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1298-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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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限将临,想到太子是个特等纨绔,双料顽童,难膺重任,后悔平时失于教导,愧对祖宗臣民,然而已经晚了!唯一的希望,只有寄托于顾命的大臣,所以决定早立遗旨。
“知子莫若父。东宫很聪明,但是年纪太轻,好玩、好奇,诸位先生一定要辅之以正道,才能有望做个明主。”
说到这里,气弱喘息,再无法往下说了,只将录下的遗旨看了一遍,点头认可,挥挥手结束了与宰相最后一次的会面。
第二天,皇帝就驾崩了,尊谥“孝宗”。十五岁而长得已如成人的太子即位,定年号为正德。于是“八虎”的权势,亦就更非昔比了。
“八虎”就是伺候太子的八大太监,名叫: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邱聚、谷大用、张永、刘瑾。本性有好有坏,本事有大有小。其中禀赋最狠毒、手段最狡猾的是刘瑾。
论宦官的职位,刘瑾并不重要,他是钟鼓司的掌印太监(明朝宦官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合“二十四衙门”,其中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为皇帝裁决大政、批阅奏章的主要助手,可说是二十四衙门的实际首脑,钟鼓司不过掌管朝参的鸣钟击鼓,以及宫内消闲取乐的杂戏而已。)
此人是陕西兴平人,本姓很怪,是“淡薄”的“淡”。在景泰年间,净身入宫,投到一个刘太监门下,因而改为姓刘。刘瑾在成化年间领教坊司,官妓都归他管,所以颇好声色的宪宗,少不得他。
宪宗之崩是因为多吃了壮阳的“金石药”之故,这在刘瑾当然也要负责任;同时孝宗的私生活很谨饬,也用不着刘瑾这样的人,所以将他撵到天寿山宪宗的茂陵去“司香”。及至太子渐长,生性贪玩,而刘瑾在这方面门路精通,所以将他调回宫中,掌管钟鼓司,刘瑾便从民间物色到各式各样杂耍的好手,盘杠子、三上吊、猴儿骑羊、大锯活人等新奇花样,层出不穷,将个太子哄得没有刘瑾便吃不下饭。
但是刘瑾却颇有野心。他很读过一些书,干这些委琐之事,不过是取宠的一种手段,一旦得势,要做王振第二。当然他是有自信的,决不会再搞出“土木之变”,使得小皇帝像他的曾祖父英宗那样,沙漠蒙尘。
小皇帝即了位,最先得势的就是刘瑾,被调为“内官监”的掌印太监,主管宫内一切营造事宜,在十二监中,地位仅次于司礼监。
刘瑾的目标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可是他也知道,这个职位不可强求,基础未固,即令强求到手,做起来亦很吃力。他觉得第一步应该抓实权,尤其是抓兵权。
于是,在正德元年正月,他说动了皇帝,让他掌管神机营属下的“五千营”。
明朝的京营分为三部分,称为“三大营”,神机营是其中之一,用的是火器。永乐皇帝多次御驾亲征,神机营列为先行部队,行军宿卫则在最外围。所用的大炮有个封号叫做“红衣大将军”。
神机营所辖的部队,除了炮兵,还有骑兵。永乐年间,名将谭广在山西练兵——山西代州所出的马,称为“代马”,自古有名,谭广繁殖了五千匹,解送到京,因而专立一营,就叫“五千营”。京营的精锐在神机营,神机营的精锐在五千营,刘瑾有此一支兵在手,声势顿然不同了。
可是,先里老臣,正色立朝,哪里能容宦官抓权得势?刘瑾认为不攻掉这班老臣,不能为所欲为,而要攻掉这班老臣,首先要在外朝中树立党羽。因此,多方示意,希望有人肯跟他合作。
以他在皇帝面前所受的宠信,自然有人趋炎附势,其中在刘瑾看来最有用的是礼部右侍郎焦芳。
※ ※ ※
焦芳实在是个无赖,但居然亦是翰林。他是河南泌阳人,在天顺八年中进士时,宰相是河南郑州的李贤,看在南阳府大同乡的分上,将他列在“庶吉士”的名单中,得以授职翰林院编修。
由编修升为侍讲,满了九年,照例考绩,应该升为侍讲学士。有人跟宰相万安说:“像焦芳这种肚子里火烛小心的人,莫非也可以当学士?”
