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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武则天大全集-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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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当。”杨夫人细细打量老尼,似曾见过,便试探道,“大师法名可是唤作法乐?”

    “正是。”法乐法师点头应承,却不愿提昔日之事,转而询问,“夫人来到鄙寺,未知有何指教?”

    杨氏踌躇片刻,索性放胆直言:“我要见女儿。”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乐再度双手合十,“出家之人哪有亲眷?夫人通晓佛法,怎发此无理之言?”

    杨夫人满面无奈:“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舐犊之情孰能舍弃,还望大师通融。”

    法乐不答,慢慢转过身,抬手指向山门:“夫人可知天下佛寺为何要并排立下三座门?”

    这可难不倒杨氏,娓娓道来:“三门者,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持戒修道必过此三门。”

    “何为空门?”

    “四大无我,五蕴皆空,不去不来,一切解脱。”

    法乐又问:“何为无相门?”

    “一切诸法本性皆空,一切诸法自性无性。若空无性,彼则一相,所谓无相。”

    “何为无作门?”

    “无因缘之造作,无愿无为。”

    杨氏一一作答丝毫不错,哪知法乐听罢越发摇头叹息:“夫人既知女儿入此三门万事皆空、尘缘尽断,又何必强求相见?世间烦恼皆因自寻,何苦何苦!”

    杨氏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圈不禁湿润——自从武士彠过世,她和仨女儿寄人篱下,饱受丈夫前房儿女的冷眼,又几经离别之痛。尤其二女儿武媚,十四岁便被召入宫中侍奉先帝,呕心沥血仍未能得宠,直到先帝驾崩依旧是个才人,没能产下一儿半女,沦落到感业寺。当初在宫中,即便千难万难,逢年过节还能进宫见女儿一面,如今身入皇家寺院,难道竟成永诀?

    不!纵是皇天佛祖,难阻慈母之爱——杨氏牙一咬心一横,强辩道:“《维摩诘经》有言‘我听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即便身入空门,也需父母准允。我没想让她出家,是她身为宫中才人,先皇驾崩后不得已才沦落至此,不过指佛穿衣赖佛吃饭,怎就见不得?”

    法乐倒吸一口凉气——好个厉害的老妪!但身有职责不能让步,只得重申:“感业寺不准外人入内,这是法度。”

    杨氏咄咄逼人:“是佛门法度,还是朝廷法度?难道感业寺明为清修之地,实是官衙大狱?莫非要探视个人需给牢头贿赂?你要多少布施?老身虽家道中落,大不了砸锅卖铁掏给你!”

    “你……”法乐生怕动嗔念,一个劲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为钱么?那想必是怕朝廷怪罪。这也好办,咱们各行其是,我进去见女儿,您去报官,只要让我见到女儿,莫说索拿问罪,就是鞭笞棍打斩首市曹,老身绝无怨言,坏不了你感业寺的名誉!”佛门慈悲为怀,岂能害人性命?杨氏这是正话反说。

    法乐修行再高也难忍受,可她明白杨氏是故意相激,指望她赌气放其进去,绝不能上当,因而只道:“多言无益,望夫人留心口业。”说罢拂袖而去。

    杨氏忙一把扯住她衲衣,改了口:“老身言语过分,大师勿怒。”

    法乐手捻佛珠缓缓道:“诸行无常,万物皆空。佛寺也罢,官衙也罢,夫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贫尼不会让您进去。”

    杨氏见激将无用,又换了一副和蔼口气:“方才大师问老身三道法门,我也有个关乎修行的问题想请教您。”

    法乐知道她又要耍花招,却也不免好奇,更何况她说这是个关乎修行的问题,身为出家人不便拒绝,踌躇再三还是道:“既为同修,何言请教二字?夫人请讲。”

    “大师既名‘法乐’,可知此二字作何解?”

    法乐脱口而出:“听受佛法、行善积德以自娱,是为法乐。”

    “这便是了。”杨氏也将双手合十,满面虔诚道,“大师以积德行善为乐,何不垂怜老身?我思念女儿,女儿更思念我,若能使母女相见,大师非但得偿所乐,更是一件功德。既然万物皆空,法度教条何尝不是烦恼桎梏?古之大德以身证道,不惜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稍纵法度又算得了什么?请大师身证‘法乐’二字,开方便之门。”

    这番话入情入理又合于释道,法乐也不禁叹服杨氏的智慧。可这方便之门不能开,朝廷之令还在其次,若今日容她进去,将来不免再有其他人来探亲,此例一开难以收拾。

    杨氏见法乐似有动容之色,只是一时难以抉择,忙趁热打铁使出最后一招:“我若没记错的话,大师俗家姓萧,乃是已故宋国公萧瑀之女,自幼慕道投身佛门。您两个妹妹也在寺中出家,乃法愿、法灯两位大师。您姑母是隋炀帝萧皇后,老身也是弘农杨氏,咱们算是远亲,亡夫与令尊还有同僚之谊。还望您看在旧日情面……”

    法乐见她如此了解自己家世,心中颇为忌惮,连忙打断:“夫人何必又提前尘旧情?”

