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9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自己比。他的外遇的癖好,潜意识里也是要把“她们”比一比。
晶莹的河水安详地流着,夕阳的光辉在水面跳跃。战争似乎忘记了这个小村。
一群暮鸦飞过,洒下一阵聒噪,倒显得周围分外静了。
芒河转弯,一排树屏风似的站着。从树后转出三个人,迎面走来。其中之一是
文科研究所一位姓魏的老职员,招呼道:“喂,钱,你看谁来了?”“啊?哦!”
明经不觉大叫一声。
第三节
迎面来的人站住了。另两人一男一女,俱都黑瘦干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们微笑,伸出手来握,仍然彬彬有礼。
这是卫葑和凌雪妍。再不是婚礼上的景象了。那一对漂亮人儿不知何处去了。
昆明的人还没有变得这样多。“你们?是你们!”明经双手握住卫葑的手,眼睛打
量着雪妍的变化,暗自叹息。
卫葑说:“我们从贵阳来,乘长途汽车。昨天上午到的,已经跑了两次警报,
今天没等解除就往这边走。走了三个多钟头。”“我们挺好的。”雪妍加了一句。
“当然是去孟家了,是吧?走这边。”
老职员说:“他们住大戏台,我从祠堂街来,就一起走了。”“多谢带路,不
然难找呢。”雪妍说。
他们一路说话。卫葑说他们先到阜阳老家,然后到重庆,在贵阳也停了几个月。
一下子两年过去了。“我们筹不到路费,不然就早来了。”这就是卫葑这一段公开
的履历。
他们走过一个巷口,明经指一指,“第二个门便是。”自和老职员走开了。
卫葑夫妇走到门前,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是嵋!又有孩子在叫“娘”,是小
娃!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整整衣襟进了门。
敞间里两家人正在吃饭。一边较大的矮桌周围坐着赵二一家人,包括那只猫。
紧靠楼梯脚下在小桌边围坐的是孟家人,除了峨。赵二在讲什么,引得嵋笑。小娃
要讲《西游记》,先请娘注意。这时大家看见有陌生人进来,赵二站起,问:“找
哪位?”嵋忽然跳起,扑下台阶抱住雪妍叫道:“你是凌姐姐!”大家顿时乱作一
团,互相招呼,互相问话,还有赵家人热心张罗:“可请过了?这边请嘛。”请过
就是吃过的客气用语。他们三下两下吃完,让出桌子。
雪妍拉住碧初的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勉强笑道:“见五婶就如同见到家母
一样,什么苦处都想起来了。”
“先吃饭再说。”碧初、弗之看见他们都十分高兴,又见那干瘦模样,不免心
中凄然。碧初马上想到雪妍会知道吕老人逝世的情景,但她很镇定。“还是先洗脸
吧?”嵋和小娃忙着拿盆倒热水,赵二嫂还特别从楼上拿下来一个热水瓶。不一时
碧初让大家坐下,自己在一旁烙饼,炒鸡蛋。两个孩子继续吃碗里的红米饭,并不
向大桌看一眼。“五婶,”雪妍道,“我们也要吃红米饭。”弗之笑道:“你们只
管听指挥,连我也是一样。”大家且说话。
话题从最近的长途旅行说起。乘长途汽车实在拥挤,山路颠簸,再加上时常抛
锚,不能按时打尖,看见飞机也不敢开,只能停在路边树下。有一次车坏了,在路
边停了两天,前不搭村后不着店,大家饿得发昏,都把带的食物搜刮出来给司机,
怕他饿坏,开不了车。卫葑说着叹道:“中国人受的苦难太多了,这真算不了什么。”
碧初道:“雪妍自幼娇生惯养,如何经得起这些。”雪妍笑道:“人的韧性很大,
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没有受不了的。我们经历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口唇开
合时有亮光一闪,那牙齿仍然雪白。
赵二过来说大门上头有一间搁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够两个人睡。大家感谢不
迭。一时饭毕,嵋负责洗碗,小娃当然帮忙。大人们上楼,葑、雪见一切虽很简陋,
却很洁净,因说:“这样的乱世,能有一间房可以避风雨,令人生羡。”碧初望望
弗之,自问雪妍何时离开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乡下。”“想必
知道先父的死因? ” 碧初颤声问。雪妍站起来,说:“五婶知道了?”弗之说:
“收到讣告,只不知过世的原因。”雪妍道:“我常在考虑这事,想着见了你们怎
么说。”“照实说。”弗之抚着碧初的肩。雪妍清楚地说:“他老人家是自荆”众
人都站起,弗之重复道:“是自尽!”这正是他估计的。碧初泪落不止,桌子湿了
一大片。雪妍遂说了吕老人不肯出任伪职,敌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况。又说:
“家父参加办理后事,回来说吕老先生舍生取义,义薄云天,后辈学不到了。”说
着也流下泪来。碧初忽问:“那棺木呢?停在家里?”雪妍略一迟疑,说:“日本
人怕有假, 开棺验后, 运出火化了。”“烧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声:
“倒也干净!”
