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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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
“老嫂子,看什么热闹哪?”
“哟岳兄弟段去看哪?那十万响拉回来啦!三辆汽车排一溜儿,十好几个人擎
着,披红挂彩,跟条龙似的,好看着哪!”
“老嫂子,你是说,那十万响花炮实有其事?”
“哎呀,这怎么也假得了?从花炮厂出来,围着几个村子兜了好大一圈儿。你
孙子这会儿也正在那儿瞧哪!这一口,可有好景看啦!连我家老头子,也是头一回
听说!”
苏立群老伴喜气盈盈回家去了。岳锐一下子如同掉进一口黝黑干枯的并里。一
种受到欺骗和侮辱所生发的不可名状的火焰,又一次点燃了他的每一根神经。简直
不成体统!简直不成体统!先祖在天之灵,我岳锐前世犯下什么罪孽,竟然养出这
么两个无法无天、不忠不孝的儿孙!你叫我这老脸朝哪儿搁呀!……
“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一个好东西!”岳锐似乎真的成了耄耋老翁,步履蹒
跚地回到屋里。
“爷!”院外响起羸官的声音。随之是一串开门、入室的脚步。
岳锐旋即翻身上床,拉下一床被子整个儿盖到身上。这一次他铁了心:什么也
不说、什么也不问,收拾收拾回城里去,以后说得李龙爷还世,派专机专列接送,
也决不再踏大小桑园这片地面了!
时间定在傍晚,董事会的成员上午便汇集到小桑园俱乐部,任务就是一个:修
容整貌。毛料西服、皮鞋、领带,每人必备必穿。是三天前随同奠基仪式的通知一
起下达的。通知的这一条后面注明:这些东西如带不来,便以自愿退出董事会和拒
绝参加奠基仪式视之。
号令严明,不好不遵。衣物是按照要求带来了,一律没沾身,放在包袱里提溜
着。羸官并不责怪,让大家先洗澡理发。理发师是特意从县里请来的高手,一阵施
展,土儿巴唧的小书记们如同换了另外一个人模子。接下才是穿西眼、打领带,练
走路、练站坐。小书记们被折腾得汗流如雨,但人前镜前一站,呀哈!这哪儿是李
龙山里歪七扭八的刺槐树,分明就是海南岛既标致又风流的椰子林嘛!
“妈拉个巴子!原先总寻思咱天生地瓜秧子命,这不也成百万富翁了吗?”吴
正山冲着镜子龇牙咧嘴。
羸官的西服是小玉跑到城里新挑回的一套,可身如意,好不潇洒。小玉那天去
宾馆见过山大两位副教授。请教之后,意外的是两位副教授提出,要向学校力荐,
争取让小玉破格进山大管理系学习,毕业后还可以再回小桑园。条件是日后双方建
立一种固定联系,共同为研讨、推广现代管理科学作出贡献。小玉好不高兴,羸官
也为之一阵“发狂”。如今小玉只等通知了。能够实现自己和奶奶多年的心愿,小
玉兴奋不已。然而想到要离开羸官和小桑园,她心中又时时一阵空落。因为有了这
一层,小玉对羸官的感情比起往日,不觉又增添出几分深沉的成份。
载着董事们的面包车来到龙山水泥厂奠基现场时,现场上已经挤满了许许多多
群众。
李龙山区旷古未闻的奇特事件,惊动和吸引了山区的人们。一万块钱,十万响
花炮!起初是新奇和震惊,继之是怀疑。事件尽管从多渠道、多方面得到证实,人
们还是怀疑。这是不是做梦发魇了?这不是哪帮小子造了瞎话,拿咱老百姓穷开心
吧?这要是真的,小桑园的干部群众不得反啦?……眼看三辆汽车敲锣打鼓把十万
响拉回小桑园,耳听着奠基仪式确定的时间、地点,应该说证据确凿、断无疑点了
吧?不,还是怀疑。那汽车上拉的会不会是用红纸包的柳树枝和土坷垃?仪式上就
真的把那三汽车一忽隆放光了?那十万响光放怕也得一天,把李龙山崩烂了就没人
问一声?……如今来到现场,眼看人山人海,眼看山坡上搭起的高台子和横跨高台
子的彩门,眼看被用花炮搭起的“二龙戏珠”的巨型网架和网架上、地面上点缀的
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新花样,百分之七、八十的人们,不得不把几天里的种种
疑惑抛到爪哇国去了。然而,另外一些人的怀疑越发加重了;羸官这小子到底想干
什么?县里和镇里就能眼看着他这样胡作非为?会不会一刹那间传下道命令,或者
刮起阵大风,把那台子、彩门。网架一古脑儿拆散或者刮跑?……
怀疑!怀疑!这才是十万花炮事件掀起如此狂波大澜的真实原因!
