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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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衡微笑道:“饭桶才好。饭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边,忽然说:“有了造飞机的人,就能有飞机了。”巽衡膝下
无子女,见小娃点漆般的眼睛,专心望着,不由得摸摸他的头,说:“多有几个小
娃这样关心人的就好了。我们学校有航空系,就是培养造飞机的人才。”
弗之说:“小娃从小喜欢飞机。”小娃沉思地说:“我可不喜欢杀人的飞机。”
“庄无因挑水来了。”峨、嵋在窗前站着,看见无因很稳地挑了一担水往公共
用水处去了。姊妹俩向碧初说怕多用水的事,谢方立笑了,说:“人都这样想就好
了。”一会儿无因上来,向大人招呼过了,走到碧初身边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吗?”谢方立问。
“有时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时候不来。”
又说了些话,秦氏夫妇告辞。无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几天,说这是爸
爸妈妈和无采的意思,说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着弗之,弗之望着嵋和小娃,说:“你们自己决定。”嵋立刻说:“我
们和庄哥哥说过了,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她靠着碧初站着,
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快赶上娘一样高了。
“多谢你,无因。”碧初轻声说,“他们去住当然高兴。就是不愿意离开家。
就由他们罢。”
无因心里颇为失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总觉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种宁静的愉快。
他和玮玮讨论过,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别人、抚慰别人。大家都不再提这
事。三人说学校里的事。无因分析他们的中学小学大概要搬家,全体都得住校。
“同学们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见一致。
“上课下课都在一起,一定麻烦。”这是无因的意见。
一时子蔚来招呼吃饭。单身教职员组织了伙食团,吃包饭。轮流管理,有采买、
监厨等,安排周密。现由厨房给孟家人单做了饭,大家下楼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汤。
米汤稠而粘,汤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长。
饭后,峨等三人送无因走。在祠堂大门前,无因跳上小黑马,在原地转了个圈,
随即蹄声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马要转弯时,无因回头一笑,
他很少笑,笑起来有几分妩媚。似是说,我们不怕!我们会活得好!这一笑停留在
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下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
暮色渐浓,从阁楼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缕红霞。峨说住不下,“又没有
我的住处。”吴家馨来看望,两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两个煤油箱叠着放,一
面念念有词:“这是书桌。”又拖过一个竖着放,“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别擦
着煤油灯的灯罩和灯台。嵋不断向灯罩哈气,借着湿气好擦。擦得纤尘不染,透明
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他们为爹爹点上这盏明光铮亮的灯,这一天的惊慌、劳累、
仇恨和屈辱等感觉,都减轻了。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担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着他们,轻叹道。
弗之有同感;“没有办法,担心也没有用。”
他们对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纸, 端正地坐下, 仿佛还在方壶的书房,背后挂着那副大对联:
“无人我相,见天地心。”砚台里还有余墨,他蘸饱了笔,写下几个字:“中国自
由之路。”
楼梯咯登登响,有人上楼来了。楼下有人说:“严太太当心。孟太太就在楼上。”
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门口,果见吕素初进房来。
素初先向弗之说;“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来,叫我问候你们,受惊了。慧书
要跟着来,怕添乱没有让她来。”然后几步走到碧初床前,两人唤了一声“大姐”
“三妹”,都滚下泪来,弗之带两个孩子走到角落里,让她们姊妹谈话。
“大姐,”碧初说,“我们没什么事。不过我这些时身子虚弱些。今天是爹救
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给营上祭,我们就埋在城墙底下了。”
“听亮祖说,今天投弹地点在东南郊,炸毁民房百余间,死伤上百人,是最严
重的一次轰炸了。今天我们没有走,想着不会来炸,还真来了。当时慧书在家。飞
机来时,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叙述,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两人对碧初的
健康情况讨论了一番。素初说:“我们明天一早到安宁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
和荷珠。别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学的上学。”
碧初暗想,不知带不带那些毒虫。
素初又说:“三妹一家就到龙头村住吧。虽是乡下房子,还宽敞。”“大姐,
我正要和你说,托你们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给文科研究所,他们
正需要房子。你们同意吗?”素初沉吟道:“那你们住哪里?”“在龙头村找民房,
离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从来不对任何事作评估,见碧初这样说,便道:
“想来房主也不会不同意,反正房子闲着没有用。”她说着拿出一个绣花小包袱,
“三妹家遇见这样的事,总得添置什么——”碧初不等说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
说:“弗之的脾气大姐是知道的。我们决不能收。”素初见她态度坚决,叹息一声,
不再勉强。
“倒是要托大姐办件事。”碧初从床里边拿出一个宽腰带,里面是从北平带出
的全部细软,摸出一对金镯子,递给素初一只:“我人地两生,你替我卖了吧。可
以贴补家用。”素初无语,接过了放进小包袱,起身告辞。
月光如水,抚慰着这刚经过轰炸的高原城市。人们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极
了,却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继续亮着。
炸不倒的腊梅林
好一片月色!照得腊梅林亮堂堂的。弥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经不大觉得
了,清爽的腊梅树的气味随着月光飘散在这里。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望北方,我的这扇窗是朝北的。远处天空有一丝极薄的云。爹,你是不是从
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怎么不给女儿托一个梦?