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婶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华北
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了。”弗之、碧初一愣,碧初见她穿着藏青粗布旗袍,两手
捂住脸,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头发虽梳得平整,却如枯草般
干黄。心中难过,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卫葑握住雪妍的手。
弗之在小屋内踱了几步,大声说:“京尧性格软弱,绝对应该和我们一起出来!”
他停了片刻转身,说:“老一辈的人过去了。还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碧初却
问赵莲秀等情况。雪妍说了,还说她带了吕香阁同行。碧初微惊,道:“带了香阁?
她在哪里?没有给你们惹事吗?”“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卫葑沉恩地说,“说
来话长,只能说个大概吧。”
一时嵋和小娃跑上楼来,碧初打发他们在里间睡了。四个人挑灯长谈。
卫葑于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带游击队做点文书一类的事,入
秋后和一批抗日学生一起到延安。大家满怀爱国热情和革命抱负,觉得延安的天格
外蓝,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着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亲。在招待所住了些
时,同来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学习,分配了去处,只有卫葑,迟迟没有安排。熟人议
论,说卫葑已是教师,且是理科,在北平做过地下工作,必有合适的事。又过了些
时,组织上找他谈话,确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员。负责谈话的人叮嘱:“你不只教文
化,也要向工农兵学习。”当然了,卫葑十分同意。
他的工作很忙,教的是相当于初中的数学。学员们自十六七岁到三四十岁不等。
有几个从长征路上过来的小鬼,十分聪明,虽没有上过几天学,领悟迅速。卫葑自
编了几套教材,给班上不同程度的学员。他并不觉得做这些事是大材小用,只觉自
己不会打枪种田,能间接起些作用也很好了。他很认真,几乎有一种神圣感,这些
学员将来都是部队中各级军官,是要打日本鬼子的!学生也很欢迎他,说他讲课明
白,没有架子。他的生活简单,头脑也尽量不去想复杂的事。过去的日子愈来愈淡
漠,只有雪妍的影子深刻在他心间。
在各机关中,除了他已是助教,还有北平、上海、天津来的青年教师,大家不
免多在一起谈谈讲讲。有人戏称这几个人是教授俱乐部。一天晚上,几个人沿着延
河散步,谈论了一阵时事,因为消息少,可谈的也不多。一个上海人从口袋里掏出
几个枣子分给大家,不免说起吃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怀念的食物,北平来的怀
念涮羊肉和豆汁,上海来的怀念那极细极糯的一碗两个大汤团。说着说着,话题转
到当前他们每天往肚子里送的饭菜。一个说:“我们吃的是大灶,不知中灶、小灶
怎样。”一个说:“让你吃大灶,你就不要管别人。”那一个还说:“可我们已经
不是学生,也算各有专长,总该有点区别吧。”一位上海来的丁老师说:“吃什么
我倒不在乎,只是一律要向工农兵学习,大会小会检查思想,有点受不了。我来这
里是要贡献自己的知识,不想这里最不尊重知识。”这话一出,大家忽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一个天津来的文艺理论家说:“只有知识不行,得有正确的人生观、世
界观。也只有向工农兵学习,才能走正确的路。”老丁笑说:“你可知道列宁说过,
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话不投机,说了几句,也就散了。
不想过了几天,老丁所在单位开批判会,吸收“教授俱乐部”的人参加,会的
