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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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信这等神神怪怪的事,什么梦啊?”李渊从没把这个商贾出身的小官夹在眼里,只是出于礼貌敷衍着,脚步都没停。
武士彟亦步亦趋紧随在后,低声道:“卑职梦见您坐骑苍龙直上九天,左手托日,右手揽月……”
“嗯?!”李渊定住了,慢慢回过头,脸上挂着微笑,“你胡说些什么?无稽之谈!”他身份高贵,相貌却不出众,满脸皱纹如刀刻一般,笑起来愈加明显,隋炀帝曾讥讽他是“阿婆面”。
武士彟面对这张“阿婆面”,胸口怦怦直跳。他料想李渊会有所戒备,好在早有筹谋,于是不紧不慢接着说:“千真万确。我不仅梦见您乘龙上天,您身边还有不少文武护驾。就连卑职我……我也攀着龙尾跟您飞了上去。”
李渊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却一瞬即逝,打趣道:“你真会说笑,你可是王威的部下,怎么跑来奉承我?”
“卑职并非谄媚,实是对唐公仰慕已久,早有追随之意。或许正因如此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哈哈哈……好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渊仰面大笑,拍拍他肩膀,“你这人挺精明,不过越精明越要懂得慎言,这个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能告诉旁人。”
武士彟诚惶诚恐连连点头。虽然这番交谈远远称不上推心置腹,但只要给李渊留下个印象,第一步就成功了。不久武士彟以省亲为名向王威告假,回到家乡他立刻吩咐行商的伙计搜集兵书,把田穰苴、孙武、曹操等人的兵法网罗到手,与一群通晓文墨的族人昼夜苦读摘录精要,汇编成一卷博采众家之长的兵法节略,返回太原进献李渊。
当李渊手握这卷奇书时再不是那副阿婆面孔,他一脸郑重,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芒。韬略乃战场之本,筹举大事之人岂会不关注?他详细翻阅半晌,又上上下下审视武士彟一番,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当与君共富贵耳!”
武士彟终于赢得李渊信任。但他明白,献书还不够,若想在李渊心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必须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
立功的机会很快就有了。随着举兵阴谋进行,太原日益流传突厥要来侵犯的消息,吏民上下惶恐不安,于是李渊就打着抗击突厥的旗号名正言顺征集兵马。可随着部队人数增加,王威也渐渐瞧出破绽:“为何唐公征的兵都交给长孙顺德、刘弘基那帮朝廷通缉之人统领,却不拨给我这个副留守一兵一卒?”王威心生疑窦,便与太原副留守高君雅商量要抓捕长孙顺德,彻查此事。关键时刻武士彟行动了,诚惶诚恐出言劝阻:“长孙顺德虽是戴罪之身,却是唐公宾友,况且他们本为宫廷宿卫,是因逃避兵役才获罪的,若这次能敌退突厥,何愁功不抵过?天子南渡叛贼四起,太原北有突厥东有反民,乃国之重镇,您二位与唐公共担大任,应精诚相依。今兵戎告急,彻查此事必与唐公结怨,对军情大为不利。请两位三思啊!”王威不住点头,觉得这话有理,更相信这个满脸诚恳的部下是全心为他着想,彻查之事就此作罢……于是大业十三年五月李渊成功举事,王威、高君雅身首异处;武士彟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唐首义的功臣。