千载难逢的光景,谁肯错过呢?孩子们、老人们、奶着婴儿的母亲们,那些断
言羸官是个疯子、大骂羸官是个败家子的人们,那些磨破嘴皮不肯掏一分钱腰包、
以致使各自的支部书记哭丧着脸挨批挨毗的人们,哪一个肯错过这个机会呢?
张聋子来了,张聋子的那帮养鸡、养蜂、养蝎子、做豆腐的伙计们来了。来干
什么?看热闹呗!哪个有本事把眼珠子抠了去不成!
表针指到七点一刻,面包车首先出现了。十几名小伙子一一吴正山也让人看不
出老头模样了,排作一溜儿,雄赳赳气昂昂上了主席台。头发油亮,领带轻飏,脚
下“嘎嘎”脆响。人们以为来了华侨或外宾,伸长脖子瞪酸眼,好一会儿才断断续
续认出,竟是那帮土儿巴唧、让人瞧不进眼里去的小书记们。
“哎呀!那不是俺胜利哥吗?大妈你看!”
“胜利?我怎么认不出来?”
“北边第三个,一、二、三!”
“那怎么是他?他能有那么出息?”
“红鼻子哥哥!快看,放光啦!比电灯泡子还亮!”
“红鼻子哥哥!你蓝鼻子弟弟在这儿哪!”
“聋子叔,快看张仁那小子!”
“哪个张仁啊?”
“还有哪个,被咱们毗得哭鼻子那个呗!”
“穷烧包!穷烧包!”
“哎,你也别说!有头发才能绾纂,这些小子们八成是靠上硬后台啦!”
…………
不管台下怎么看、怎么喊、怎么议论,十几个董事一排落座,好庄重自信的样
子,好像一个个真的都成了财力雄厚的大亨。
接踵而来的是祖远和镇委书记。蔡黑子和登海镇各村的党政首脑一溜随在后边。
只有岳鹏程是个例外。给岳鹏程的请柬是特意派人送去的,那意味自然是在请束之
外的了。
几声汽车笛声响过,羸官、吴海江陪着一个人登上主席台。那人身着棕色西服,
好不魁伟潇洒。祖远和镇委书记迎住,热情地拉着那个人的手,晃着笑着,表示着
欢迎。羸官向主席台上的人们作过介绍,主席台上发出一阵掌声。
“那是谁?”台下的人群被惊动了。在蓬城,有资格享受这种礼遇的,似乎还
未曾见到过。
“八成是上边来的大官!”
“那还用说!要不……”
一个声音打破了猜测:“么个大官啊!那不是那年来的那个“运贸”的总经理
嘛!”
“哎呀!不是他是谁!就是那个叫安么个的哩?”
“哟嗬!那可是个大财团头儿!他来该不是……”
“那还用说!人家跟羸官是把兄弟!”
