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千万别把我当人 (长篇)-王朔-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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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摘下帽子冲元豹摇晃着欢呼。妇女们手舞小旗挤成一堆有节奏地颠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呵呵呵”的声音。
“乌啦——!”刘顺明再次前倾伸出双臂,微笑地闭上眼。
“我怎么记得早年间也这么上过一回街。”李大妈踩电门似地抖着一腮帮子肉悄没声地问旁边的元豹妈。“手里拿着小旗,冲人哆嗦。”“四九年。”“还早。”“那就是三七年了。”卡车驶上另一条街,街上的人都横眉立上地瞅着卡车上的唐元豹。一些妇女还咬牙切齿地朝地上吐痰,指着唐元豹骂:“这样的坏人,不杀怎么得了。”
“这是怎么回事?”白度问孙国仁。“这儿汉咱们的同志么?”“北京太大,安插不过来。同志们一条街一一条街地鼓动,已经疲于奔命了。”“那就应该把路线规划好,只走大街。元豹同志会怎么想?”元豹笑嘻嘻地不管人家是骂是笑一概报之以温存。
里外装裹得犹如大庙一般的“宝味堂’饭庄张灯结彩。
白度、孙国仁看见元豹瞅着满面油光的赵航宇犯愣,忙上前介绍。“这就是赵航宇赵主任,把你们爷儿俩发掘出来的就是他老人家呀。”“噢,赵主任,赵主任可好?要没您还没有我们俩的今天。”
“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赵航宇执捏着元豹的手引到那排肥头大者的队前。“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些都是‘宝味堂’的经理们,爱国者。别看是买卖人,全深晓大义,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赞助你的一日三餐,还保证喂好喂肥。”
“啊,壮士。”为首的胖经理握住元豹的手说,“我们兄弟儿个已经决定豁出去了,宁齿倾家荡产和你们一起要饭去也不能担个汉奸的罪名。既是躲不过这一劫,不如死里求生,只当又过回日本人。”“好汉,我与你真是相见恨晚。”
“进去吧,各位,大热的天咱别老站在这儿说个没完。”孙国仁催促。“走,里边说。”经理挥了把泪请众人入内。“好歹来吃我的也都是中国人,我也聊以自慰,没胖老外。”
穿着清朝太监服饰的服务员躬身为众人打帘。
众人迈过高门坎,进入阴森森的大殿,一路说笑着向那铺着鹅黄台布,摆满晶莹剔透餐具的大圆餐桌走去。
“这街游完了,布告贴出没有?”赵航宇走在后面小声问孙国仁。“贴出去了,一游完就分头去贴了。您为吧,我这步骤都是配套成龙的。”
众人在大圆桌分头坐下,赵航宇打开叠成鹤式的餐巾塞脖领子里挂上,兴致勃勃地对元豹说:
“这儿的菜都是很有特色的,你要认真吃哟。”
“现在我来说两句。”白度站起来对大家说,“今天我们选中‘宝味堂’开吃是有目的的。一是庆祝。二呢,实际上也是同时就开始了对唐元豹的教育、改造。‘宝味堂’的菜有个特点,那就是寓教于吃。每道菜都渗透着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吃罢令人沉思,不妨称之为‘文化菜’,在这里吃一次饭就相当于上了一掌生动活泼的中国文化集锦课。纵观世界历史,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通过吃世代相传地保存下来,我们还独此一家。这也是我们民族数千年绵延不绝,始终几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一个根本原。辫子可以剪掉,脚可以放开,大褂也可以换成西服,但不能不吃,于是就产生了民族凝聚力,于是我们就感到了身为炎黄子孙的自豪。我们的祖先为了使我们不忘本费了多少心机呵——下面开吃。”
穿着戏中丫不服饰的女服务员鱼贯将一道道美若盆景的菜肴端上来。桌上的所有人顿时目光灼灼。
胖经理没精打采地站起来,为嘉宾们介绍着每道菜的名堂和讲究。“这道菜是由三枚核桃仁和一只肉丸子烧成,名为‘三人行,必有我师’。肉丸子叫猩子头。”
“呀——”“这道菜是由三十六种调料煨出的肚丝马铃薯,叫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咦——!”“这道菜是砂锅炖蘑菇,叫做‘国中不可一日无君。’”
“咦——!”“这道菜是一只小母鸡和一只大公鸡一只小公鸡一只公螃蟹熬的汤,叫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哇一—!”“这道菜很简单、就是煮的嫩鸡蛋,蛋是公是母自然是无法,所以就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嘿——!”“这道菜是熊掌和鱼一起放上锅蒸,熟后把熊掌拣出,只让鱼,叫‘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噢——!”“这是一道炖肘棒,肉已全部脱骨剔除只制骨头,叫做‘软弱走遍天下,刚强寸步难行!”
