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阵诵经之声,又有香烛和酸菜混合的气味,知是李太太在聚会。踌躇了一下,还
是推开门,见有四五位妇女坐在院子里,李太太也在其中,低眉合目,发出高高低
低的声音。据说她们念的是密宗的一种经,明经一直怀疑密宗是否承认她们。当时
李涟正在敞间看书,房东在腌菜,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扰。“文涟。”明经叫了
一声。李涟抬头,忙迎了出来,苦笑着向院中扫了一眼,说:“外头坐,外头坐。”
明经交了书,说:“多提意见。——你忙你的,一会儿还要做饭,是不是?”李涟
道:“自从没有了之芹,这可不就是我的活!凭良心讲,太太是个能干人,只是—
—”说着苦笑。
明经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江昉家。一路思忖几个被提名人的情况,自觉很有优势。
江昉的房间在楼上,十分狭小,一扇窗对着宝台山,不多的书籍分门别类,摆得整
齐,此时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书桌上工作,满案纸张和摊开的书。钱明经鞠了
一躬,坐在对面,拿出一盒骆驼牌香烟献上。
江昉眼睛发亮,接过了,说:“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划火点燃,深深吸了
一口。
江昉很瘦,脸上纹路深而阔,眉毛很浓,几乎遮住眼睛。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九
歌的文章,是他的《中国上古文学史》的一部分。
明经看着桌上的文稿很诚恳地说:“关于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见不一,我看江
先生的说法最为可信。”
江先生享受着久违的好烟,似听非听。过了一会,把烟戳灭,放在一个瓦碟上,
存着等会儿再用,怕说话间烧着浪费了。“有什么消息?”问了一句,不等明经回
答,自己先说道:“南昌失守后,我军反攻,说是收复了飞机尝火车站,到底怎样
了?现在报上消息有点难以捉摸,得学会看报。”
明经敏捷地说:“看报看字里行间,这是中国老传统了。”他不想多讨论时事,
把几篇文稿递上。“暑假里偶然兴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没有。”江昉接过随手翻
着。他喜欢聪明人,很欣赏钱明经,认为他很有才气。有才气又不懒惰,就很难得。
不过明经揽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揽这些事,哪儿来的骆驼烟呢。
“你关于宋玉的研究,很站得住的。系里要推荐你。孟先生是赞成的,只是关
于甲骨文方面要有人推荐,当然是白先生最权威。系里讨论时希望他不反对。”这
位白先生是一位奇人,钱明经浑身解数使用不完,惟独每次和白先生打交道,心中
总有些嘀咕。
“不管怎样,要去看看白先生。”明经自忖,口中却说,有文章在随他怎么说。
“估计不会有不同意见。”江昉看看瓦碟,说着拿起那半支烟。“现在研究古
文字不容易,材料太少。”明经说:“我到云南后就没有摸过骨片,还是写出了文
章。”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告辞。
江先生抬起头,目送明经离开。忽然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口中连呼:“真
好,真好!”明经以为是说他的文章,不觉大喜。谁料江昉两步跨到窗前,指着宝
台山说:“真好,真好,多绿!多么绿!”他是让宝台山的绿感动了。阳光照亮了
深沉的绿色,大片绿色中有几处鲜红的线路,那是云南的红土地,衬得绿色格外的
绿。明经站在楼梯口,顺着江先生的思路说:“这一带地名大都和龙有关,应该有
关于龙的传说故事。”“是呀,是呀。就是呢!”江昉满脸的得意,几乎有些顽皮,
说:“我近来听到龙的传说了,还讲给别人听。等到再传到我这里已经完整了许多,
你还没有听说么?”明经笑道:“我落后了。”
“那传说是这样,有一条龙没有及时行雨,受到处罚。它的身子化为龙江,须
须爪爪就是那些小河了。江水河水滋养着这一带的土地,说是九万年以后,它可以
离开人间。”江昉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山上,“这一山的绿简直是我这小破屋的屏
风呢。屏风上画着龙,画着各种鸟和花,画着神话和诗。”江先生顾不得抽烟了,
拿起笔来,接着写。他这学者兼诗人的气质是人所共知的。明经蹑手蹑脚下楼去。
刚到敞间,又听见楼上大叫:“钱明经!”便连忙转身上楼,在门口探头问:“您
叫我?”
