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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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亦如履平地,不觉刺痛。
我们因是农家子弟,长辈虽也要我们“开蒙”读书,但是他们的意思无非要我们稍知诗书,明白事理,将来能承继且耕且读的家风,做一个诚朴纯良的农民而已,绝无意要我们以诗书作晋身之阶。母亲偶然也喜欢念几句《幼学诗》上的话给我们听,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丹桂有根,独长诗书门第;黄金无种,偏生勤俭人家”一类的话。但她的意思亦只是勉励我们而已,并非真希望我们能折丹桂,积黄金。
记得我幼时,有一次在田里帮助拔黄豆,母亲问我和德明二哥将来长大了希望做什么。二哥说他要做个米贩子。我们农村里唯一大宗出产的便是谷子。有些农人利用农暇,买了谷子回家,碾成白米,挑到市场上去卖。这样可以赚得些微利息,碾米而得的米糠又可饲养家畜,这种人叫作米贩子。二哥羡慕他们长年有猪宰杀,所以他长大了也要做个米贩子。
母亲问我,我说我要做个“养鸭的”。我乡养鸭的人,的确对我们孩子们的引诱很大。养鸭也在农忙之后,那时各处田内收获后所掉下的谷子,正是饲鸭的最好食料。一个养鸭的可养两三百只鸭子。鸭子在四处田塘河沟内觅食,故不需太大的本钱。在我们小孩子想来,鸭生蛋,蛋变鸭,十分可羡。所以我说我长大了做个养鸭的汉子罢了。当时母亲很满意我们的志向和想法,可见我们自幼就只希望将来做个诚朴的农夫,胼手胝足,以求温饱。及后稍长,我们就帮助母亲做一切田间工作和家里杂务。诸凡插秧、割稻、打柴、喂猪、切猪菜、舂米、织草席等无所不做。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大概孔子少时,也能做这类粗重的事。
但是我家既然历代不曾废读,祖父和父亲对我们兄弟的教育当然也不会忽视。因此在我六岁那年父亲就让我“开蒙”了。所谓“开蒙”,就是举行一个小小的祭孔仪式,让孩子们正式开始上学读书。在清朝,开蒙是一个家庭内的大事,仪式甚为隆重。我记得在我开蒙那一天,家中备了三牲——猪、鸡、鸭——和一些水果,为我祭告孔子。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很好玩,向那个红纸做的“先师”牌位叩头,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开蒙后,我就正式入塾读书了。我的塾师,就是我的父亲。我最初的学业是认方块字,并学习写字。写字的最初步骤是“描红”。即先生写了红字,我们用墨笔跟着在上面“描”,这就叫作“描红”。在我识了一千多个字以后,我就正式开始读书了。我最早的课本是《三字经》《百家姓》和《幼学诗》;接着便开始读“四书”和“五经”。那时我国的教育方法,不知由浅入深,一开始便是很艰深的课业。经书不必说了,即使《三字经》也不是启蒙年龄的儿童所能了解的。我读书的天资本是平平,没有太高的悟性,故读起来就颇觉吃力。
那时的私塾,今日想起来也是十分奇特的。每一私塾约有二十来个学童。大家挤在一间斗室里,每两个共享一张长方书桌,先生却独用一张方桌,放在最易监视全体学生动静的位置。塾师多半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样子十分严肃。他们大多数丝毫不懂儿童的心理,对学生管理的严格实非现在的人所能想像。教授法也极笨拙,往往不替学生讲解书义,只叫学生死命地念,以能背得滚瓜烂熟为度。先生规定某部书从第几章起逐日背诵,自一本积至十余本,都要从头背诵下去。学生如背诵欠熟,先生就将整沓的书甩到地上,待读熟后再一一从头背起。至于书中的意义,学生是不甚了解的。
先生的桌上必备有一块长方形木板,叫作“戒方”。学生如不守规矩,或背书不出,先生就用戒方打头或手心,打破打肿,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有时,先生的桌子旁边甚至放着一根丈把长的竹竿。如果学生妄言妄动,先生不需离开座位,就可拿起竹竿,当头打去。屋子小而竹竿长,所以书房内每个学生的头,他都鞭长可及。