    “大师执意不讲情面么?”

    “出家人便该如此。”

    “那老身只好……唉!”杨氏长叹一声,转身便走。

    法乐见她走得蹊跷,忙问:“夫人欲往何处?”

    “大师既然自称不念前尘,我便往宋国公府央求您兄弟来说情,那时倒要看看您能否割断亲情。”

    “不可!”法乐吓出一身冷汗——感业寺好歹还是皇家寺院,有法度管束,闹不出花样;杨夫人若把麻烦引到萧家,此事传扬出去,今后凡欲进寺探望骨肉之人都找萧家,师徒们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杨氏缓缓转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救苦救难,慈悲是情;天生天性,伦常是情。不知我何能忘我,不通情何能忘情?我佛如来若非胸怀悲天悯人之情,怎会弃王子之身而求圣道?佛祖如此,大师亦不能外,何苦单单为难我母女?”

    法乐被问得无话可说,心下已对杨氏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何还能拒绝?但此事十分为难,话已至此只好坦言相告:“寺内嫔妃甚多,不便厚此薄彼,若放您进去……”

    “大师莫忧,我未必非要进去。您把我女儿悄悄唤出,我们就在这儿见一面,其他嫔妃不会知道,此刻正午路静人稀,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瞧见。如何?”

    法乐苦笑:“夫人好生厉害,原来早已算计清楚,那就按您说的办吧。”回头招呼方才那个沙弥,“你速去斋房把明空比丘叫过来,莫惊动旁人。”

    杨氏尚不知女儿法号,听到“明空”二字大为感伤,不禁悲叹:“明空,明空,明明白白一场空!”

    法乐却道:“情不能解则为痴,夫人何其痴也。万事万物到头来皆是一场空!今日之事乃是破例,还望夫人见过一面马上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纵然相见也只是徒增伤悲而已。”

    沙弥去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又闻脚步声渐近。杨氏思念之心甚切,揉了揉昏花老眼,才渐渐看清走来的那个灰衣僧影——满头青丝尽落,锦绣霞帔不复,好似凤凰脱羽、繁花凋谢,只落得青灯古佛、暮祷晨参,憔悴不堪看;花容月貌犹在,窈窕风姿正浓,恨只恨生不逢时、命运多舛,空辜负大好韶光、满腔憧憬,怎一个悲字了得?

    法乐见明空走出山门,唯恐她母女见面痛哭惊动寺内其他人,忙不迭把门掩上,却不闻丝毫动静,回头观瞧,见她母女一在阶上一在阶下,四目相对凝然无语。

    杨夫人使劲掐着自己大腿,不让眼泪滴落——女儿年纪轻轻便给皇家当未亡人,深入空门孤苦伶仃,绝不能哭出来使她难过!

    女尼明空紧咬牙关,泪水往肚里咽——母亲七十高龄独居京城,养子不孝老而无依,万不能给她再添伤悲!

    没有一声啼哭,可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潮起伏。

    如此沉默了好久好久,明空才颤抖着张开嘴:“娘……”那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几乎细不可闻。

    “诶!”杨氏却重重答应一声,语气甚是满足、甚是欣慰,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呼唤。

    法乐见她们以母女相称,闭目喃喃:“非人非命非女非男,如空无相无愿无为。”

    诵经声并没能阻遏她们的母女情,明空快步走下石阶,搀住杨氏臂弯:“娘亲,您……”您还好吗?这话岂用问,一个孤老太太能过得好吗?明空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

    杨氏早看穿女儿心思:“我一切都好,你莫惦念,倒是你……”