不过要真正富贵,还有艰难的路要走。太原起兵那一刻起,武士彟乃至整个武氏家族的生死荣辱都寄托于李渊,武家四兄弟一并投身军营,经商赚来的钱也尽数献出充作军饷,所有赌注尽数押上,一定要让这条龙真的升天!他得到的第一个官是铠曹参军,负责管理军械。军备供应关乎胜败,担子不轻,可对武士彟而言却得心应手。他没有驰骋疆场的勇力,没有运筹帷幄的智谋,但他从不需要这些,他靠的是农夫的踏实耕耘与商人的精打细算,掌管军辎再合适不过。唐军能迅速袭破霍邑、夺取长安,固然是将士奋战之功,也不可忽略武士彟的几分汗水。
兵进长安掌控隋都,他因功受封寿阳县公,食邑一千户,并获得一座长安的宅邸;隋炀帝死后,李渊废隋恭帝自立为君,他晋封义原郡公,增邑千户,并被赐予“太原元谋勋效功臣”头衔,升任库部郎;没过两年又以优异政绩晋升工部尚书,兼领关中十二军之一的井钺军,官居三品、位列八座、督率府兵。不过武士彟心里清楚,虽然他受皇上宠信、虽然他头顶功臣头衔、虽然他勤勤恳恳与人为善,可在关陇士族出身的同僚眼中依旧属于异类——武家只是乱世而起的暴发户。
数百年来传承的门第观念桎梏着官场,武士彟为此而烦恼。不过就在他任工部尚书期间,恰逢朝廷修订律令。对他这个木材贩子出身的人而言,能参与编订国家法典何等荣耀?他废寝忘食地工作,即便家乡噩耗接踵而至也未能使其动摇——他有四个儿子,却在武德五年由于疾病连丧二子,转年结发之妻相里氏也因悲伤过度染疾而亡。武士彟把悲痛埋在心底,依旧将精力投入到法令修订上,甚至没有回乡为妻儿理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唐开国以来第一部法典《武德律令》编纂完成,有功之臣皆尽封赏,武士彟也因此晋封应国公。
庆功宴后李渊单独召见了他,一见面就褒奖道:“爱卿忠节有余,去年儿夭、今岁妇亡,长安文水相距不远,你都未去理丧。因公废私,乃臣子典范。”武士彟恭敬谦辞:“为国尽忠理当如此。”
李渊摆摆手,和蔼微笑道:“有良臣而不加赏,何以劝善?大丈夫不可无妻,况爱卿爵至国公,后堂不能缺少命妇。隋之纳言杨达,德才兼备品行高洁,今虽亡故,尚有一女待字闺中。此女知书贤明,可以辅德,秦晋之匹无以复加!爱卿若有意,朕为你主婚,迎娶此女续弦。意下如何?”
武士彟惊得笏板掉落在地,竟忘了自己置身皇宫大殿,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情景:营建东都的工地上,官员士兵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杨达驰马而过,他却远远挤在商贾工匠的人堆里,浑身臭汗,似鹅鸭般抻着脖子争睹宰相风采。人家在天上,自己在泥里……如今却要与人家女儿结为夫妻,而且是皇帝做媒,这不是做梦吧?醒过神来的武士彟匍匐在地,不知给李渊磕了多少个头、喊了多少声万岁。
这场婚礼引得满朝文武无不侧目——寒门出身的武家迎娶弘农杨氏之女,男方由皇帝主婚,女方是皇帝之女长广公主主婚,礼聘出自内帑,满朝上下谁曾有此殊荣?四十八岁的武士彟生平第一次感觉扬眉吐气,他身着光鲜的新郎礼服,尽情享受着关陇同僚的祝贺。
新娘杨贞比他小两岁,虽说相貌不俗举止端庄,前半生笃信佛教未曾婚嫁,却也是地地道道的半老徐娘,但在武士彟眼中却胜过韶光豆蔻。这不仅是梅开二度,更是脱胎换骨。弘农杨氏关陇贵族,而且隋唐宗室素来通婚,那位主婚的长广公主下嫁杨贞堂兄杨师道,武家间接与皇室攀上亲戚;而杨贞另一位堂兄杨恭仁正身居宰相,这更有莫大好处。有这位妻子,谁还敢说他是投机得势的木材贩子?
