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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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到日落,明天只是昨天的重复。太子魏王之争已延展到掖庭,人人都在传言,某位婕妤收了魏王多少贿赂,某位才人与魏王府某位幕僚是亲戚,但这场储位之争对媚娘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她连被收买的资格都够不上,除了一只客套性的金钗她什么也没得到——有谁会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呢?
尚仪局那种近乎玩笑的宴席还在天天进行,才人们不是百无聊赖地说长道短,就是捂着嘴打瞌睡,只有徐惠兴致盎然,媚娘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位妹子能天天沉浸在一模一样的事情中毫无厌烦,那认真的表情、孜孜不倦的态度,仿佛皇帝真坐在那个空位子上似的。因为两人年纪相差最少,徐惠对媚娘格外亲近,时常与她谈心,有几次还一脸忧愁地对媚娘说:“万岁近两年巡游过多,又到处修建离宫别馆,远不及以前勤政爱民了。这样下去劳民伤财,又于龙体无益,可如何是好?得上书劝劝万岁啊……”身在苦中却还一心为那个男人乃至他的社稷忧心,媚娘真不知该佩服她还是可怜她。
如果早晨一觉醒来,发现外面阴云密布,那尚仪局也不必去了,只能待在屋里自己解闷。媚娘从小不是个精于女红之人,相较针线,她更热衷于读书。圣德皇后的《女则》,已读了千遍万遍,并非因为喜欢读,而是掖庭之中找不到别的书。但是经过这些年,读起来的感觉已不一样,媚娘虽然眼睛看着长孙皇后朴实的语句,灵魂深处却抱着反抗、甚至是吹毛求疵的心态,品味着长孙皇后的人生: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吕后弄权,汉室几危……
难道吕雉是十恶不赦之人?或许在那些男人看来是这样,可是作为女人没必要这么看。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天下,自称为天子,却没立皇后——在他看来天子是至高无上的,世间不能有任何人可以与他同等地位,哪怕只是深居宫中、仅名义上母仪天下的女人。扶苏、胡亥大名鼎鼎,可他们母亲是谁史书都没记载,这就是那个时代女人的命运。吕雉是世上第一个皇后,她的尊贵不仅因为嫁给刘邦,更多是因为她所经历的磨难。当她在项羽手里当人质之时,那位光耀千古的汉高祖正把亲生儿女抛下车,忙着自己逃命。是她含辛茹苦在楚国一边当俘虏一边伺候公爹,维系着刘邦那点儿可悲的孝道;是她诛杀韩信,替刘邦背上残害功臣的骂名。她的功劳和所受的苦决定了她的皇后地位,从此才有这么个位子世代传承。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没有这个饱受唾骂的奇女子,恐怕世上不会有皇后,世间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及现在好过。那些自诩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可以批判吕雉,身为女子的文德皇后何必人云亦云?《女则》啊《女则》,名为女子之则,其实是替男子而书,是世间男子强加女人的法则。这种书不读也罢!
媚娘一次次把它丢开,又一次次重新拾起——因为没有选择,能看的书没有选择,她的生活也没有选择。
除了读书便是反反复复临摹《兰亭序》,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临写的作品已有厚厚一沓,这还多亏表姐燕妃的帮助——才人房里配备的东西很少,一切都按森严的品阶制度定时定量,就凭尚宫局分给她的那点儿纸根本不够,每个月燕妃都派宦官把自己宫里的纸给她送来。
气定神闲,心无旁骛,援笔则张,落毫须弛,媚娘自豪于自己的笔体越来越像王羲之。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是褚遂良,不是屹立于朝堂的大臣,她只是皇帝操劳国事之余的玩物,不想玩就收起来,收起来日久也就忘了。
一帖临罢媚娘住笔,每逢这时碧儿则会轻轻捧起墨迹未干的纸,小心翼翼搭到廊下晾着,朱儿随后奉上一盏清茶。但是今日不同,俩贴身宫女一早就不见踪影。
“阿朱……阿碧……”媚娘颇有些不耐烦——她始终难以释怀两个宫婢深更半夜议论自己的那些话。
连唤两声,才见朱儿仓促地捧着一盏茶走进来:“才人,请。”
媚娘板起面孔:“大清早便偷懒,小心你的皮肉!”反正闲着也闲着,发作宫女也是解闷。
阿朱始终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主子,媚娘对她们的态度与洛阳时大相径庭,整日冷言冷语;见她又有愠色,怵怵忐忐回道:“小的不敢偷懒。”
“不敢偷懒?”媚娘白了她一眼,又想起她议论自己的话,反唇道,“你是觉得我不受宠,没人为我撑腰,还是嫌我平日不给你们赏赐?”
“不敢不敢,”阿朱连连摇头,“启禀才人,阿碧病了,我怎么唤她都唤不起。我一人忙不来,才迟了……”
“哦?”媚娘细打量——朱儿果真气色大异,衣裙不整神色焦急,两只杏眼凹陷,似乎很疲惫,想必昨晚伺候碧儿一夜。
“怎不早说?我去看看。”
主子恩宠,奴才风光,似媚娘这等帝王遗忘的嫔妃,宫女则更加落魄,二婢居住的厢房里除了两人的卧具衣物几乎没别的物什。阿碧蜷缩在粗布卧榻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一副昏睡的样子。媚娘轻轻呼唤,碧儿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努力挣扎,想回应主人的呼唤,却终究没能睁开眼。媚娘在碧儿额头上摸了摸,只觉触手发烫,连其呼出的气息都有些灼手。
“怎会这样?”媚娘也有些慌张。
“她前几天就有些不适,不敢跟您说,忍了些日子,昨天又受了点儿凉,哼哼哟哟一夜,今早就……就叫不醒了……”朱儿话未说完已泪水盈盈。
媚娘连忙起身:“云仙,快去奚官局寻医官来。”奚官局是负责宫女医药治病乃至死后丧葬的。
哪知朱儿闻听此言,竟直挺挺跪倒在地:“不可啊!才人莫惊动奚官局。”
“病成这样岂能不医?”