来人的确是运河贸易公司总经理安天生。他是接到羸官的电话才上来的。“二
龙戏珠”是羸官的得意之作,他自然没有不鼎力相助的理由。只是羸官邀他来,还
有着更大更长远的考虑。
安天生落座,会议也使开始了。先是讲话,羸官、镇委书记。祖远依次而行。
讲话很短,并没有多少人认真在听,那意思无非是龙山水泥厂要开建了,李龙山区
要腾飞了,云云。
十五分钟讲话完毕,天已灰蒙,星月已在浓云中出役。主席台上电灯一灭,方
圆几百里的李龙山区,处在了一片夜的寂静之中。花炮燃放的时刻终于到了。
署着羸官名字的请柬,是前天晚上经由小白鸽送到岳鹏程手中的。请柬朴素无
华,短短几行字庄庄重重,印在衬着现代派风格图案的纸面上:
尊敬的岳鹏程同志:
在您的大力支持和关怀下,龙山水泥厂筹建工作胜利结束。定于本月
十日下午七时半举行奠基仪式,请您务必光临指导。典礼后将举行花炮燃
放晚会,以表谢忱。
专此
恭候
龙山水泥厂董事长 岳羸官
当着小白鸽的面儿,岳鹏程只掠了一眼便若无其事丢到一边。小白鸽出门,岳
鹏程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之后,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丢进墙角的纸篓,又倒进卫
生间的马桶里了。但这并没有能够消除请柬带来的讥嘲和挑战。躺到床上,那挑战
搅得他几乎一夜未能成眠。这是多少年中未曾有过的情形,是他最初决定截贷断血
时绝对预想不到的。那天小玉来找,他凭着小玉的面子和父子情谊,答应只要羸官
来找他一趟——那找本身自然就包括了他所要求的意思——他就放回贷款。原想那
要算是对羸官了不得的恩赐了。可哪曾想这小子非但没来,还闹出一个神神道道的
十万花炮来!而且竟然……请柬是油印的,并没有特别之处,岳鹏程望着末尾那带
着几分潦草的落款,却分明看到了羸官嘲弄蔑视的眉眼。又何止羸官一人,包括淑
贞、秋玲、蔡黑子等人在内的许多人,都把他当作了嘲弄、蔑视的对象!不知由于
天气突然变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夜辗转过来,岳鹏程头晕力乏,体温表的水银
柱升到了三十九度的位置。受了一天一夜“二级护理”,岳鹏程自觉好了些,便悄
然地搬着一只藤椅,上了二楼东头的那个凉台。
凉台很大,是供疗养的干部们跳海、乘凉的所在。海风裹着爽心沁肺的凉意,
从海湾那边吹来。天空像经过净化的湖泊,极蓝、极高。偶尔飘过几片云朵,也像
小兔子似地奔跑着,眨眼间消失到目不可及的、海天一色的画幅之外去了。崂山显
出了磅礴的气势。松涛象无数身着绿裙的妖女,在轻轻舞蹈和歌吟。金秋的海滨虽
然不及夏日那般喧嚣,却也显出了独有的风采。岳鹏程在夕阳和海风中沐浴了不一
会儿,便觉得紧箍的脑门松开了,身上脱下了一层又酸又硬的皮。
这一段他心情一直不好。先是秋玲的“叛变”和淑贞的“起义”,他不想失掉
淑贞也不想失掉秋玲,而现在两人都离开他远远的。他自信自己并不是那种欺男霸
女的恶棍。不错,从正统的观念和道德上说,他有愧于淑贞也有愧于秋玲。但他不
能躺在观念和道德上生活。在他看来,生活创造道德,道德理应随着生活的变化而
变化。唉!为什么人们只为外在客观世界的变化欢呼雀跃,而漠视和否认人的主观
世界必然随之变化的合理性呢?接下是肖云婶的死和与父亲的决裂。他内心曾为对
肖云婶的处理失当感到过疚悔,但葬礼远远超出了他能接受的程度。老爷子的走在
他料想之中,但走过马雅河,与羸官粘到一起,是他始料不及的。这使他陷入了窘
困的境地一一等于向外人昭示了自己的失败和儿子的胜利。家事如此,公事亦如此。
胡强、岳建中对那两句话的指示理解执行得不错。有石衡保亲笔签名的退还承包果
园协议书的副本,逐级地呈送到省里去了;园艺场依然如故,石衡保因为告状胜利
过于高兴,突然“欢喜”疯了,再也不可能去重操那个“告状专业户”的旧业了。
石衡保的那个叫做石硼工儿的儿子却失踪了,这不能不算作心腹之忧。唯一使他竟
释和自得的,是月牙岛的开发筹备进展顺利,第一批工人已经招完,现场清理工作
也正在进行。他原打算隆隆重重庆贺一番,何曾想又偏偏冒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十万
花炮!
仲秋已过,海天空阔、寂寥,只有一两只孤雁、一两只孤舟在游荡。海风吹来,
使岳鹏程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天边雁、海上舟,于茫茫中显出孤零
零一个身影!而往常,无论何时何地,仿佛他只要把手张开,就可以把地球也装进
自己衣兜。
“岳书记,岳书记!”小白鸽几乎俯到耳边的呼唤,使岳鹏程从联翩浮想中醒
来。他看到了一个人:程越。
程越是来向岳鹏程辞行的。她有很多话要同岳鹏程谈。这一段在蓬城她看到听
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作为第一个扶持宣传(或许还可说是保护)过岳鹏程的人,
作为岳鹏程的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坦率地与岳鹏程谈一次,提醒他注意自
己在社会上的形象。
谈话必须是随便的、讨论式的,必须使岳鹏程易于接受、乐于接受。为此,她
反复考虑,作为辞行和探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