武士彟感受到快意,也感受到主上的厚遇,除了他本人,他两个兄长武士稜、武士逸也受封县公。文水武家一门三公、联姻望族,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这一切是功勋所致,也是皇恩福泽,李渊没有忘记共富贵的承诺,这条龙真的带他飞上了天。
既蒙皇恩更需尽忠,武士彟越发勤于政务,比之先前更具自信。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江南平定,他接替名将李靖任扬州长史,辅佐大都督李孝恭处置战后事宜,在任期间他惩治盗贼,大兴农桑,受百姓爱戴。一年后李孝恭调回朝廷,他却因政绩斐然留在扬州。李渊对他的经济之才甚是肯定,承诺让他留任一年,到期之日回归长安另加重任。
如当年共富贵的承诺一样,这次的承诺又令武士彟浮想联翩——他在朝中已当到尚书,还有什么其他重任?难道有望擢升宰相?的的确确,他内参国事,外有政绩,功高爵显,深受宠信,离宰相只一步之遥。他热血沸腾,盼啊盼,只盼这一年快快过去。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这次的承诺却永远不会实现了。
武德九年,玄武门前……
一夜之间乾坤大变,天子成了囚徒般的太上皇。不久武士彟被召回长安,虽然李世民待他还算礼貌,但他却成了无事可做的闲人,在长安混沌度日,直至罗寿、李孝常相继谋反,才被任命为利州都督。不过这并非新天子对他青睐,而是人心惶惶之际用他这老臣去缓和矛盾,与其说李世民看中了他的才干,还不如说是看中他谨慎的性格。
他如履薄冰,却并未放弃希望,想凭自己的经济之才引起新皇帝瞩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的上升之路早随着李渊的退位而终结。武德时期的朝政屡遭批判,他参与修订的《武德律令》被批得一文不值,昔日李渊最信赖的宰相裴寂流放岭南客死他乡,杨恭仁也被罢相,当年与武士彟一起投效李渊的同僚多被打发到偏远之地当刺史,太原首义也被说成是秦王策划的,太上皇的功绩尚不再提,更不消说那些攀附太上皇而起家的人了。
武士彟无法否认,这个踏着兄弟血迹走上龙位的李家二郎是有道之君,轻徭薄赋宽仁慎刑,大唐江山渐渐走出兵燹迷雾,迸发出未曾有过的耀眼光辉。然而朝廷却忘了利州,忘了武某人,他虽居都督之位,却被遗弃在遥远的蜀地。
直至贞观五年末,他终于获准进京述职,回到昼思夜想的长安。昔年李渊赐给他的宅邸久无人居积满了灰尘,那些随李世民攀龙升天的新贵早已不把他当大人物——这一年朝廷修订《氏族志》,李世民吩咐岑文本等编修者,天下名门当以李唐皇家为首,外戚次之,五姓名门尚在其下,似武家这等寒门小户连边都贴不上!武士彟感觉自己被打回原形,但他又敏感地嗅到“商机”,而且清楚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为了延续富贵,他振作精神付诸行动,豁出老脸到处游走,联络各地来京述职的朝集使奏请封禅。
天封地禅是帝王的至高荣耀,《史记》虽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但真正有幸封禅的却只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秦皇嬴政统一六国、始开帝业,汉武帝刘彻南拓荒蛮、北征匈奴,汉光武帝刘秀允文允武、德冠百王;正因为这三位都是雄才伟业之主,使得后世帝王自惭形秽莫敢轻言,但哪朝天子不曾朝思暮想?李世民更是如此。依功绩而言,他一匡中原三百年之羸弱,与三位圣明帝王相比并不逊色。但功绩不能抹去弑兄逼父的污点,还有什么比封禅更能证明他上承天意?武士彟一箭中的!
李世民览罢表章谦逊推辞,但群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神中流露的分明是自豪和渴望。于是这次没人听圣明天子的话,大家在武士彟引领下奏请得更加恳切。在群臣的恳请声中李世民终于“动容”,但最后时刻魏徵站了出来:“陛下虽功高德厚,然我朝承隋大乱之后,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车驾东巡耗资甚大,必添百姓劳苦。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何忍?”就在魏徵谏言后两天,河南几个州出现洪灾——天人感应祸福相系,封禅乃是告成功于天地,如今灾害出现便是天地示警,封禅只能停止。一场劝进虎头蛇尾,武士彟没捞到半分好处,反倒越发显得谄媚渺小。
半个月后新任命颁布,武士彟调任为荆州都督。朝中没他的位置,他不是秦王旧僚,也算不得纯正的关陇贵族,更非文韬武略足以盖世的奇才,皇帝对他没好感,杨家自顾不暇帮不了他;如果说赴任利州尚有几分实际意义,改任荆州则纯粹是给他留几分薄面罢了。五十六岁的武士彟步履蹒跚离开了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经死了……
如今太上皇龙驭上宾,李世民不必再为父子间微妙关系而尴尬,伟大的贞观朝还在继续,但一切与武士彟无关了。只要太上皇活着,谁也不能把武德旧臣一概摈弃。可李渊一死就不同了,任何先朝痕迹都可以擦得一干二净。武士彟怀病在心,闻听噩耗悲恸号啕,不仅是对故主的痛惜,更是十年来积郁的发泄!而释放之后便大口吐血,一病不起。
杨夫人请来不少荆州名医,但他们对这病都束手无策——武士彟根本不想活了,一心赴死谁医得好?
他毕生富贵托庇于李渊,太原邂逅使他从世道底层一跃成为新贵,李渊的恩情不亚于重生再造。更重要的是,李渊是他唯一靠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有心挑毛病,秃子头上也能揪辫子,即便李世民不为难他,也难保邀宠之徒不拿他做文章,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