江昉点头,说:“前天在城里听了一次庄卣辰的时事讲座,这个搞物理的书呆
子讲得头头是道,有分析,有见解。他说德国占领捷克几个月了,希特勒不会满足
的,欧战要起了。”明经笑说:“根据什么定律推算的吗?”江先生思路又转,说:
“你说自杀是不是值得佩服?”明经一时摸不准江先生的想法,略有迟疑。江先生
等不及,自己说:“当然值得佩服!觉得生之无益,决然一死,需要勇气。屈原是
这样的。不过更值得佩服的是拜伦,战死在疆场上!这比寿终正寝好多了。生命的
火焰燃烧到最灼热的时候陡然熄灭,在撞击中熄灭!多么壮丽!你记得《哀希腊》
中的句子吗?”
他用英文背诵, 发音准确, 音调铿锵,背了一段,停下来仰天长叹,又问:
“钱明经,你知道我叹息什么吗?”明经仍探着头,说:“我猜您也想上疆常”江
先生大笑,说:“你猜对了一半。”挥手让明经退去。
明经走出来,马上把江先生撇在脑后,心里打点怎样和白先生说话,决意一定
得掌握谈话主动权,说明自己的愿望。
白礼文家又是一番景象。敞门靠墙挂着几只火腿,下面扔着木箱和麻袋,明经
马上猜到火腿的来源。屋里炭火上坐着砂锅,噗噗地冒热气和香气。那是白先生最
喜爱的云南火腿炖鲜肉。云腿是他四大爱好之一。听差老金坐着打盹儿,明经咳了
一声,老金猛一激灵,揉揉眼睛:“哦,是你。”白礼文的父亲是成都大地主,这
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
“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他对谁都是
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
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
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写字本也是他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在杂物
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看见明经
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
破烂上。“好的,就坐在那边。”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
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在北平时戒了
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么?只怪云
南的烟太好!”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
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
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
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张学校要兼容并包,不拘一格网罗人材,白礼文的古文字
知识无人能及,也就对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谁也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他不
像别的先生们进过中外名牌大学,他常说文凭对他没有用,他凭的是真才实学。他
从四川出来时年纪还轻,到明仑任教以前,在一个考古队工作,用他的话就是干那
挖人家祖坟的勾当。在一次开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
学家给解了。当时有一个淘气学生,捡了村野间一块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专家。专
家沉吟半晌,不敢说那些纹路是什么。白礼文在旁喝了一声“休要鱼目混珠!”吓
得那学生说出真相。以后又有类似的事,证明白礼文才学不同一般。进了明仑以后,
发表不少专著,都有独到之处,只是几大爱好令人难忍。孟樾等有时议论说,独行
异节,也不能太离谱。也有人说他解决问题是碰巧,其实,他看见了学生检瓦片,
才解决了瓦片问题。这就不得而知了。
