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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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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觉得可笑,就笑出声来,嵋也跟着笑,一时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几个观众都大笑
不止。晏不来叹道:“做了大学生就不会这样了。”

    真的演出了,玹子和慧书动员了云南军政界的夫人们,买了很贵的票。这种童
话为她们所未见,看了以后评论,说这童话教人学好。庄无因、澹台玮都邀了熟人
来看,反应不一。报上有文章,称赞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也是一次美丽的演出。
他们没有想到除了这些美丽的评论,还有极严厉的批评,说这童话本身就大有问题,
只讲调和不讲斗争,只讲安分不讲进取,让中学生演这样的戏显然是不恰当的。

    晏不来受到众社朋友们的批评,很懊丧。他们说不应该教中学生念太多诗词,
也不应该演《青鸟》。这当然是有来头的。晏不来不能心悦诚服,颇为灰心,和嵋
谈起。嵋不能懂,说:“在这样的乱世里求一点内心的平静,也不行么?人岂不太
可怜。”

    戏演过了,嵋见到了、也懂得了一些从前没见过也不懂得的事。而真正出人意
料的事还在后头。一个星期天,嵋拎了一个篮子,篮中有两斤面粉四个鸡蛋,到城
墙边的压面铺去,那里有一个压面机,可以把原料压成均匀光滑的面条,这是孟家
人爱吃的鸡蛋面。她走过一个茶馆,仿佛听见有人招呼。顺着靠在台阶上的粗细烟
袋往上看,见晏不来老师坐在一张桌前对她招手,同桌有几个大学生都是满面怒色。
晏不来说:“我们辛苦劳动了几个月,义演收入本来是给难民添置衣被药品的,这
笔钱你知道上哪去了?”另一个学生说:“你做梦也想不到,这笔钱到了赈济机关,
全落人私人手里。”另一个学生说:“这是贪污!你怎么不说得简单点。”晏不来
说:“我们有同学在赈济机关,知道这些事。卖画、卖花、义演、展览得的捐款都
到不了应该去的地方。”“他们怎么做得到?”嵋问。一个学生说:“花样多着呢,
报假账伪造收条,真要查起来,给点贿赂也就过去了。”嵋想连白先生的上当钱都
在里面了,可那些贪污的人要这些钱作什么用呢?她就这样问了。几个大学生都说
她简直是从童话里来。晏不来说:“这种行为对童话也是一种亵渎。”大家商议要
组织调查团。嵋并不像他们那样气愤,安慰说:“总会有惩罚的吧!”众人听了这
句不着边际的话,倒得了些安慰。嵋到压面机前看见微黄的面条瀑布似地从机器里
流出,不像每次那样欢喜。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鸟巢林不过一枝。这是最近嵋从
《庄子》上看来的。再有钱不是只有一个肚子吗?为了没用的东西让别人挨饿受冻,
让自己身败名裂,真是何苦。嵋想着,付了压面钱,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回家去。

    过了几天,报上登出一条消息,对各种义卖、义演的收入去向提出质疑。孟家
人在饭桌上议论。弗之说:“官官相护,真正的罪犯是查不出来的。”嵋说:“反
正有这事,有人揭发。”弗之说:“只怕揭发的人需要想办法保护自己。”合子瞪
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岂有此理!”弗之叹息:“世上的事你们知道的还
太少。”

    果然,不久报上又有消息,说学生们在工作中利用捐款大吃大喝,又说确有人
贪污已畏罪潜逃。晏不来说:“报纸要反着看,说是畏罪潜逃,其实是揭发了别人
的罪,受到恫吓,才不得不躲起来。倒打一耙,移花接木,都是那些人的惯技。躲
藏是不得已的办法,先求得个安全吧。”有同学问,这不是诬陷么!晏不来苦笑道:
“当然是,可又有什么办法!”这事让同学们很愤怒。

    揭发人是孙里生,他给晏不来代过课。他的每堂课都是一次讲演,很有条理,
从不拍桌子打板凳, 只是头发永远在怒发冲冠的状态。 嵋等都希望孙老师平安。
“他会的。”晏不来很有信心,“他会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下一个星期,嵋去压鸡蛋面,走过茶馆时便想,若能为孙老师的平安出点力才
好,可惜鸡蛋面起不了多少作用。