    “我也很好。”明空赶紧道,“寺里衣食比宫中不差……”就是衲衣蔬食不见荤腥,“孩儿住得也算舒服……”就是簟寒席冷孤寂无眠,“师傅教授的经义我很喜欢……”絮絮叨叨难入我心,“师姐妹都很和顺……”暮气沉沉一群行尸走肉,“孩儿现在挺安然的……”晨钟暮鼓陈规戒律活活把人闷死,“您一心向佛,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孩儿替您圆这心愿,日日佛前祈祷,保佑您还有姐姐、妹妹。”

    杨氏自知女儿言不由衷,却强作笑颜听着,但听她道出“妹妹”二字,不禁心头一震,满腔悲意按捺不住,忙把头压得低低的。

    “娘!您怎么了?”明空感觉母亲的臂腕不住颤抖,赶忙蹲下身观瞧,见母亲已泪水涟涟,“别哭,您别哭,孩儿不觉得苦。”

    杨氏悲伤难抑,又见女儿一头秀美长发成了光秃,更心如刀割,再隐瞒不住秘密,泣道:“并州闹瘟疫,死了好多人。你妹妹还有妹夫,他小夫妻双双……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又丧一女,皇天佛祖何故如此惩罚我……”话未说完放声痛哭。

    “阿弥陀佛。”法乐法师大感意外——方才但觉杨氏心思缜密口若悬河,却不知她遭逢不幸,默默忍受直至见到女儿才哭出来,此老心志之坚超乎常人!法师也不禁怜悯,上前安慰。

    旁人尚有悲意,明空却毫不动容,只是略微蹙眉,抚着母亲的背道:“或许命该如此,您不必悲伤。小妹命数虽短,但孝顺贤惠一生良善,转世投胎定会大富大贵。”她说得如此平静,仿佛死的倒似是别人妹妹。

    “我苦命的女儿啊……”杨氏早没了方才的沉着桀骜,只是放声痛哭,却不知她哭的究竟是哪个女儿。

    “娘,莫哭!”明空紧紧抱住母亲,“还有大姐,还有我!孩儿不会不管您。”

    法乐一旁暗自摇头——身在感业寺,佛法王法两重天,有你没你有何不同?虽是宽慰之言,听着叫人心酸。

    杨氏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不愿让女儿跟自己一样难过,竟渐渐收住悲声,哽咽道:“对!还有我最最可心的媚儿,袁天罡断过,你命数非凡,你是娘的希望。要好好活着!”

    “咱们都好好活着。”明空紧紧拥着母亲,好久才又道,“您今后有何打算?”

    杨氏擦擦泪水:“我不想留在长安了,过两日动身去相州。”她与武氏子侄不睦,当初来京全为女儿,所依赖的是身为宰相的堂兄杨师道。然而杨师道被罢相,前不久忧郁而死,其妻先帝姊妹长广公主也已亡故;更令人郁闷的是,他们夫妇膝下本有一子杨豫之,竟在居丧期内与姨母永嘉公主通奸,被处死了。杨氏在长安再无可依靠之人,不得不离开。她大女儿武顺嫁与贺兰越石,官拜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乃李世民第八子,当今皇帝李治的庶兄,如今担任相州都督,贺兰夫妇也相随在侧。更巧的是,李贞之母燕妃也是杨氏表亲,先帝驾崩后出宫随子生活,被封为越国太妃,如今也在相州。

    明空连连点头:“去投奔姐姐和表姐也不错,那您不回文水看看妹妹坟茔吗?”

    “埋在人家祖坟里,看了又有何用?再说我回文水住哪儿?难道还要居于元庆、元爽檐下?想起我便有气。”杨氏说到此处转而忿忿,“当初他们兄弟做主,善氏大嫂做媒,才将你妹妹嫁与同乡郭孝慎。若非结下这段婚事,你小妹嫁出文水,何至于身染瘟疫死去?”

    “不错!”明空也泛起恨意,“这都是善氏婆娘作孽,有朝一日我必为妹妹报仇!”其实小妹之死与婚事并无直接关系,但他母女竟把满腔悲意化作仇恨,似是要用这股仇恨互相激励着生活下去。

    法乐冷眼旁观,见明空柳眉倒竖、咬牙切齿,不禁胆寒——此女不是慈悲的菩萨,是讨命的夜叉。贪嗔痴恨恶,半载修行无半分消磨,虽衲衣在身,只怕与佛无缘。

    杨氏擦去腮边泪痕,茫茫然注视着女儿;明空也渐渐收起恨意,望着母亲默然无语——母女间有千言万语,三天三夜说不尽,但此刻短暂相会又临别在即,纵有满腹热忱却不知如何出口,唯恐肺腑之言又牵动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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