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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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岳鹏程:
“好你个狡猾的岳鹏程!你就不怕我到税务局去奏你一本?哈……”
笑声中,他对岳鹏程的忠厚坦诚留下了印象。关于岳鹏程的种种奸诈凶恶的传
闻,化作一股风从脑子里吹走了。
在岳鹏程心目里,他却成了一个同只会背诵唐诗宋词、对人世间事沓无所知的
老学究没有多少区别的人物。
“你那宏图,什么时候可以实现哪?”“
“一月后开工,两月后受益。”
开发一个利润不下百万的海岛,只要一两个月时间?邢老没有再问,只是把要
求证实的目光,投到祖远脸上。
“如果邢老有兴趣的话,今天散会后我陪邢老到岛上去视察视察。两个月后的
今天,我再请邢老去参观剪彩。祖书记可以随行作证。”
疑惑变成了激动。邢老不无惋惜地说:“这次任务很急,今天我们还要赶到五
莲县去,你那儿没时间了。不过说好了,两个月以后我是肯定要去的!”
他站起,扶着椅背就地转了半圈,伸出手臂用力一挥,朗声说:
“我们中国地大物博,为什么总是发展不起来,总是跟在人家屁股后边挺不起
腰杆来?原因固然很多,缺乏这种有头脑、有气魄,能够创造高速度、高效益的干
将,我看是主要的一条!不仅农村缺,城市里缺,党政机关尤甚!小心翼翼,亦步
亦趋,只知道看上司的脸色,只知道保头顶上那个官翅子。依靠那样的干部,中国
的改革、发展,猴年马年也成不了气候!”
他回到座位,对祖远和镇委书记说:“刚才说的海岛开发,你们关心一下。有
了眉目给我打个招呼,我请省委领导和新华社。《人民日报》的同志来。这不仅对
你们县、你们镇,对全省、全国也应该是一个鼓舞嘛!”
“邢老的意见,是对我们很大的教育和激励!”祖远神采飞扬。“海岛开发我
们一定要促上去!不仅促上去,还要借这个东风,把登海镇和全县的乡镇企业推向
一个更高水平!以不辜负省里的老领导对我们的关怀和期望!”
他鼓起掌,镇委书记、蔡黑子和参加会议的县镇干部们,一齐鼓起掌。
邢老这时倒沉静下来,目视着会议桌两边的党政首脑们,说:“关于乡镇企业
和农村经济改革,你们有些什么话要说没有?啊?可以各抒己见嘛!”
没有人回声。祖远看了看表,看了看镇委书记,正要提议散会,会场一角响起
一阵低声议论。
“不要开小会嘛!有话大声讲!”蔡黑子觉得,整个会议似乎还缺少了“大家
表态”一项内容。
议论声消失了,会场的那个边角站起一个敦实英俊、还带有几分学生气的青年
——大龙沟新任支部书记初胜利。
“我们觉得,大桑园岳书记的经验确实了不起。但我们学起来,困难太大。”
语惊四座。祖远和镇委书记停止了悄声交谈。邢老拿着已经收拢的笔记本侧转
身来。那些县镇干部们,露出或者惊讶、或者疑惑、或者气愤的神情。
“初胜利,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黑子的脸真地“黑”下来,口气里透出逼人的气息。登海镇各村的支部书记,
三分之二是去年按照上级强制性指示换上来的年轻人。这伙人眼空心大,经常不听
招呼。初胜利就是其中的一个。但蔡黑子想象不到在这种场合下,他敢公开跳出来
亮相。
倒是岳鹏程坦然自若、厚厚的唇边和眼角闪过几丝淡漠的笑纹,两手搭胸,不
动声色地靠到椅背上。
一看议论的方向,一看站起来的人,岳鹏程心里就明白了要发生的事。但他成
竹在胸,相信事情只会使自己赢得比方才已经赢得的更多。对于初胜利,他眉毛儿
没挑一下,只把目光俏悄地瞟向坐在初胜利旁边的那个额头、鼻子酷像自己的小伙
子身上。“龙虎斗!”他脑子里出现这样一个明晰的信号。
“我是说,我们那边的条件,与……与大桑园完全不同……”此时此景,当过
两年中学学生会主席的初胜利,嘴巴也变得笨拙了,“不能照搬岳书记的……经验……”
蔡黑子见他这样说,朝祖远和邢老瞟过一眼,批评说:
“你这个支部书记是怎么理解的嘛!邢老和祖书记的意思是要我们照搬吗?是
要我们学习岳鹏程同志的精神实质,发展农村的经济改革嘛!你刚当支部书记没有
经验,以后可要加强学习哟!”
