仓惶地收回了目光。李祎紧紧攥着麒麟角,不觉手心已是一层薄汗。他只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般动摇过,可他的人仿佛被一劈为二,一半在动荡惶恐中坐立难安,一半又被肩上的责任压得动弹不得,只能像背着石碑的赑屃撑住自己坚硬的壳,一刻不停地迈动四肢向前走去。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嘴唇开合,终是未言一字,随即慢慢转身,几乎逃也似的退出了房间。

    没有看到彭彧轻轻抬了抬唇角,勾起一抹半苦不涩的笑,瞬间又重重地垂落下去,化作无声的叹息。

    这天早上,整个安平突然热闹了起来,彭彧被喧闹声惊醒,推开窗子一看,只见百姓们拖家带口地往出城方向而去,一问才知道今天正是七月初五,安平这个月祭河神的日子。

    他打了个哈欠,简单拾掇了自己,一行四人离开客栈,随着人流往渭水方向而去。

    安平处在渭水南岸,行至渭水,已几乎出了安平境内。河边有一处渡口,河岸已早早围满了人,彭彧借着白天绝佳的视力极目远望,看到一队打扮怪异的人缓缓走上渡口,每个人的面具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遮严了脸,看不清具体样貌。

    李祎扣着他的手腕,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几人在靠近渡口的河道旁站定,九渊附在他耳侧轻声说:“王,这几个都是凡人。”

    李祎点了点头,示意他别出声。

    渡口上貌似“祭师”的人面朝河道行着繁复的礼节,嘴里念念有词,弄得跟真事似的。龙王十分不屑地一挑眉,愣是没看懂这礼节到底表达的什么意思,却见那几人忽往后退了一步,向河心方向躬身,似乎在“请”什么东西。

    辰时已到,自上游缓缓而来五叶小舟,撑船之人亦以面具遮脸,每只小船上都载有一对童男童女,看上去只有不到一岁的年纪,却非常乖巧地跪坐,丝毫不哭闹。

    李祎皱了皱眉,只感到握着的那只手挣动了一下,只好以更大的力气握紧。彭彧低声说:“这些人就这么看着孩子死吗?那些孩子的父母也在人群里吧?”

    话音才落下,围观的百姓不知是谁起头,纷纷跪倒在地,十分恭敬地朝着小舟拜倒,嘴里喃喃念着“乞求平安”“乞求丰收”一类的字眼。

    一时间只剩下他们四个还站着,两条龙自然没有跪拜的道理,而彭少爷素来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天上掉馅饼,双手环胸地往那一戳,吊儿郎当地抬着下巴,瞬间收获了无数怒视。

    他欣然接受着众多愤怒的“注目礼”,丝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幸好眼神不能杀人,否则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少爷只怕要被凌迟三千刀,血染安平大地。

    五叶小船缓缓从眼前飘过,正在此时,上游的河面上竟出现了第六只船,同时身后的人群里一阵骚动,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放开我!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妹妹!不是已经有十个了吗,放了我妹妹!”

    第六只小船四平八稳地从河面上驶来,船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看上去比别的孩子都大一些。她睁着一双茫然无知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骚动的来源。

    李祎瞬间眯起双眼——这孩子不是一具躯壳,她是正常人,有灵魂!

    百姓们都匍匐在地,骚动的源头就格外扎眼。彭彧扭头望去,远远看见两个戴面具的人扭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男孩似乎是个小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让他觉得非常眼熟。

    手指在袖中摸到了一枚铜钱,他瞬间记了起来——正是那日在集子上“跟踪”他们的人!

    难怪这孩子要从他手里拿走三个包子,他居然还有个妹妹!

    彭彧猛地回头,还不及跟李祎有什么交流,只感觉身边的人突然动了。白影一阵风似的向河心刮去,稳稳落在第六只船上,他伸手五指虚抓,不知从哪抓上来一块石头,轻轻一吹,抱起孩子放下石头飘回了岸边。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周围的人——船夫、百姓甚至潜岳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动作!