    
    第二节

    慧书那天说家中有事,确是实话,家中的事使她很烦恼。那烦恼像一团烂泥粘
在她身上, 又像一团迷雾, 看不清里面的路数。她和碧初谈了,碧初一惊,说:
“这些年没有这些事了,怎么又来了!此事万不可办,亮祖兄会听你的话的。你要
认真劝他。以后需要你劝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呢!”她得了三姨妈的支持,心下稍觉
轻松,缓缓走过翠湖,路也似乎清楚多了。五华山华灯初上,已不是跑警报时的暗
淡,一山一水之间,沿街有人家,有店铺,宛如画图。忽见“绿袖咖啡馆”几个字
明亮地射过来,心中一动,便走进去看看。

    咖啡馆生意更好了。灯光很暗,音乐很轻,外国人多,和以前不大一样了。音
乐正好是那支《绿袖》曲子,婉转地回荡着,那架屏风隔出了小天地,引人遐想。
慧书一走进来,立刻发现这不是一个单身女子来的地方。她转身正要出门,吕香阁
已经殷勤地迎了上来,“慧小姐来了,这可是小店的荣幸。”慧书说:“对不起,
我大概走错路了。”出门便走。香阁大声问严府一家都好,送出约五十米,低声问:
“慧小姐找我有事吗?”慧书微笑道:“没有事,不过闻名来看看。”香阁也微笑
道:“你说‘闻名’话里有话,这里来的人多,有些事我也管不了,我一个女人自
己开店挣碗饭吃。那难处不是你们小姐能懂的。”慧书温和地说:“好了,我知道
了,不要送了。”香阁看看来往行人,说:“府上大概很热闹?”随即决断地说,
“严军长这事,我不愿意,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拿我当一碟小菜。”
慧书没有料到她这样直接,愣了一下,说:“既不愿意,回掉就是了,大家都少麻
烦。”香阁本来一直满面堆笑,忽然绷起脸,那张俊俏的脸儿一绷起,好像下面藏
着积年的冰雪,寒气逼人。她拍拍慧书的肩,回咖啡馆去了。

    慧书站了一会,才走回家去。一路温习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严亮祖出征在即,
家中不再有前些时的清静,常有客人来往,一些内眷也来看望,都是荷珠接待。素
初另辟了两间屋,作为静室,终日诵佛,连饭也是送进去的。慧书已移到楼上居祝
前天晚上听见亮租屋里,一阵摔瓷器的声音,夹杂着荷珠的大声喊叫,仔细听好像
是亮祖要娶什么人。荷珠吵了一阵,严亮祖忍耐不得,大喝一声:“你再吵,把你
拿出去正法!”果然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荷珠敲门,要进来说话。慧书无奈,
让她进来坐,荷珠头发散乱,披着一件花袍子,一进门就说:“你爹要娶一个妾。”
慧书很吃惊,说:“怎么会呢!”荷珠道:“是真的。不是别人,就是太太的亲戚,
吕香阁。”慧书更觉诧异,说:“他们认识?”荷珠道:“吕香阁几次对我说军长
好威武,好像是在什么跳舞会上见过,要请我们到咖啡馆坐坐,给她增光。也怪我
多事,只想着让他散散心,带他去了,那吕香阁不是人,不知是什么妖精,当时就
眉来眼去。后来她又自己去拜访军长,不知灌的什么迷魂汤,把军长迷上了。”慧
书第二天要考微积分,听她说了一阵,便道:“我明天要考试,荷姨早些休息吧。”
荷珠又说了许多吕香阁如何奸诈,才悻悻然自回她的小院去了。慧书用手电把荷珠
坐过的椅子仔细照过,生怕落下毒物。

    吕香阁自那次舞会上见过亮祖以后,便设法亲近,咖啡馆见面后单独去看望他
已非一次,她大概是要试试自己的手段,给咖啡馆扬名,果然甚得亮祖欢心。一晚,
亮祖对荷珠说,那女子长得好,人也精明。荷珠忽然道:“娶回来吧,我们做姐妹。”
亮祖倒是没有想过,听说就想了一下,说:“未尝不可。”荷珠似乎很高兴,真的
去和香阁说了,回来报告说,香阁也很高兴。亮祖并未多用心思,那晚随口说了一
句:“谢谢你了。”不想荷珠变了脸,跳起来指着严亮祖,说:“跟了你这么多年,
还没看出你的心肠。我是试探你。”严亮祖公事很多,觉得这简直是捣乱,瞪起一
双环眼,说:“你是疯了心了,我是你试探的么!”荷珠哭着说:“偏要试探你!”
亮祖说:“我就偏要娶那女娃!你这人真奇怪,你几时怕过我跟前有别人,这么多
年了,连太太都在你下头。你还要怎样!你就去办吧,出发以前就办。”这时荷珠
摔了两个茶杯,吵了一阵,到慧书房里。

