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1298-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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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皇帝想了一下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请问菩萨怕不怕?”
“那不是怕,是敬畏。不过也算怕的意思。”
“老虎呢?”
“照平常人来说,也该怕。”
“那么,夜叉呢?”
“夜叉形容可怖,我怕。”
“那就是了。换了你也会怕老婆。我老婆,年轻的时候,仪态万方,实如观世音菩萨;一到三十多岁,如狼似虎;至于既老且丑,外加凶悍,简直就是夜叉。所以,我一生自少至壮及老,无不怕老婆。”
皇帝大笑,且笑且说:“果然,果然!我也害怕。”
蕙娘先也是微笑着,但不久就收敛了笑容,微喟着说:“一个人,要到了教人怕的地步,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女人,既老且丑,外加凶悍,何苦?”
“所以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话一出口,皇帝便有悔意,自觉话欠检点。但看蕙娘,似乎并未太重视这话,一颗不安的心,方始放了下来。
“白头倒还早。不过— ”蕙娘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而且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
皇帝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她是自道已近狼虎之年。这可是她太过虑了!徐娘风味,如饮醇醪,莫非她自己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新室’题名叫什么?”皇帝突然问说。
“不是豹房吗?”
“对了!豹子的品格高,模样好看,尤其是身段,不像狮子、老虎那样,壮是壮,却嫌臃肿。”皇帝笑着在她耳际轻轻说道:“我真希望你是一头豹子,身段苗条灵活的花母豹。”
“大爷你怎么想来的?”
“我的譬喻不对吗?”
“我不知道对不对?”蕙娘头也不抬答说:“反正我不是豹子。身段并不苗条,灵活更谈不上。”
“你倒试试!”皇帝涎着脸说:“这会就试试,好不好?”
“不好!这会儿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皇帝紧着追问。
“试过了!”蕙娘垂着眼,有隐隐的笑意,“何用再试?”
那种神态撩得人心痒痒地,越觉难耐,“那,”皇帝问说,“好比我是举子,你是考官,取中这本卷子没有呢?”
“哪敢不取?”
“不对,不对!”皇帝声音放大了,“你不要当我通了关节,只当平常一本卷子,只凭文章好坏来定去取。”
“那也一定是取的。”
“取在什么等第,第几名?”
蕙娘刚要回答,蓦然省悟,惊出一手心的汗,定定神将这件事想通了,方始回答。
回答的声音如常,脸上却故意摆出温色,“大爷这话问得好怪!”她说,“我怎么知道?”
“咦!”皇帝愕然,“你玉尺量才,心中自有权衡,怎说不知道?”
蕙娘卟哧一声笑了——当然,一半是做作,“真当我考官了,什么‘五尺量才’!”她正一正脸色又说,“我又没有看过别的卷子,哪里比较得出?”
原来是为此着恼。皇帝想想,果然是自己话中有语病,不过,“你总不能说,只看过一本卷子吧?”皇帝想到就说。
这种隐喻的调笑,何能认真追究,蕙娘使个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摇摇手说:“大爷,别提这件事了!再提,我可要恼了!”
“好!好!我不提、不提。”皇帝极其迁就,但生来养就心里有事不说、不做就不舒服的脾气,所以很小心地说:“我只再说一句,不是名次不名次的事,行不行?”
蕙娘想一想答说:“就只一句!第二句我可不开口了,大爷别说我没有规矩。”
“一定,我只问一句,你取中我的卷,总要给两句批语吧!”
“原来是变个方儿问,大爷你想问的那句话。”蕙娘沉吟着说,“若说没有批语,显得我说取中了这本卷是假话。其实不假,确是取中了。不过,要下一句批语却难。”
“请你勉为其难。”
“请字不敢当,敬谨奉壁。”蕙娘答说:“大爷倒像,倒象个‘伏虎罗汉’!”
何谓“伏虎罗汉”?皇帝觉得这个譬喻很新奇,思索了一会,不由得拍掌说道:“妙,妙!我懂你的批语了。”
“大爷,”蕙娘问道:“后宫可有喜信?”
“没有听人来报,大概是没有?”
“大爷这等的龙马精神,后宫不该没有喜信!”
“要什么紧?迟早会有的。”
“话不是这么说,老太后总巴不得早抱皇孙。”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但愿你的肚子替我争气!”