焦芳听得这话,声色俱厉地公然表示:“这一定是彭华说我的坏话。如果我当不上学士,看我不杀他!”
彭华是内阁学士,很得万安的信任,而胆子极小。焦芳是故意这样恫吓,目的是要彭华害怕,替他到万安面前去关说。果然,彭华怕一命不保,苦求万安,将焦芳升了侍讲学士。
就这样,焦芳完全用流氓的手段做官,横行霸道,奸狡百出,居然循资历阶,做到了礼部右侍郎。
焦芳有个同乡叫做刘宇,现任“右都御史总督宣化、大同、山西军务”,也是个小人。他跟兵部尚书刘大夏不和,很想取而代之,只是人在边关,无法在京里活动。听得刘瑾有意在外朝结纳,便以旧交的渊源,介绍焦芳给刘瑾,目的是希望焦芳替他在刘瑾面前代达许多信中不便细说的话。
焦芳表面像个老粗,其实心思极细,接到刘字所写的介绍信,却不忙去见刘瑾,打算着先要找个“效忠”皇帝的机会,打个底子再说。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大臣会商国政,提到财政,户部尚书韩文不胜感慨地说:“国库空虚,而理财不是变把戏,可以无中生有,唯有劝皇上节用而已。”
像这样的会议,焦芳知道必有宫内派出来的太监在隐秘之处偷听,所以他故意装得愤愤不平地:“平民百姓家,也有额外的用度,何况皇家?俗语说:”无钱拣故纸‘,如今天下积欠的钱粮、逃匿的税收,不计其数!为什么不加紧催征,而要限制皇上的用度?“
这番话是要借那偷听的人的嘴,去说给皇帝听的。然后,焦芳才持着刘宇的信会见刘瑾。由于皇帝对焦芳已有好感,所以刘瑾亦易于进言,不久,焦芳竟由礼部右侍郎一跃而为六部之首,俗称“吏部天官”的吏部尚书。
※ ※ ※
焦芳接任不久,就遇见一件使他很为难的事。
皇帝也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充沛的精力,仿佛永远消耗不尽似的,可是没有用在正途上。白天击球走马,放鹰逐兔;到晚来,灯火辉煌,俳优登场,在八虎陪侍之下作长夜之饮。有时带着小太监在后宫乱闯。后宫的女官,共分六局二十四司,粥粥群雌,不分妍媸,遇见醉后的皇帝,都有亲承雨露的机会。至于册立还不久的一后两妃——皇后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的长女,两妃一沈一吴,封号是贤妃与德妃,十天半个月见不着皇帝一面是常事。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户部尚书韩文一提起来就会老泪纵横,痛心不已。于是他属下有个人忍不住要开口了。这个人是个才子,名叫李梦阳,官屠户部郎中,他笑韩文,身为国家大臣,却只会哭,能哭得出什么名堂来?
不哭又如何呢?韩文向他问计,李梦阳说:“近来言官弹劾八虎的奏章很多,三位阁老都主张严办。如果内阁之外的大臣,能够联络好了,伏阙办争,三位阁老一定会响应。满朝如此,何患八虎不去?”
“好!我听你的话。”韩文唤着他的别号说:“献吉,请你代为草一道奏疏。”
李梦阳提倡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匆道”。因此费了一夜工夫所写的奏疏,看起来是一篇很精彩的古文。
韩文看了之后,却对李梦阳说:“可惜了!献吉,你白费心血,全不合用。这道奏疏不可以太深奥,否则皇上看不懂,不可太长,太长皇上没有耐心看。”
于是,他亲自动手,将原稿大加删削,然后私下征询六部九卿的意见,问到焦芳,他便大感为难了。如果拒绝,分明便是八虎的同党,倘或附议,则又得罪了刘瑾。
考虑下来,只有先署了名再说。他在想,这一道奏疏能够打倒八虎,自不必再怕刘瑾,若是打不倒,不妨见风使舵,另想别法向刘瑾输诚。
※ ※ ※
皇帝从来没有见过臣下有这样措词严厉的奏章,到底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吓得直掉眼泪,连饭都吃不下了。
奏章到达御前,归司礼监掌管,司礼监一共八个,其中有个提督东厂的王岳,赋性刚直,平时对八虎非常不满,看到这道奏章,大为高兴。当然也要故意吓一吓皇帝。
“万岁爷,马永成他们八个,犯众怒了!只有照他们的意思办,‘将永成等缚送法司,以消祸萌。’看起来,这八个人的性命不保了!”