“唉一—!”“这是一道清炸蜴子和蚯蚓,叫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哟一—!”“这是一道烧鸽子,叫做‘枪打出头鸟。’”
“这是一道琼脂、可可和五个鸭子嘴做的甜羹,叫做‘穷寇勿追。’”“这是不褪毛的马肉,意思很明白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是一道烤全猪,厨师特意为猪作了整容,使其面部坚毅安详,寓意‘好死不如赖活着’。”“……”“感觉如何?”白度低声问元月。
“特别受教育。”一直在犯愣的元月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说。“这才是开始,你要学的——多了。”
“我睡在哪儿?”元月饭后被白度领到了他的宿舍。那屋里空空荡荡,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个部队食堂常用的条凳。
“你就睡这条凳。”白度说。“从现在起你就必须对处自己严要求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没有问题。”“那就抓紧时间睡吧——晚安。”
“晚……安。”元月送走白度,走过来反复打量着这条凳。设计半天,把自个踯着放上去。刚欲闭上眼睛放松一下,便掉了下来……
隔壁房间城,白度正和孙国仁研究工作。孙国仁对白度汇报说:“有的科目落实了譬如说与名师作一夕谈。当然你点的将我都没约上,大家都太忙,而且只度女身不度男儿。我找的这位圣人也可以,也是火眼金睛一肚锦绣。最主要的是人家完全科学化管理了,装了一套投币系统,不管亲疏,投足硬币就开口说话不用托关系走后门,十分便当。”
“那话的质量如何?“自然是也是字字珠玑,圣人么,嘴里还不都是象牙?求他的人可多了。我打听过,听过他‘侃’的人出来都长脾气。人家说,这位圣人不但话说的质量高数量上也不让你吃亏,只要让他开了牙,小喷子似的,不到点就一句不停。人家过去全是八千人以上的大会才开牙,说四、五个小时跟玩儿似的。眼下就是给你们发点余热。闲着也是闲着,怕你们没头苍蝇似的找不着要走的道,解一庙里开个门诊部,指点迷津,治病救人。”“好好,多亏他们闲着了。”白度说,否则咱们还真走投无路。”“政治教育这科吧,我联系了很多地方。”孙国仁说,“都是美国回来的人在讲,不太合适。我四处打听,跑遍全城,咱不是要找一纯而又纯的么?眼下只有一个地方了,我已经跟他们联系过了,他们同意我们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不过行动要保密以去的时候要化装,对上暗号才能进去。暗号我已经搞来了。”“好,这事我们马上就办。”白度问,“还有别的吗?”
“别的暂时还没有什么。别的都还顺利,就这两件事有点麻烦。”“今儿就到这儿吧。”白度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吹。‘你也早点歇着吧,忙了一天够累的。”
“我睡不着呵。”孙国仁用电炉子煮了锅开水,沏了两杯茶说:“一想起我们干的事业就激动得睡不着觉。”
“是呵。”白度双手捧着茶杯说:“我也很激动。我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象个人。我们能投身到这场改造人的伟大洪流中真是幸福。”两个人憧憬着,追想着,电炉了把两人的脸映得红彤彤的。等革命成功咱们再好好睡。”下一章 回目录
第七章
白度领着元月鬼鬼祟祟地大街上走。白度戴个大墨镜,元月戴顶鸭舌帽,帽舌拉的很低。
大街拐角的墙、电线杆子上,都贴关在小不一的印有元月照片的布告,布告落款孙国仁的签名处打着大红叉。
一群群闲人围着布告看,有人在大声念:
“唐元豹、男,身高一米七四,方脸,无明显痣记。体貌端健,爱好文学,有住房。离家时上身穿乳白褂子、下身穿咖啡色条线裤,脚蹬黑色人造革凉鞋,左手戴蓝手套。……”元豹跟着白度拐进一条不胡同,白度突然撒腿跑起来,敏捷地钻进一家女厕所。元豹也跟着跑起来,到女厕所前一个急刹车。元豹和白度换了行头,元豹戴上墨镜,白度戴上鸭舌帽,大摇大摆地走出胡同。一辆公共汽车驶来,停下,白度蓦地冲过去挤了上去,元豹紧随其后挤上去。待公共汽车正要关门开走,白度又扒门跳下。元豹被央在了车门口苦苦哀求售票员,在全车人一致痛骂下,狼狈地跳下来。一间门窗用毯子捂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灯下坐着一群神色呆滞的男女。
有人敲门,一个大汉把门打开一条缝堵着门问:“找谁?”