钱明经准备在白礼文说话之前先发制人,说出来意,不然就很难插嘴。“白先
生,我来找您有要紧事——”一句话未完,白先生一阵咳嗽把话打断了,等咳嗽过
后,马上抢先说话:“昨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日本工八蛋拿机枪扫射,我
前头站的是蒋委员长,他转身挥手让大家逃。光头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
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马厩猪圈边,还要讲课,做学问。孟弗之他们精神好,精神
总动员了呀。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书,砂子堆山,成不了事啦。江昉更是小儿
科。什么不失赤子之心,童心未泯,就是没有长大,不成熟嘛。钱明经搞甲骨文好
有一比,坐着飞机看蚂蚁,你看见啥子?”这些类似的话他常说,同事们并不介意,
但是下面的话就让人不得不反对了。“抗战!抗战!抗战就是了,咱们这弯弯曲曲
当不得机枪大炮,教给学生有啥子用场?”同仁们对他这种论调时常驳斥。孟樾多
次在公开演讲中说:“保卫疆土,当然重要,保存以至于继续发扬中华民族的文化
同样重要,我们的精神家园只能丰富扩展,万不可失。”这些话对他如同耳旁风,
仍是怪话不断,其实他很爱他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让他放弃所学,他是决不肯的。
白礼文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敞间传来一阵响声,很像警报。他赶忙下床找鞋,
“鞋呢?鞋呢?”一面说一面用脚在地上划拉。钱明经也帮着找,很快找到,白礼
文趿拉着鞋往外走。
“这是上哪儿?”明经问。“跑警报!”有促狭人说这是白先生的第四大爱好。
白礼文直往外冲,和老金撞个满怀。老金说:“是水壶响。上回闹过一次了,这壶
有点子怪,老爷不记得了?”白礼文定定神,看见敞间炭火上坐着水壶,火腿砂锅
已拿下,放在一旁。于是恍然大悟,用头从左至右划一个圈,深深吸气,说:“香
气跑走了,可惜呀可惜。”仍趿拉着鞋回到床上坐下。明经不等他坐定,直截了当
说明来意。白先生闹着眼睛,又用头划了一个圈,说:“你是要当教授?哈哈,教
授有啥子好当?我看你还是跑跑滇缅路,赚几个钱。这钱好赚呀,是个人就行!”
钱明经大声说:“听说白先生热爱古文字研究,怎么叫我去跑滇缅路?莫非是怕我
抢了你的饭碗?!”白礼文一愣,大睁了两眼,冷笑道:“我是怕丢饭碗的人么!
两担红米有什么抢头!至于学问中的奥妙,那些弯弯曲曲,你想抢还抢不去呢。”
“白先生的学问谁敢抢!像我们不过在门口看一看,怕连门都找不着呢。就拿女子
的女字来说,本来样子像一个人坐着,被绳子捆住,有人偏要抬杠,我看白先生的
见解了不起!”白礼文听说,精神大振,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上画着,让明经看。
虽说仍掺杂着骂人,却主要说的是学问。明经心里说总算说到正题了,便就白先生
所谈,也发表意见。白礼文很高兴,说:“无怪乎都说你是聪明人。”明经趁机提
出请白先生写出对他评教授的意见。白先生点头,算是答应了。这时老金进来擦桌
子,端上砂锅。明经连忙告退,白礼文早就盯住那砂锅,口中哺哺有词,说的是:
“今日煮的香稻米,云南特产,可吃过?瓦里大土司送的。他约我给他家老太太写
墓志铭,一趟趟送东西,算是定钱。可他老太大还硬实着呢。多得点定钱才好。—
—你留下嘛,用一碗?”白先生表示留人吃饭,真是破天荒。明经连声说,不必不
必。心想谁还没有吃过香稻米!
明经赶忙走出院门,他那聪明脑袋也觉混乱。“跑滇缅路!笑话!”他想。别
看我各样的能耐有一点,这古文字和诗的研究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教授的板凳一定
要坐,哪怕冰冷铁硬!
明经走出小巷,不想回家,沿着芒河缓步而行,暗自思忖,“说我跑滇缅路!”
“白老头的话当然反映一些人的看法。岂知我做别的事,不过换换脑筋而已。我虽
然分心,比你们专心的并不差。”他常怀着这种心情,就是比一比,和别人比,和
自己比。他的外遇的癖好,潜意识里也是要把“她们”比一比。
晶莹的河水安详地流着,夕阳的光辉在水面跳跃。战争似乎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