    彭彧睁大了眼,实在不知这又是龙王的什么神通,李祎朝他一点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顺手把那孩子塞到了他怀里。

    彭少爷长这么大还没抱过小娃娃,突然被塞过来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吓得差点脱手甩出去。小姑娘有着一双和她哥非常相像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盯着他瞧,不哭也不闹,只安静吮着自己的手指。

    彭彧跟她对视了一会儿,凑到李祎耳边问道:“你就拿一块石头糊弄他们?他们看不出来?”

    “障眼法。”

    “那怎么不障我?”

    李祎高高挑起一边眉毛:“我也很想,可惜障不住你。”

    彭彧莫名其妙。

    第六只船已经追上了前五只,缓缓从渡口前驶过,往更远的方向而去。船夫们口中念着听不明白的词句,与渡口上的祭师音韵重合,渐渐成了某种奇怪的曲调。十个童男童女外加一块石头被悉数抛入河中,祭师们仰头高呼,百姓一片欢腾。

    彭彧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胃里的早饭直往上反。李祎朝九渊递了个眼色,后者瞬间化作泥鳅大的小灰龙,“扑通”一声扎进了河里。

    彭彧:“”

    男孩声嘶力竭的哭声被鼎沸的欢腾淹没,并没有谁对其投去同情的目光,毕竟比起人们的安居乐业、五谷丰登,一个不知名小乞丐的死活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人们对着“祭师”行尊敬的大礼,感谢他们带走一些从出生就是累赘的孩子,带来平安富裕的幸福生活。

    祭祀已经结束,围观的百姓渐渐散了,脏兮兮的小乞丐终于得以脱身,朝着波光荡漾的河道直扑而来,两条细瘦的小腿竭尽所能地奔跑,似乎想要追上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小船。

    平静的水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若非亲眼见证那场惨无人道的祭祀,谁也不会知道这河水刚刚吞没了数条无辜幼小的生命。小乞丐终于跪倒在地上,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白皙的泪痕,将污浊肮脏的尘泥带走,落进河水里。

    彭彧看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25章 河神祭(二)() 
小乞丐跟着三人返回客栈的时候,稚嫩的脸上依然透出不在状态的茫然。他盯住彭彧怀里正在啃手指的妹妹,抬起脏兮兮的小爪抹了一把脸,就着未干的眼泪把自己抹成了小花猫。

    彭彧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交给假掌柜,让他们把两条脏兮兮的小泥鳅洗涮干净了送到楼上去。这时候被龙王派出去的九渊回来了,附在他耳侧说了什么,李祎顿时眯起眼,招呼着彭彧上了楼。

    “也就是说,那些虫子先在陈州一带吃腐尸、寄生活人,随后集体逃跑转移到安平附近,啃食了紫韵花田,最后汇入渭水,钻进了祭祀用的孩童体内——然后呢?然后去了哪儿?”

    九渊摇了摇头:“水底有结界,我没敢贸然接近,怕打草惊蛇。”

    李祎一摸下巴,淡淡地扫了潜岳一眼:“看来你说的还真没错,这些虫子吃饱喝足,甚至悠哉悠哉地品尝完了饭后甜点,大摇大摆地找到了地方休息。不过目的呢?他们收集这些虫子有什么用?”

    九渊:“我刚刚打探清楚了,用于祭祀的孩子之前一共七十个,加上这次的十个十一,一共八十一个。”

    李祎瞬间了然:“唔,九九归一阵。”

    他又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过了一遍,可以大致理顺那伙“神秘人”都做了什么事——姑且认定在陈州、安平设局的是同一伙人,如果按时间线推算,阴阳大阵开始布置的时间最晚是在两年以前,先立送子庙,以麒麟角的神力在安平引生孩子,从中挑选“失魂症”者,作为容纳“虫”的容器。