从前学生的家长们都有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严师出高徒。先生愈严,学生的进步愈快,因而做先生的也以作严师自豪。于是学生对老师,怕和恨之外,简直无情感之可言。这种教法,自今日眼光看来,不特不能启发学生的智能,适足以得相反的结果。卒至一般学生都视书房为畏途,提起老师,都是谈“虎”色变的。我们的私塾也不能例外,我父亲尤其是秉性刚直,责功心切。同学中被斥责、被罚跪,事极寻常。我那时宁愿上山打柴,也不愿在书房内受苦。
学生们被关在书房里念书,每日多至十余小时。唯一可以溜出书房、闲散片刻的机会,便是借口小便或出恭。这是先生无法管束的。因而书房内,出去“小便”与“出恭”的学生总是川流不息的,造成公开欺骗的习惯,影响儿童心理很大。今日回想当年的情形,实属幼稚可笑之极。
我在父亲的私塾内读了约三年的书,父亲便不教了。我乃转入另一私塾,随塾师龙均时先生又读了两年。嗣后,父亲受外婆的聘,到她家古定村设馆,我才又回到父亲的私塾内在外婆家继续读书。那时我乡私塾设立的惯例,是由一位比较富有的人家出面请师设塾,课其子弟。左右邻舍的学童也来入塾读书。这位塾师的薪金(其时尊称曰“束修”)都是由学生的家长分别以米或银钱付给的。而敦请塾师的“东家”,在束修外,并供给书房、塾师的住房以及日常所用的油盐和柴炭。这次外婆既是我父亲的“东家”,她循例要供给这些日用品,我也常奉父命往外婆处领取。外婆生性勤俭吝啬,平时与乡人买卖东西,总是锱铢必较,从不稍让。我那时虽才十一二岁,却已深知外婆的个性,所以我每次向外婆领取油盐时,总是踌躇不敢放胆前去。有一天放学之后,父亲在厨房内预备炒菜吃晚餐,锅子已烧着火,才发觉没有半滴油,父亲便急忙叫我到下屋外婆处索取。我执着油壶三跃两跳已看见外婆坐在厨房那一副冷酷的面孔,便有点胆怯,停止在厨房外的墙边,徘徊不敢进去。这时父亲因为烧红了锅子也不见我回来,就走来找我。他看我不声不响地靠在外婆厨房门口——父亲是个急性人,又因等了许久——不由得火上心头,一把将油壶从我手中夺去,狠命地打了我两巴掌。外婆见了,才对父亲说她看见我拿着油壶站在外边,不知是来做什么的。父亲取了油就回头走,我在后面跟着,想哭也不敢哭。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是知道外婆分明晓得我来取油的,只是父亲不明白我站着不进去的原因,冤枉地打了我一顿,使我感到有冤无处申诉,又不便说破外婆吝啬的情形。这也是我在外婆家读书时的一件趣事。
父亲私塾内的学生,都是农家子弟,所以都是半耕半读的。农忙时节私塾便放假,让学生们回家帮父母操作。记得有一次我跟随村上几个成年人上远处的山中打柴,那时我大概十三四岁的光景,当夕阳西下准备回家时,看他们都装满一大担,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心情非常好胜,觉得一担柴百把斤重,他们既然做得到,我又怕什么?所以我也装上一大担,和成年人几乎一样多。最初挑来似乎不甚重,谁知“长路无轻担”,愈挑愈重,渐渐我就落伍了。最后竟至五步一停,十步一歇,实在挑不动了。而这时和众人相去已远,且时近黄昏,四顾茫茫,我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但是我一面哭,一面仍勉强挑着柴担蹒跚前走。幸而母亲预料我挑不动,远道来接,才结束了我这场悲壮的场面。