蕙娘没有作声。心里在想,果真怀了一个龙种,母以子贵,自己的身分就会有变化。但大明朝开国至今,还没有听说过,民间生有子女的寡妇,被选入宫,封为嫔妃的。然则必是留子出母,皇子奉迎入宫,不知道交给哪位妃子去抚养?自己充其量仍然为目前的局面,说不定还会送入“安乐堂”那些养老地方,如纪太后当年那样,凄凄凉凉地过日子。而纪太后至少还能母子团聚,自己呢?只怕想见亲儿一面,亦如登天之难。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不由得便浮起了凄惶的神色。皇帝便又关心地问:“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蕙娘突然想起一个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宋朝的李宸妃。”
皇帝大感意外,少不得要多想一想。李宸妃的遭遇与皇帝的祖母纪太后相差仿佛,她亦是宫女出身,一次为皇帝——宋真宗献茶,看她的手白得出奇,不觉动情,召幸得孕,生子就是仁宗。但刘后是极厉害的角色,夺宸妃之子为己子,真宗驾崩,将宸妃发往山陵闲住,索性隔绝了他们母子。而仁宗始终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苦命的生母。
后来宸妃病殁,宰相主张治丧后妃之礼,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坚持不可。宰相派人治丧,密密嘱咐,将李宸妃的棺木,填注水银,用四根铁练子吊在大相国寺一口井中,取其凛冽寒气,保全尸体不坏。因为预见到仁宗总有一天会明了自己身世的秘密,追究欺罔的责任,将以有所交代。
果然,刘太后一崩,便有人揭破了这个秘密。仁宗既惊且痛,驾临大相国寺,吊起李宸妃的棺木,重新以后礼殡殓。这个宋仁宗“开棺见母”的故事,皇帝从小便很熟悉,此时回忆一遍,不由得疑惑,何以蕙娘会想起她?
“我不明白,古往今来,多少青史有名的后妃,你独独想到李宸妃?”
皇帝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蕙娘无法猜度,这种话只能点到为止,不宜多说。因而笑笑答道:“偶然想起没有道理好说。”
“没有道理好说”,正见得有道理在内。皇帝再一次细想终于悟出其中的道理了。
“你的心思真多!”皇帝是出于一种怜爱的埋怨,“怪不得你人瘦。心广体胖,不要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就是养身之道。”
“多谢大爷关切。不过——”
“啊!”皇帝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自觉很高明,不由得就抢着开口,“你能言善道,肚子里又有许多掌故,笑话,我送你到慈宁宫,给太后作个伴儿,好不好?”
“怎么不好?自然是好!可惜一件,只怕不合宫中的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我倒不知道。”
“我是没身分的人。”
“不是封了你‘蕙华夫人’吗?你是命妇的身分。”
“话虽如此,到底不是诰封。”
“那还不容易!”皇帝毫不在乎地,“你要诰封,我告诉司礼监替你写法封。另外再颁一颗银印给你。”
“多谢大爷。不!”蕙娘赶紧又说,“这得用正式尊称,叩谢皇上!”一面说,一面真个要行大礼。
“算了!算了!又闹这些虚文干什么?”皇帝一把将她拉住,顺势揽在怀中。
于是,相偎相依,脸贴着脸,烟视目语,轻频浅笑,又是一番风情,皇帝再也舍不得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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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送入慈宁宫去为太后作伴的计议,很快地被打消了。
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朱宁怕蕙娘入宫,便似失却了可居的奇货;再一个是她本人并不怎么愿意。尽管她口中总是提到老太后,心里又是一样想法,怕宫里拘束,怕皇后与其他妃嫔嫉妒,又怕从此不得与丑妞相见。因而,朱宁一劝,随即同意,但皇帝面前可又如何交代?
