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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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金士珍都很熟练,她很热心,说这是积德,对人对己都有方便。
开张的这天,弗之不在家,碧初早早起身,见嵋和小娃睡得正好,帮他们掖掖
被子,又交代青环几句,便往惠枌家去。沿石板坡走下山,空气清新,路旁的木香
花、杜鹃花蹭着她的衣角,觉得像是去做一件大事业。又想,大姐、二姐知道这事
一定不以为然,爹可不同,爹会支持我,说三女有勇气。到了井边小院,金士珍已
经到了,材料是头一天预备好的,三人操作起来,配合默契,井井有条,不到两小
时,一锅大葱肉馅包子,一锅芝麻糖馅包子,还有开花馒头和椒盐花卷,都已蒸得。
来打水的人,称赞好香,孩子们也探头探脑。赵二推小车帮着运输,把它们送到研
究所附近,在一棵大树下摆好摊子。三人各选一块石头坐了,都说想不到有这样一
天,成为引车卖浆者流。惠枌发议论,其实引车卖浆也是劳动,以之生活,也是神
圣的。她说是这样说,真有人来买东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不愿收钱拿货。还是
士珍手脚快当,担负起大部分销售任务。十点钟左右,附近机关的人休息,见有热
气腾腾的食品,不少人来买。一个休息时间已卖得差不多,士珍和惠枌轮流推空车
回村,剩的东西三人分了,够各家中饭。过了几天,附近的人都知道有个“太太摊”,
东西别致好吃,差不多天天都能卖光。碧初虽然劳累,身体并无不适,笑对弗之说,
天下无难事,说着顿了一顿,“这也算作难事就笑坏人了。”弗之心里酸热,把她
粘在面颊上的一缕头发掠上去,说:“不是这个事情难,而是肯做这种事情,解去
习俗的桎梏,这一步难。”
碧初没有料到,遇见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峨的反对。在计划时峨没有什
么反应,不料这个星期六回家来一进门,就郑重地对碧初说:“娘,我不赞成你摆
摊,尤其是到我们研究所附近去摆摊。”碧初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忙擦手,过来问:
“怎么了,有人说什么话吗?”峨在自己房里说:“无非是说生活艰苦,太太们很
不容易。我是说我的想法,你身体不好,做这个能有多少贴补,简直像小孩闹着玩
儿,瞎起哄。”“这事是李太太提的,大家帮着干,究竟有多少收入,要做了才知
道。”碧初有些不悦,走进峨的房间,“嵋刚替你擦了屋子,连耶稣像也取下来擦
过了。”峨忽然把手中的书一摔,说:“嵋什么都好,我看就是她撺掇你干这种事,
真是毫无意义!”碧初不懂她为什么发脾气,仍耐心地说:“晚上等爹爹回来大家
商量,你不知道李家情况,比我们更艰难。”峨不耐烦地说:“就娘爱管闲事。”
拿书蒙着脸不再说话。
傍晚弗之到家,两人分析,峨并不是那种做作之人,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晚
饭时,弗之鼓励峨再讲讲自己的意见,峨只淡淡地说:“无所谓。”便不再开言。
嵋和小娃不想惹着姐姐,闷声不响,埋头吃一碗炒米粉,不时互相看上一眼。孟家
饭桌的气氛本来已很融洽,这一晚忽降冰霜,好在第二天就过去了。
另外使人尴尬的是李太太,她劳动好,只是在卖东西时,常要指出来人的休咎,
弄得不愉快。峨提过意见后,太太摊向远处移了,顾客还是这些单位的人。一次,
峨和几个同事一起走,士珍上前拦住,峨说:“李太太莫非要推销?”士珍摆手道:
“不是,不是。”指住一人说他面有黑气,三天以内不要出门才好。那人哈哈一笑,
每天仍旧走来走去,过了三天特到太太摊前买东西,士珍说:“我知道你心里得意,
你可不知道我天天在为你化解啊!”又一次,一位女职员走过,穿一件花布旗袍,
梳了两条长辫子,很是俏丽。士珍直瞪瞪地看着她,碧初怕她说出看见了什么,低
声说:“李太太,我们只管卖东西,别的事少管。”士珍不听,起身随那女子一直
走到龙江边,见那女子往坡下去了,遂回来,附在碧初耳边说:“有东西下江去了,
不碍事。”对这些事峨倒也没有说话。
做食品有些操作上的困难,都—一克服了。惠枌原来不会,可是学得很快,说
这比画画容易多了,她还建议做上海小点心,用柴锅烤,总不成功。碧初用糯米做
一种甜糕,倒很受欢迎。
一个月过去,真的有所收获。碧初将收入分为四份,李太太两份,自己和惠枌
各一份。因李太太出力多,也因她最需要。