他见祖远微微点头,这才宽厚地摆摆手,示意让初胜利坐下。
初胜利依然站着:“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登海镇要想真正发展起来,还得有另
外一条路子。……”
“哦?”邢老抬了抬眼镜,朝正要发火的蔡黑子示过一个眼色,说:“你说说
看,还得有另外一条什么路子呀?”
“还是让羸官来说吧。”初胜利忽然坐下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一旁的羸官。
羸官端坐,没有任何表示。
“羸官,可以把你的设想和计划,给邢老和祖书记汇报一下嘛。”镇委书记鼓
动说。他显然了解一些内情。
羸官是中午才决定参加会议的。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意见,他曾经给镇委书记和
几个关系不错的村支部书记透露过。因为没有实行,他并没有想在这种会议上公开。
只是由于方才会场上形成的气氛,触动了他内心深层的一根十分隐秘、敏感的神经,
他才断然改变了主意。
“其实并没有什么。”他向前拉了拉椅子,很平静地说。他知道,在这种场合
和气氛面前,在自己与亲生父亲岳鹏程目前这种特殊关系的情况下,任何渲染或夸
张,甚至一种稍许激动的情绪,都只能被视为张狂和无知。
“我们只是觉得大桑园的经验有它的特殊性。比方起步早,基础雄厚,离城镇
近,交通发达,再加上其他种种有利条件。所以,承包开发海岛也罢,打到全国与
国营大企业竞争也罢,都是可以鼓舞人的。但这对于全镇发展较晚的绝大多数村子,
特别西片、北片的丘陵山区,恐怕只能说是天上的光景。至少十年以内没有这种可
能性。这提出一个问题:像这类村子目前应该怎么办,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发展路
子。这是个钢钎碰石锤的问题,不是单纯学习什么精神实质可以代替或解决的。我
觉得,这件事县镇领导是很清楚的,邢老就更不要说了。”
会场上一时出现了真空。
“吗啦吗啦喉——!”“唧——了!“唧——了!”窗外杨树上寻偶的雄蝉,
终于找到了炫耀的机会,竟相把歌声拉得甜润悠长。几只黄脑壳红尾巴的小鸟在绿
荫中嬉戏。一只还带着满身稚气的顽皮家伙,似乎想窥探人间的秘密,用小嘴在窗
户玻璃上“笛笛”地敲击着,同时把两只娇嫩的翅膀,扑扇得活像两只多彩的蝴蝶。
邢老微眯着眼,看似并不专心地听完,又低声向祖远询问了几句什么,目光诧
异地在羸官和岳鹏程脸上打了几个交叉。然后,平和地问道:
“羸官同志,你有什么具体想法没有哇?”
“具体想法当然还不成熟,或者说还没有实施或实行。”
羸官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语气愈发平静、沉稳。他说:
发展农村商品经济必须因地制宜,多种办法,多种路子。原则就是一个:有利于发
挥自己的优势。就登海镇多数农村来说,最大的优势是山多土地多。离开这个优势
去谈发展,好比赶着牛车登月球,抓把西北风盖大楼。发挥山多土地多的优势,一
是地上,一是地下。地下,李龙山里,石灰石、火山灰、铁矿石、粘土样样有,办
个水泥厂,绝对是天作之合。地上,过去就是粮食。但要翻身,单纯种粮食不行,
必须上林果和其他经济作物。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把地下地上这两个优势用好用
足,从开山采矿到运输粉碎、烧制销售,从果树管理到果品收藏、深层加工,各自
形成一个“一条龙”网络,山和土地就会变成摇钱树和小金矿。绝大多数农村就不
愁发展和富裕不起来。而这种发展和富裕是谁也动摇不了,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说:小桑园原有苹果五十亩,桃、梨、杏五十亩。前年一次栽了一百亩葡萄、
二百亩山植。此外还有几个厂子。我不说厂子怎样,也不说桃梨杏葡萄怎样,单是
山植一项,去年国家牌价八毛七,实际卖到一块五。今年我不向多里说,按一斤一
块钱。一亩地五千斤,二五就是一百万。这是地上一项。地下,大伙都知道小桑园
村后那座山整个儿是个石灰石矿,储量足够一百年开采。水泥厂建起来,单是开采、