一想起八虎不在眼前,那日子不知道怎么过?皇帝越发着急,而且不知如何才能消除这场“灾难”。因为他只知道皇帝有权,却不懂皇帝的权力应该如何运用。只是急步握手,喃喃地问:“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八个司礼监得要为皇帝提供解决难题的办法,除了王岳以外,其余都不主张采取激烈的手段,为的是不愿皇帝觉得太刺激。
于是决定推派司礼监之一的李荣,代表皇帝跟一合疏的大臣去“谈判”。
“有旨:各位大臣爱君忧国,话说得一点不错。”李荣先给大家戴上一顶高帽子,紧接着下了转语:“不过,那八个奴才,伺候已久,不忍即置于法。请大家不要逼得太紧,皇上自有处置。”
“如果不处置怎么办?”吏部侍郎王鏊问说。
“那都在我身上。”李荣举手指一指自己的脖子,“我头颈上不曾裹着铁,难道不怕政脑袋?敢误国家大事?”
这个保证很诚恳,六部九卿的大臣,算是让步了。
六部九卿是安抚下来了,但三阁老中,刘健与谢迁的态度很坚决,李东阳亦表示愿意听从刘、谢二人的决定。因此在召集六部尚书、侍郎会商的“阁议”中,决定不理会李荣的要求,坚持原议,非将指出姓名的八大太监送入监狱不可。
明朝的监狱暗无天日,一旦入狱,真是俗语说的“不死也脱层皮”,而且王岳提督东厂,与锦衣卫有密切的联络,要在狱中整治哪一个犯人,十分容易。因此,八虎大惧,自己请求安置南京孝陵卫,替太祖去司香扫地。而内阁答复司礼监,表示“得难照办”。这一来,司礼监中的范亨和徐绢二人,也改变了态度,支持王岳,一起去向皇帝密奏。你一言我一语,将个只懂得玩的小皇帝说得六神无主,唯有依从。
于是司礼监秘密知会内阁:皇帝将于次日早朝降旨逮,捕八虎。而八虎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知趣,情甘退让,内阁一定不为已甚,谪居孝陵,至多失势,不致丧命,犹有徐图复起的可能。
谁知黄昏时分,焦芳悄然来告密,将内阁与司礼监之间往来接洽的结果,尽皆泄漏给刘瑾。这一来,先发制人的,便属于八虎这一方面了,而刘瑾,也就从此开始,自然而然地成了八虎的头脑。
在刘瑾主持之下,密议已定,八虎紧张在心里,表面上仍如往日,陪着皇帝乐。这天晚上,皇帝是在内市的宝和店,假扮卖估衣玩。
※ ※ ※
古代的都城,所谓“前朝后市”,明朝犹存遗意,在宫城后门,也就是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设市,每月逢四开市,听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称为“内市”。
内市中有好几家店铺,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买卖,是皇亲国戚或者有权的太监所开设,名为“皇店”,店名头一个必是“宝”字,“宝和”便是皇店之一。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铺在叫卖,估衣商的两臂连扇,披了十几件冬夹棉衣,样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兴趣。而且,听那估衣商吆喝叫卖,声音洪亮,聚观的行人,争相问价,喧哗一片,估衣商应接不暇而有条不紊,也大为佩服。一定要学来玩一玩。
于是,在宝和店特设估衣铺,用长凳与门板,铺成一个平台,堆满了太监与宫女送来的旧衣服,皇帝站在中间,头上歪戴一顶瓜皮帽,学着叫卖估衣的特有声调,连唱带说,手口并用,宣传手中那件估衣,如何价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监便扮顾客,抢着要买。
先是“顾客”与“顾客”争,到后来便是“顾客”与“店主”(也就是皇帝)争。已成交了,“顾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颜色不对、而“店主”则逐一分辩,最后还是不能成交,因而发生争执。
这时候便有太监扮了“市正”来调解,帮着“店主”,派“顾客”的不是,“顾客”前倔后恭,改容相谢,自顾在“廊下家”做东道谢罪。
“廊下家”在玄武门的西面,是太监所开的酒家,自造不须上税的私酒,其色殷红,名为“琥珀光”。这些“廊下家”也备酒菜,也可以叫勾栏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