她们也去赶街子,杂处在一排排摊贩中,在食物的热气里若隐若现。最初,村
民都来围观,受到赵二媳妇的呵叱,“有哪样好看,看一眼就要买,不买走远点。”
碧初忙说:“看看怕什么,不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惠枌用流利的云南话招呼着。
士珍把包子、花卷往小孩的衣襟里塞,大家十分亲热。
一天,碧初和士珍在街子上卖食品,这里的销路远不如机关附近,将近中午还
没有卖完,松林中有些摊子已经撤去。这时河堤上走来一个女子,在稀稀落落的人
群中显得十分娴静优雅,她走近了,笑盈盈地喊了一声:“五婶、李太太,我来帮
忙。”金士珍说:“你手里提的是书包,装的是法文讲义、文学书本,这里有我们
这几双油手,就够了。”士珍不是刻薄人,说这话本是好意,但听起来有点讽刺意
味。雪妍当下站住了,只管看着碧初,碧初说:“雪妍该帮忙,不过你从城里回来,
走了那么远,先坐下歇歇。”随手推过一张小凳,雪妍不坐,把书包挂在树上,看
见摊前有些碎纸就去扫地,碧初说:“看摊子本来用不了三个人,惠枌今天就没来,
你还是休息一下。”她怜惜地看着雪妍白得透明的脸,觉得她越发瘦了。说话间,
有些人来买东西,一时剩的东西不多,乃商量着收摊。三人推着小车顺“大街”往
井院来。惠枌迎出来说:“我才不去,就有替工了。”碧初让士珍把剩的食物带回
家去,自和枌、雪站在井台边说话。
“你们真了不起,——”雪妍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两眼发黑先靠在碧初身上,
随即晕倒在地。碧、枌大惊,将她半扶半抱在床上躺好,替她解领扣,揉胸口,想
着她可能是中暑,可是昆明极少有人中暑。惠枌冲出去找医生,碧初拉着雪妍的手,
觉得冰凉,脉息微弱,连声唤着:“雪妍,你醒醒,你醒醒!”忍不住眼泪滴滴答
答掉下来,滴在雪妍脸上。雪妍果然醒了,睁开眼睛勉强微笑道:“五婶,我这是
怎么了?”
“你不要动,喝点水吧!”碧初找出杯子,雪妍要坐起来,一抬头就又重重地
倒回枕上。“别动,别动呀!”碧初说着去找勺子,这时惠枌领着那草药郎中跑进
房。见已经醒了,放下心来。郎中上前诊脉,琢磨了一会,起身向南方鞠了一躬,
然后对碧初郑重地说:“这是喜脉。”
三人俱都大喜,只程度有所不同。当下郎中开了两味安胎药,嘱咐莫要劳累,
接了诊费,辞去了。“作为女人还有什么更神圣的事!孕育生命把人送到世界上,
真是再伟大不过了,何况这是自己和自己所最爱的人的共同延续。我有了孩子,我
的孩子还会有孩子,所以我不会死。”雪妍想着不自觉地去抚摸自己的腹部,没有
发现一点异常。碧初微笑道:“现在还摸不着,不久你就会随时随地感觉,一会也
不离开。”“很难受吗?我有些怕。”雪妍慢慢坐起来。碧初道:“每个人反应不
一样,不过无论怎么折腾总是会很快乐。”
惠枌心里也为雪妍高兴,但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自己似乎是再没有做母亲
的希望了,有他时,没有得到,现在连他都没有了,还能增加什么。一面想着,一
面到外间调好两杯炼乳,端过来。雪妍感激地接过,慢慢喝完。碧初拿起杯子又递
在惠枌手中,关心地说:“你自己也注意保养。”当婚姻成为负面的力量时,那种
消耗,那种内伤是什么也比不了的,惠枌摇摇头平淡地笑了一笑。
当下雪妍要回家,碧、枌两人商量要送,雪妍坚决不让,说自己有数。碧、枌
两人送她上了芒河堤岸,才各自回家。
雪妍缓缓走着,每一步都很小心,她拥有两个生命,真是了不起,只是这样会
影响教学了。她自教书以来,学生反映极好,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她虽不是科班
出身,知识却是活的。她除用课本外,还自己用法文编写一些小故事,又做了一些
名著的梗概,同学们都很爱听,提高很快,尤其是会话,比较流利。那时的教学,
较注重读写,而听说是比较差的。想到工作,雪妍不无惘然,若是晚两年也好,我
可以教出一班学生来,现在要中断几个月了,可是这是葑要的,这是他的孩子,我
们都属于他,他不会嫌早。雪妍胡乱想着,已到落盐坡。她像每次进村时那样,在
小瀑布前站了一会,感受一下四溅的水花.然后走上坡去。卫葑已迎出来,拥她进
门,雪妍跨过门槛时,抬头望着卫葑一笑,眼波流转,低声说:“葑,我们是三个
人一起进门。”
第二节
昆明已经和前几年大不一样了,繁华多了,主干道正义路的人行道上,行人摩
肩接踵,还有很多洋人,大多是美国空军,背上大字写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
体佑护”。他们常常开着吉普车在街上横冲直撞,还要招一招手,喊声:“哈罗!”