    这些准备得差不多后,他们又选中冤案众多的陈州,布下缚灵阵,以腾蛇的法力支持大阵运行。后来知府恶疾暴毙,水牢内犯人惨死狱中,他们的尸体可能是第一批“虫”繁殖的场所。待到开春,虫迅速向周边扩散,陈州人不得已离家逃难,离陈州最近的利州以及周围村镇紧跟着遭殃。

    直到虫疫恶化到了利州封城,消息才迫不得已被彭家“报喜不报忧”的商队传进彭彧耳朵里。

    而其实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最后这“九九归一阵”服务,不管是虫、腾蛇、缚灵阵、还是麒麟角以及送子庙。这个在人间埋了至少两年的局,绵延百里的阴阳大阵,终于在今天完成了使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哦,就是有一点不太美好,他偷偷换走了一个孩子,还得劳累他们重新找一个了。

    虫子所带走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是任何一个有灵魂的生物都具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这些欲望包括一切喜怒忧惧,贪婪、侥幸、冤屈、妒忌,在那个能强化人情绪的缚灵阵里得到无上的升华,从每一个不甘不愿的冤魂身上、每一个对未知充满畏惧的凡人身上牵出一丝,汇成一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再添以可使人陷入幻觉的紫韵花,最终将人性中所有最不堪入目的东西注入最纯洁、最无知、白纸一般干净的幼童身躯里,覆盖落封,安静等候着下一次启用。

    至于这八十一个孩子最终会被用到何处,目前还不得而知。

    一时间四人皆无话,气氛安静得像是凝固了。许久这份尴尬被叩门声打破,假店小二把两个收拾干净的孩子送了过来,一并端上来吃食招待。

    灰头土脸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个精致的小男孩,除了瘦,几乎可以算得上粉雕玉琢了。他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菜,时不时给坐在一边吃糖果的妹妹喂两口,彭彧十分怀疑这孩子几天前拿完他的包子就没再吃上别的东西。

    他一边吃饭,彭彧一边从他嘴里套话,问清楚了这孩子姓林名景平,他妹妹叫林景安,就是安平本地人。再一问他父母,男孩忽然停了筷子,垂着头,犹豫半晌才道:“爹娘不在了,只有我和妹妹。”

    彭彧倏地一愣。

    林景平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娘亲生下妹妹就走了,爹爹很伤心,后来有一天喝醉了酒跌进河里,也本来还有个姑姑,可姑姑不想要我们,把我们从家里轰出来,不让我们回去住。”

    他又心不在焉地扒了一口米饭,抹了一把眼泪:“那时妹妹还小,我只好去附近的村子里偷偷挤牛、羊还有狗的奶给她喝,经常被他们打出来。后来就偷一点面粉煮成糊糊,有时候会有好心人可怜我们,偶尔给我们一点吃的。”

    彭彧除了唏嘘似乎再接不上别的话,只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不过我们恐怕不能一直带着你们,我认识一对夫妻,他们想收养孩子,你愿意去吗?”

    男孩睁着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犹豫着点头,又猛地摇头。

    彭彧:“到底什么意思?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林景平:“想但、但是,他们真的会要吗?我们没离开过安平,我我不想当累赘。”

    男孩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嘴唇被自己咬得通红。彭彧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你放心,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是真心想要孩子,你们过去了他们会很高兴的。男主人是个教书先生,家里还算富裕,你不用顾忌什么,只要告诉我想还是不想。”

    林景平看着自己年幼的妹妹,终于还是妥协了:“想。”

    “那好,”彭彧松了口气,摸着下巴思索说,“‘甲子’号商队这回应该经过华州,想来就是这两日了,正好我们往华州去,他们从华州来,我让他们把你们捎到利州去。”

    李祎一扯嘴角,插话道:“你家的商队还真是遍布各地。”

    “那当然,”彭彧十分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他们这回走了一趟远的,一去半年,应该带回来不少好货——怎么,你要不要看看我彭家商队都带回来什么稀罕玩意?”

    李祎面无表情地抬手挡住那人凑近的脸:“没兴趣,我见过的好东西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彭彧:“”

    几人离开安平之前,暂住的客栈已经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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