卖料、运输这三项,一年五六十万纯利手拿把攥。地上地下这两大项加起来,我小
桑园就能稳保人均收入一千元的分配指标。
羸官有板有眼、不紧不慢的一席话、一本帐,使会议室里变得一片空旷。在这
片空旷里,一切浮躁、喧哗、夸耀,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岳鹏程也被震动了、这是自从他们父子分道扬镳以来,他第一次听儿子摆肚子
里的谱。他早知道儿子不是一只善鸟,但这谱精细到这种地步仍然是他未曾料到的。
他不能想象,一个对城乡经济改革态势没有深入研究的人,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
而这个人正是自己当年四处作讲用报告的年龄啊!他内心涌起一股热潮。热潮冲击
得他几乎不能自制:儿子,这是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儿子呀!然而,他很快便想起了
儿子的锋芒所向,心中不觉又黯然了。
他偏着脑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拨着,眼睛专注地研究起面前的鲁王瓷茶杯
的色泽和花纹来,完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羸官的发言还在继续:
“刚才我算的是我们小桑园的一笔小帐。前些日子,我给俺们北片的伙计们算
了一笔大帐。如果从现在起,在保证粮食产量的前提下,集中全力发展果品和水泥,
两年以内,北片十二个穷村就会甩掉穷帽子;四年以内,十二个穷村就会成为十二
颗金豆子。咱们镇的经济中心,恐怕就得来个北风压倒南风啦!”
羸官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初胜利和一溜方才没精打采的支部书记们也都闪出一
排排银样的牙齿——十二个支部书记,十二个青皮后生。
邢老只顾向本子上记着。祖远在侧耳听镇委书记的小声汇报。参加会议的县镇
干部和另外一些支部书记,三三两两开起小会。
“对于羸官同志刚才谈的这些,大家有什么疑问或不同意见没有?”邢老抬起
头,把目光通过眼镜框架上方的空隙,投向会议桌的两边。
“我收回刚才提出的那几个难题。”张仁鼻子上的汗珠变作一片黑红的光泽,
讲话也自如起来,“我们龙山后属于西片,但我自动报名,参加北片的‘二龙戏珠’
计划。”
小伙子随口赠送了一个好听的代号。几个东片和南片的支部书记,也在跃跃欲
动,准备向“二龙戏珠”靠拢。
“我提两个问题。”坐在岳鹏程一侧的城关李村支部书记杨大炮,不失时机地
站起来。羸官早已注意到,方才岳鹏程丢给他一张纸条,并且示过一个不易察觉的
眼色。
“小岳经理提出的这个‘两条龙’,听起来确实灵妙。但我总觉得有点玄。建
水泥厂要一大笔钱,过去县里想搞都没搞成,我先不说了。我只想说种果木的事儿。
据我粗略估算,一亩苹果或山楂,单是买树苗也得一二百块钱,如果大面积栽种,
不知西片北片,谁家一下子能出得起这笔钱,这是一;二呢,连三岁孩子都知道,
桃三杏四梨五年,山植快也少不了四年。这么长时间不受益,还得白贴上水粪管理
费。小岳经理刚才说两年甩穷帽子,四年成金豆子,还有北风压倒南风。我这么琢
磨着,如果真那么办,恐怕得换几个词儿:两年戴孝帽子,四年变骷髅子,南风不
压北风也早倒啦!我的话完啦。”
话虽然尖刻,却戳到了要害。羸官清楚地看到,岳鹏程脸上掠过一层胜券在握
的自信和得意。他有意让那自信和得意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
“这怨我刚才役讲清楚。树苗的事是这样:苹果、山楂、葡萄,我那儿育了几
十亩,可以满足供应。手头有钱买的我们收下,一时拿不出钱的,等燃了钱再还也
不晚。这是对第一个问题的答复。”
他故意不看岳鹏程,朝杨大炮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又说:
“关于第二个问题,也就是受益时间的问题。我想有人大概好长时间没看报纸
和听广播了。矮株密植新品种苹果,一年可以结果;山植至多三年。不结果这三年
里可以育苗,可以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