可叹人有记性,也可庆幸人有记性。若是没有记忆,人只顾眼前,大概会快活
些。就连今天的轰炸也已是过去了。可我们怎能忘记!我们从北平逃到云南,走过
国土的一半,还没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给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黄土陇中
了。爹离开我们,只是一种方式,爹用死这一方式救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爹要的,
我不哭的,爹,有灰尘落到眼睛里了。
大姐刚刚送来钱,想要周济我们,我没有要。明天二姐也会送来的,我当然也
不收。二姐不会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说过,三妹一家太矫情。“这帮教授读进去
的书比大炮还硬!”是么?要是这帮读书人自己能化为大炮就好了。可又没有这样
的本事。
武汉已经失守,湘桂一带战争也不容乐观。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驱逐敌寇,收复
失地,谈何容易!抗战不是一年两年完得了的,以后的日子还要艰难,我们必须靠
自己。这是爹的教训,也是中国人从古到今的祖训。永远要自强不息!其实世上无
论大小事,大至治国兴邦,小至修身齐家,归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
个小小的家,每个家都有自己的原则,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辞去教务长的职务以后,时间充裕多了。他能专心著述,是我的愿望。我
自己没有职业,对社会没有贡献,弗之应该多做,把我欠的给补上。他写文章,一
支笔上上下下飞快挪动,我看着都累得慌。我总说慢点好不好,何必赶得这样紧!
他说简直来不及写下自己的思想,得快点啊,不知道敌人给我们留多少时间。看秦
校长和萧先生的意思,迟早还要弗之分担学校的事。学校培育千万人才,是大事,
他不会怕麻烦不管的。可人的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丝毫精力。
到云南日子不长,东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觉得自己气力不够,身
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许有一天就随爹你老人家去了。那
就得靠大姐二姐来照顾三个孩子。——还有弗之谁来照顾?——孩子们没有我,总
还会过下去。他们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弗之没有我,可怎么活呢?——我是死不得
的。
可是真太累了。
爹,你不要担心。搬到乡下去,不用跑警报,可能会好一些。能多有时间料理
家里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们要上课,怎样照顾他们?也怕再难找到腊梅林了。
大姐和荷珠到安宁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将消磨时光。其实大姐和我一样是应酬
不来的。只是个带着眼罩的驴,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边搓牌一边
比首饰,十分挥洒自如。应酬这里的军官太太和官员的太太,这本来就是她的生活
内容的一部分。要迁到重庆可能更适合她。
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对付战胜。现在最使我担心的
是峨。我不知道她会走怎样的路。
峨的古怪是亲戚们都感觉到的。论环境、教育、遗传,她和另两个孩子毫无差
别。可是她就这么不一样。近来她似乎和家里好一些了,显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
我听到片断的话,令我猜疑不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边屋前拣菜。峨和吴家馨回来了,在林子里站了一会,轻声说
话。听峨说,不要告诉我娘。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似乎各有一个秘密。吴家馨的
是关于男朋友的,峨的是关于家里的。我一方面高兴峨还没有交男朋友,那真让人
担心!一方面我又不安,关于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么奇怪!
人的禀性各异,不可强求。峨十二岁时,为小娃周岁煮红鸡蛋,峨两手拿三个
有剪纸花纹的鸡蛋说好看。嵋跑上去要一个,峨无论如何不给。我说厨房里多的是,
给一个罢。峨一句话不说,两手用力,把三个鸡蛋捏碎了。
那时的峨正是嵋现在的年纪。现在嵋已在扫地洗碗,操心着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让人担心的是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会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
们的身体。而对于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么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
领她走那些还不可知的迷魂阵,这种迷魂阵其实是在自己的心里,因外界环境的变
化而更诡秘。
只怕我精神不够用。我也不愿让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帮助我。
月色这样好,照得腊梅林枝桠分明。那些枝桠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
在树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还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从离开北平,我们从来
没有熨过衣服。可是我们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时这一下一下的功夫。
这样的月色!把高原的残冬妆点得清寒澄澈。爹,记得我在老家时学过吹箫吗?
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旧箫,很粗,颜色暗红,很容易吹。我拿着箫坐在园中草亭上,
爹说,箫声和月色最相配,箫是联系着大自然的。王褒《洞箫赋》中有句:“吸至
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这是说箫身。又形容箫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
娆娆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声……若孝子之事父也。”可
是现在,爹,我再没有慈父的荫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静啊,这腊梅林。后
来弗之送过我一对玉屏箫,较细,可惜没有带出来。这箫颜色金黄,上面刻着杜牧
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爹记得吗?二十四桥明月夜!全都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山河残破,民不聊生,箫
声呜咽,归途何处?
弗之也说箫是从大自然来的,声音和着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壶花园里吹过
很有限的几次。以后不曾再吹。爹也不曾问过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丰满
更美好的东西。我教过峨、嵋和小娃一首儿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宝宝做管
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我教育孩子们要不断吹出新时调。新时调不是趋时,而是新的自己。无论怎样
的艰难,逃难、轰炸、疾箔…我们都会战胜,然后脱出一个新的自己。
腊梅林是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