我在父亲的私塾内又读了两年,四书五经,粗可理解,父亲便应募往南洋去了。母亲不愿我辍学,乃让我跟一位名叫李庆廷的先生读书。这位李先生是一位廪生,和父亲为莫逆之交。后来他要到桂林进新办的法政学堂。我得了母亲的同意,也跟李先生上省城,进了新创立的临桂县立两等小学,日里上课,夜间温习功课,受李先生的指导。那时正值庚子八国联军之后,清廷正在废科举、兴学堂、办新政,我们的临桂县当时就办了这所小学。所教的除了国文之外,还有许多新式的学科,如数学、博物、英文等。我是私塾出来的,从未学过这些,而又插入高年级,当然对这些学科一无所知。因而在学期终了时,我在榜上“坐了红椅子”。那时出榜的通例,榜末要用红笔一勾。因为那一勾正在最末一名的下面,所以考最后一名的叫作“坐红椅子”。而这次校里的一年两学期期终考试,“坐红椅子”的就是我。加以我又是乡下初来,体质尚称结实,而衣着不甚入时,举止言行,都带几分乡土气,因此城里的同学们都讥笑我是“乡下的傻瓜”。现在考试又坐两次“红椅子”,使我分外觉得难为情,所以我在这小学里读了两个学期,就辍学不去了。这便结束了我在文科学堂的教育。
我离开了临桂县立两等小学,父母无力使我继续升学,家中可以耕种的田地又不多,我这个壮健的孩子,也到了觅取一项正当谋生职业的时候了。读书上进,就我们那时家中的环境说来,可说已经绝望。
这时候,各省正在试办“新政”,广西省新设奖励工商业的“劝业道”,并在桂林城内设立“省立公费纺织习艺厂”,招收二百学徒,学习纺织。此时父亲方自南洋回来,也觉得这项新兴的行业很有前途,因此送我进习艺厂做学徒,希望我在半年肄业期满后,回家改良我乡的织布手工业。这习艺厂是由桂林城内原有的“考棚”改建的。建厂的目的是训练一班学徒用新式方法来改良旧式的木机织布。这在当时算是新式的工厂,规模很大,厂长似由劝业道道台自兼,训练也还认真。我们的厂长既是一位大官兼的,厂内自然也有些官场应酬。我记得厂中当局有时在厂内请客,规模极大。我们学徒只可从远处看去,那一派灯光人影、呼奴唤婢的场面,真是十分烜赫。
我在这厂内一共学了半年关于纺织的初步技术——从下水浆纱,到上机织布,我都学到了。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春初,我十六岁时,学习告一段落,我便回家了。政府设厂的初意,原为改良农村手工业,增加农民副业生产,我回家之后,大家都欢喜,就买了一部新式木机,从事织布。才过半年,由于家人对织布一事,无太大兴趣,也就算了。这时父亲又已应聘到姑丈家教馆,我便又跟着父亲到姑丈家读书,而姑丈对织布倒颇有兴趣,他在桂林买了一部木机,要我教表姐们织布。谁知我在习艺厂所学的,仅是一些皮毛,故浆纱时,把纱浆焦了,一旦上机,随织随断,弄得十分尴尬。后来我又曾应聘到别村李姓家里教织布,可是均告失败。深叹任何行业从业的不易。我在姑丈家这次认真地读了两年多的书,便得了机会考入陆军小学,从此遂成了一名职业军人。
第二编:陆军教育时期
第三章:陆军小学的教育
(一)
我之能够进广西陆军小学,实出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而这个机会的促成,却不能不归功于先父的挚友湖南邵阳人李植甫先生。先父和李先生订交,也有一段传奇式的故事。
我乡农民都喜欢练武术。各个农村往往请了拳师主持教练。我村近邻的西岭村,在光绪末季也请了一位拳师。这位拳师名唐四标,湖南人,教武术之外,兼卖跌打损伤青药。他生的十分健壮,打的一手好“花拳”,除了在西岭村教拳,也挑了他的青药担子到两江好上叫卖。他在卖膏药前,往往先表演一套拳术,以吸引观众,然后又作江湖上的自我宣传,大有“拳打三山好汉,脚踢五岳英雄”的气概。因为他生得身材魁梧,又练得一副蛮劲,故虽盛气凌人,而无人敢与较量比武。有一次在两江抒上,唐四标表演拳术之后,正在自吹自夸之时,观众中忽然站出一位读书人模样,约摸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长得很结实,也操着湖南口音,向唐四标说道:“听你老兄的口音,我知道你也是外路人。作客异乡的人,总应该谦虚礼貌一点,不应该在当地人的面前夸下偌大海口,目空一切……”他还未说完,唐四标已恼怒了起来,捏起拳头,朝这人脸上一幌,说:“你是何等人,也敢来教训我!”他接着更提高了嗓子,大声喝道:“你是过路的人,不该干涉别人的私事,难道你要打破我的饭碗吗,有胆量就过来比个高低,死伤各听天命。”于是那人也脱了长衫,在众人围观拍掌之下,和唐四标交起手来。彼此拳来脚去打了不多几个回合,已见唐四标渐渐不支,最后被逼到墙脚下,无可再退了。这人举起拳头,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