内容是帮助老丁,教育老丁不要以为有点知识就趾高气扬,只有接受工农兵再教育
才是革命的路,抗日的路。批了一阵,有人提出教授俱乐部的问题,说这样的小圈
子对革命事业只能起腐蚀作用,“俱乐部成员”都听得一身冷汗。主席让卫葑发言,
卫葑敷衍了几句。又过了几天,老丁来找卫葑说要离开延安。虽没有明说,言下之
意是劝卫葑也作考虑。后来“俱乐部”又走了几个人。卫葑好几夜未能入睡,坐起
来思索,眼看着窑洞外的月光愈来愈浓,又愈来愈淡。他也认为不尊重知识是不对
的,但这一点迟早要改变。难得的是这里有一致的理想,除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
近目标,还有建设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的远目标。他的物理学做不到。他还要再看
看。
此后,卫葑不大和原来圈子的人来往了。倒是和学员们有时一起到田间劳动,
谈谈讲讲,颇为融洽。一天,他上完课,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给一个学员讲代数题,
有人朝他走来,拍拍他的肩,说:“是卫葑同志么?”卫葑站起来,见是在北平领
导他的老沈,不觉大喜。老沈在北平时在中国大学有学籍以掩护工作,看上去已是
三十多岁。卫葑曾和他有数次联系,最后听他安排完成了联络任务,逃出北平。老
沈微笑道:“我们见过几次的,我怕你不记得了。”遂说了现在的名字,那是最近
公布的管理机关事务的负责同志的名字。他们握手。老沈说:“我知道你是可靠的
同志。”他似乎对卫葑各方面都很了解,并没有问生活习惯不习惯等一般的话。卫
葑说:“如果能安排出时间,我想和你谈谈。”老沈道:“我找你。”说了几句时
局,便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另一位负责同志找卫葑谈话,说无线电台需要技术人员,要调他
去,他是学物理的,可以用上自己的知识。卫葑忙声明他研究的是光学,并不懂无
线电,负责同志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说堂堂的大学研究院毕业,不会弄个无线
电,岂不笑话,试试吧。卫葑想想确也不难,便答应了。当天搬家,搬到山坡高处,
这有些象征的意思,他升级了。安顿好行李,便去见台长。正好电台坏了,几个人
正在检修,说是已修了两天了,见他来,都很高兴。卫葑马上参加战斗,约用一个
小时,俱已修好。他很快熟悉了工作,提出一些新办法,电台得以长期正常运转,
向全国各地发出延安的声音。卫葑想起抗战初起时,他收听共产党的文告,传送各
家,心情何等紧张,何等兴奋!现在居然为正常转播消息出一点力,却不觉得怎样
激动。他还特别谨慎小心,绝不过问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并仍在抗大教几节课,
让自己对各方面都有些距离。
当时各地来参加革命的青年不少,年轻人朝夕相处,难免有感情纠葛,有的发
展顺利,成为夫妻;有的不能成,又不能散,十分苦恼。有好几个女青年看上卫葑,
常来他的窑洞。卫葑很烦,用毛笔写了一张卫葑、凌雪妍结婚启事,那是三七年七
月北平各报刊登的,用木板做了一个框,装起来挂在墙上。但是纸上的雪妍威力不
大,还引人问个没完。卫葑原想雪妍受不了革命生活,这时生活较安定,便想无论
怎样,还是在一起好。
一个傍晚,卫葑从抗大回来,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人。因在坡上,显得格外高大。
头发全向后梳,前额很宽,平静中显得十分威严。那人见卫葑走上来,问:“学生
子,做什么工作?”卫葑答了。那人又问:“需要介绍我自己吗?”“不需要,当
然认识您。”“那么,介绍你自己吧。从哪个城市来?”卫葑—一说了,不想那人
一听明仑大学,倒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紧接着问:“我问你一个人,不知可认识。
——孟樾,孟弗之,可认识?”卫葑很感意外,说明仑大学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
对面的人说:“我倒是想找他谈谈,不谈别的,就谈《红楼梦》。”说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