人们有的伸出大拇指,说:“打得好!”有的哼一声:“神气什么!”晓东街一带,
开设了各种好看的店铺,衣服用具、珠宝首饰、酒楼饭肆,令人眼花缭乱,尤其是
一家新式电影院开张后,把昆明人的生活都改变了。
昆明原来的电影院都很简陋,演外国片时一个翻译坐在观众席里大声解说。所
有的男主角都叫约翰,所有的女主角都叫玛丽。银幕上有人开门,就说:“他开门
了。”银幕上有人哭或笑,就说:“他哭了,他笑了。”有的大学生忍不住插嘴,
帮着解释几句,被几个翻译围在电影院外,好生威胁。异国风光配上抑扬顿挫的云
南腔调也是老昆明一景。
新开的南声电影院可不同了。它完全取消了这种“同声翻译”,用字幕来解说,
显得文雅多了。它似乎和好莱坞关系密切,经常演出最新影片,使昆明人能紧跟世
界潮流。每星期天演出早场,半价。学生中的影迷大有人在,嵋也是其中之一。
嵋已经休学两年,这时和小娃一起进城上学,有机会看电影了。小姊弟又回到
了腊梅林。他们的旧房子被震塌已数年,仍是一片断瓦颓垣。枯木败叶把炸弹坑填
了一半,他们久久地站在坑边,想要再找出什么东西,找回的是那令人难以忍受的
记忆,他们眼看着敌人毁掉了自己的家,可是无法抗争,只有逃避,只有躲藏。收
拾园子的申姓老人已经下世,接替他的是一个聋哑人。他指指自己的嘴和耳朵,对
他们微笑,他们无法告诉他,这里曾是他们的家。
他们仍像迁往乡下以前一样,住在大戏台上,那低矮的空间,现在越发低矮了。
一块旧蜡染布为嵋隔出一个角落,正好放一块铺板。因为房顶低矮,用的布不多,
嵋感到很安慰。小娃侵占了澹台玮的煤油箱。他们都有了栖身之地。
嵋在自己的角落里,常常吹萧,那是她在看过《群英会》后学的。《群英会》
演过很久了,不知还有谁记得。它在嵋的记忆中却永不磨灭,像小溪上的萤火虫,
照亮了她的童年,那大幕前亮得发白的灯光,像是催化剂,把嵋这些年对死亡的恐
惧,对疾病的战斗,和生活里的各种体验,催熟了。她进入了少女的芳华年代。
戏剧里错综复杂的故事和颇为传神的表演,对于嵋来说都不存在。她的记忆只
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周瑜,就是舞台上周瑜的形象,那头上跳动的雉尾,背上彩色
的旗帜,举手投足的潇洒,托出了一个活泼泼的美少年。他统帅千军万马,连诸葛
亮都给他立军令状。嵋本可和父母讨论三国时的各种问题,但她只悄悄地到文科研
究所,查找关于周瑜的记载,管书库的老魏很觉奇怪,问:“孟二小姐,你是要写
文章吗?”嵋很吃惊,说:“怎么成了二小姐了,你不是一直叫我孟灵已吗?”老
魏说:“你长大了,不能再叫名字了。”他帮助嵋找到了《三国志》中的《周瑜传》。
嵋觉得那传很枯燥,只是知道了周瑜还是音乐家,曲有误,周郎顾,有“顾曲周郎”
之称,便常常在院中吹萧,希望呜咽的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