“三哥让我带个话,说三嫂从乡下来了。”
“三哥身体好吗?”“好,就是脸上长了点桃花癣。”
“进来吧。”大汉让开。
白度领着元豹兴奋地走进来,坐着的人中站起一个大背头戴眼镜穿大褂的瘦削男子和白度握手:
“一路上怎么样?”“有个尾巴,被我们甩掉了。”白度摘下鸭舌帽,对男子介绍元豹。”刘先生,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个工友唐元豹。”“欢迎你。
”刘先生和元豹握手。“早就听说你的事迹了,一直想见你。”白度一捅元豹:“我来时怎么教你的,都忘了?”
“我也早想来见您,我心里这盏灯呵,就差有人来给点了。”“一样,”刘先生一指其他男女。
白度和元豹坐下,旁边的一个肥蠢的男人迟钝地伸出一只手,元豹连忙握了一下,笑笑,男人毫无反应。
“现在我们开会了。”刘先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今天我要给工友们讲的是为什么要在中国进行阶级斗争?”
“为什么?”一个胖子瓮声瓮气地问。
“因为只有进行阶级斗争,我们颉才能过上好日子。这里有不愿意过好日子的吗?不耗过的请举手……没有,那好,为什么要搞阶级斗争睹靼琢税?”
屋里的声音变嘁嘁喳喳,所有人说话都把声音蹩在嗓子眼里。“过去我在太行山打游击时,当地老乡就管我们叫‘苦人儿’。”肥蠢的男人自言自语。
“所以嘛,我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最坚决。”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说。“没饭吃还可以讨,没了主义有吃也吃不香。”
“姐妹们心里都闷得很。”小姑娘望着分板,充满幻想地说。“为谁梳妆为谁愁。”精神病院白色的大楼外面,神色憔悴的元豹跟着依旧庄敬延期蛋锥茸叱隼础。“感觉如何?”白度边下台阶边问。
“好多了,头不那么晕了。”
“要多了解杜会。”白度自顾自地说。“三人行,必有你师。”
“是是,我发现了。”元豹捏搓着太阳穴说。“冒昧问一句,你是党员吗?”白度蓦地停住,回头盯着元豹,爆发:“你才是党员呢。”下一章 回目录
第八章
推土要开足马力向前冲去,“轰隆”一声,唐家小院的院墙坍塌了一段,碎砖堆了个斜坡,灰尘弥漫。
元豹妈冲到总指挥跟前喊:“那不是有门吗?拆墙干吗?”
“老太太。”总指挥耐心地解释说。“我们有我们的工作方法。您见有哪个考古工程是由门进的?都得又挖又刨。“没门你挖,有门你还挖个屁!”
“十分抱歉,我无权违反操作程序,工人们也更习惯这种工作方法。”推土机彻底推倒了院墙,开进院,向房子冲去。“轰隆”一声房子也被撞开了个大日子,坍塌的墙壁掩埋了室内的家具会物。电线着了火,一条火舌在瓦砾堆里流窜,不时响起电器爆炸声,闪出团团火光。
“你们这是毁我呀!”老太太顿着脚哭叫。“日本人当年也没扒我的房。”“刘司令,”总指挥板着脸招呼刘顺明,请把这老太太带离现场,她闹得我心情很不愉快。”
“我跟你们这些王八蛋拼了,不就是一死么。”
“走吧,老太太。”刘顺明对元豹妈说。“您怎么就不明戏呀?这叫‘做旧,这旧货比那新的还卖钱。”
“这道理我死活明白不过来。”
“想呵,新你能新过洋人么?咱中国在世界人眼里还有点份量不就是因为咱趁旧货。”
“走吗,妈。”无凤兵丰铺盖卷也过来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