朱宁自有办法。他跟皇帝说,蕙娘一入慈宁宫,行动不自由,皇帝便难得跟她在一起了。尤其是晚上,更无法召蕙娘来共度良宵,因为慈宁宫一到黄昏便即下锁,内外隔绝。除非有太后的懿旨,谁也不能出入。
皇帝觉得他的话极有道理,决定一仍其旧。蕙娘还故意提起此事,皇帝还向她表示歉意。因为如此,礼部不肯给诰封,更不肯铸“蕙华夫人”的印时,皇帝特意叮嘱刘瑾,非办到不可。倘或不遵,礼部尚书便得换人。
在刘瑾,觉得这是太小的一件小事。他不必去找礼部尚书,只派人跟礼部一个司官去说一声就行了。
礼部设有筹印局,照司礼监的通知,按一品规制,铸了一颗“蕙华夫人之印”的银印,连同浩封,一起送到,前后不过三天工夫。
蕙娘着实感动。自分一个居于妾媵地位的孀妇,虽然衣食无忧,但已近迟暮之年,不少的春花秋月,等闲虚度,谁知竟有这一番奇遇!自己想想,哪一点都不配皇帝如此眷顾,若说有可取之处,无非容貌颜色。可是揽镜自顾,眼角已隐隐有了鱼尾纹,真是不觉老之将至。一旦入于中年,是不是还能维系得住皇帝的爱心,实在难说得很。
因此,受恩愈重,愈觉不安。当然,她内心的隐忧是决不会摆在脸上的,同时,日子也确实过得很舒服,要什么,有什么,天子富贵,毕竟不同。除了想念女儿以外,再无半点不称心。
“你要不要把丑妞接来?”皇帝问她。
“慢慢再说。”蕙娘是顾虑到丑妞不懂规矩,万一不知轻重,说了不该说的话,惹起许多麻烦,所以不愿接她来。
皇帝却是常常提起,蕙娘的心思也活动了,预备秋凉派人去接。谁知一入新秋,便生一了一场大病。
这场病是吃时鱼吃出来的——时鱼出在江南,尤以富春江严子陵钓台所在地的这一段江面为最有名。凡是各地的名物,照例需要上献朝廷,名为“进贡”。时鱼是浙江富春江起始的县分富阳的贡物,照例由南京兵部拨马派船专运。
由南京到达京师,计程二千余里,出水即死的时鱼,到京总要一个月,早就腐败不堪入口了。因此,进鲜时例限十天,最多半个月,每年五月十五先进鲜于南京的孝陵,然后开船,昼夜不停,所到之处传唤地方官准备冰块,急如星火。就这样,不过维持得两三天,到五天以后,没有不腥臭的。
即令是腥臭腐烂的时鱼,仍然要进贡,六月底必定到京,因为七月初一太庙“时享”,供品中少不得一味时鱼。
这一味早成了鲍鱼的时鱼,由御厨房特别加工洗刷,配上各种解腥臭的佐料,烹调好了,充作上方玉食。大臣照例亦蒙分赐,而不够资格,或者虽够资格而为皇帝所厌恶的人,还无福享受这一味臭鱼。
这年,赐鱼的名单中加了一个新名字,便是“患华夫人”。太监一送了来,蕙娘便觉胸头作呕,可是连皇帝都吃臭鱼,蕙娘又何能不识抬举?勉强吃了一块,谁知就此得病。
先是胸隔之间,只想作呕,勉强可以忍住,到了半夜,突然间上吐下泻,来势甚凶。左右侍儿,慌了手脚,唤看中门的老婆子,将管家老苍头宋文喊了进来,商量结果,唯有赶紧延医。
但是延医又须先告知一个锦衣卫的王千户。原来此处是皇帝的“外室”,不但护卫是件极重要的事;蕙娘亦如宫内的妃嫔一般,不准外人一窥颜色,所以门禁极严,出入禁制,都归这三千户管。
偏偏王千户这天回家歇宿,警卫的小校不敢作主,亦不放宋文去延医——其实,延医亦很困难,时当三更,又在外城偏僻之地,医生不容易找。宋文跳了半天的脚,无法可施,唯有寻些蕾香正气丸之类的成药,胡乱让蕙娘服下,却是影响全无,依然吐泻不止。
好不容易到得五更打过,后门开放,宋文一面派人请医生,一面亲自奔去见朱宁,说知经过。
朱宁大吃一惊,丢下宋文,亲自骑马去觅一位御医。
明朝的御医通称“太医”。这位太医苏州人,姓薛,单名一个己字,号叫立齐。薛立齐是太医世家,他的父亲叫薛铠,是儿科权威,著过一部书,叫做《保婴撮要》,凡是学儿科的,莫不奉此书为圭桌。
薛立齐本人,医道既博且精,医家分十三科,而薛立齐无所不通,尤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