    前晚的事温习过,已到家门,慧书先住静室省视母亲。端坐椅上,手持念珠,
是素初永恒的姿势。慧书耐心地坐在椅边一个矮凳上,等素初告一段落,慢慢地说
了这事,并说:“我去看过三姨妈了。我原有个念头,想再有个人,而且这人还是
吕家的亲戚,分荷姨的势,还能照顾娘,也许娘会好过些。三姨妈说,我这是孩子
话。”素初摇手道:“我心里很平安,若要分荷姨的势是做不到的,也不必。”慧
书道:“三姨妈要我一定挡住这件事。看荷姨的意思也是要我去劝爹。我刚和吕香
阁说了几句话,觉得这人真的比荷姨更难对付,而且她也不愿意。”素初道:“真
的吗?”慧书道:“爹大概很少考虑人家愿不愿意,我看她倒是真的,这样倒好了。”
素初抚摸着慧书柔软黑亮的头发,叹息道:“你小小年纪为这些事操心,娘对不起
你。”慧书低头不语,半晌说:“我去劝爹。本来就要出发,哪有这些闲心,传出
去影响爹的声望。”这时,女仆董嫂进来收拾桌子,原来午饭的碗箸尚未撤去。慧
书责备了两句,又强要母亲站起,在院中走了两圈。素初说:“今天的功课尚未做
完,你也去吧!”慧书往自己房中放下书包,略事休息,就往荷珠房里来。院门很
窄,迎门趴着一条蜥蜴,约有一尺长,两边各盘着一条花蛇,见有人来,把头昂起。
慧书虽已见惯,每次来还是不免心惊。荷珠从窗里看见,说:“只管走,到了我这
儿,什么毒虫也不用怕!”“咝、咝”两声,两蛇复又卷盘起来。慧书进屋站着说
话。荷珠道:“我知道你不敢坐。”屋中收拾整洁并无异处,可是什么时候会出现
什么毒物就很难说了。慧书不好意思,勉强挑一张木椅坐了,说:“我看见吕香阁
了,她先和我说起,说她不愿意。”荷珠道:“她和我说愿意得很,巴不得和我做
姐妹呢!她愿不愿意是小事,需得军长拿定主意。”慧书说:“我要劝爹的,可是
爹不一定听。”荷珠从一个黑陶罐中倒出一杯酒,酒作绛红色,异香扑鼻,中人欲
醉。荷珠把酒杯端在手中,说:“这是梦春酒,你爹知道的。这酒倒出来,就不能
倒回去。你爹若是不转弯,”她举了举酒杯,“这酒也就不用倒回去了。”

    慧书勉强安慰道:“荷姨主过多少大事,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我想不过是说
说,哪里有空。”荷珠冷笑道:“我为他死他也是不知道的。”当下把那杯酒连杯
放在另一个小罐里盖上盖子,“你从小不多说话,可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你爹的脾
气执拗,也只有你能劝他。”慧书道:“荷姨也不要太当真,我看这事办不成。”
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前。椅子底下蹿出几条活物,她不愿看,匆匆走了,回到自己
房中才松一口气。她房里悬有各种锦缎幛幔,都是用花椒水泡过的,既可装饰又有
实际用处。这晚亮祖没有回家。慧书翻来覆去不能入寐。偌大一个房屋都压在自己
肩上,太沉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恨不得把这个房屋掀掉,把这个家掀掉。她要
远走高飞,只要一个人为伴,这人最近能为她补课,是绝好的机缘,这样一想心里
平静,甚至有些快乐。

    次日傍晚,慧书才见到父亲。亮祖只要在家,总要和慧书谈话,他需要谈话的
对手,就是颖书在身旁,慧书的谈话也高出一筹。当时亮祖进门说:“你这里的花
椒味太重了,这味道可会伤身体。”“不会的,已经这么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了花
椒味。”亮祖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问起学校的情况,慧书说:“我的事爹不用分
心了,倒是爹让我操心了。荷姨说了,爹要另外娶人?”“可不是,我差点忘了。
这个人你认识,说是叫什么吕香阁。”慧书道:“我们这几年过得还清静,再娶个
人不嫌麻烦?”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机灵,好玩得很,来了不合适再打发出
去就是了。”慧书叹道:“现在可不比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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