朱儿抱住她大腿,哭道:“才人有所不知,宫女若得重病便不能侍奉贵人,要住到奚官局病坊。那里皆气息奄奄之人,治病的宦官皆庸碌之辈胡乱用药,非亲非故的,哪管我们死活?阿碧住过去,只怕这条命就没啦!您是念佛之人,发发善心。常言道‘有病不治,常得中医’,容我和云仙用心伺候着,或可痊愈。”
媚娘心头一震——她自小无病无灾身体强健,入宫多年从没闹过病,全然不晓奚官局内情。听朱儿一言不禁毛骨悚然,难道宫女病重竟是这般凄惨?
朱儿磕头如捣米:“求求才人,别把她送走……别……”
“好了好了,我不送便是。”媚娘即便铁石心肠也软了,忙将朱儿搀起。送往奚官局固然死路一条,但碧儿病情严重,若不加医治实难挽回,媚娘思虑半晌才有主意,快步回到正室,取过纸笔便写:
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僤君,今有一疟鬼小儿骂僤君作黑面奴,若当不信,看文书急急如令……
朱儿虽不识几个字,却也猜到她写的是什么,大惊失色:“才人不可,这是犯忌讳的事。”书符祛病乃民间常用之法,可皇家颇为忌讳,宫禁中不得皇帝准许私自书符念咒皆视为“厌胜之术”,有谋害尊者之嫌,比附大不敬罪,在十恶不赦之列,必遭重罚。媚娘的母亲崇佛,同时多少也有些信道,媚娘受其熏染,又读过不少书,自然记得这些祛病符咒。
“别怕。我是为救人才行此下策,快快烧了,莫要声张。”
朱儿与碧儿自入宫就在一起,堪比亲生手足,见媚娘肯为她们冒这么大风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接过符咒,忙在炭盆里点燃,主奴二人双双跪地祈祷,求神佛保佑。但这等办法怎治得好病?半日工夫碧儿沉疴愈厉,媚娘见她气息越来越微弱,也很焦急:“这终究不是办法,难道就没有可靠的良医?”
“有倒是有,不过……”朱儿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人命要紧,但说无妨。”
“太医署有良医。”
媚娘有自知之明,太医署主要侍奉皇上,但宫中身份较高的嫔妃也仗着皇帝宠爱找他们看病,无非赏赐些钱财。可是就凭媚娘的地位,莫说请太医给宫女诊疗,就是自己病了恐怕也请不动人家!
但事不宜迟,她也顾不得考虑这些,忙呼唤范云仙道:“你速去燕妃宫中,请她帮忙疏通,设法找位良医来。”
范云仙愁眉苦脸:“奴才跑跑腿倒也无妨,但要搬请太医署的人还得靠‘孔方兄’之力,咱求贤妃娘娘帮助,岂能叫人家替咱破费?才人能不能……”他也知日子艰难,这话不便出口。
媚娘毫无迟疑,连忙翻箱倒柜,无奈囊中羞涩——自入宫伊始在陕州赈灾,她把东西都散出去后,便开始寅吃卯粮,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没余下几匹彩绢,不得皇帝召幸便得不到额外赏赐,她哪有钱富余?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魏王妃赠的金钗拿出来。
范云仙一溜小跑地去,终究燕贤妃面子大,不到半个时辰便来了位太医署的司药宦官。范云仙却把金钗又拿了回来,表姐也知媚娘日子难,替她花钱打点了。这司药宦官身材胖大满面油光,虽够不上御医资格,岐黄之术也属上乘,不过进了门听说是给宫女看病,嘴就撇起来,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对媚娘也不甚礼敬。朱儿费尽半车好话,打躬作揖千恩万谢,才将他请至榻边。哪料那司药仅在碧儿腕上轻轻诊了片刻,便起身道:“赶快把她送奚官局。”
媚娘实在瞧不过:“我大费周折请你过来,就为图个安好,若送奚官局我早就送了,还找你做甚?”
司药颇不耐烦:“她患的是疟病伤寒,绝非一剂能愈。这病又易传与旁人,留在您这里是祸害啊!一传十、十传百,若是传上您或者其他才人,奴才可担待不起。”说罢草草施过一礼,迈步便往外走。
“留步!”媚娘赶忙阻拦,“这宫婢随我多年,尽心尽力,实在不忍她这么死掉……”
那司药毫不动容:“黄泉路上无老少,她既染上这病,怨得谁?送过去也未必就是个死,全看她的造化了。”
事到如今媚娘虽是才人之尊,也不得不软语相求:“话虽如此,但总得尽力医治。恳请您留下个方子,让奚官局照方抓药,才不至于性命有碍。”无可奈何又把那金钗递出来——到底免不了破财。
司药宦官总算有点儿笑模样,讪讪把珍宝收了,就着朱儿捧来的笔墨写写画画留了张方子,这才谢恩而去。媚娘见那方子笔迹潦草,凌乱无体,只勉强识得麻黄、柴胡等字,虽不怎么放心,却也没别的办法,一只价值不菲的金钗如同扔到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就没了。
范云仙满头大汗又跑奚官局。那里的人都是慢性子,任你性命垂危都不着急,直磨蹭到天色将黑才派来一个赶着牛车的宦官,多亏朱儿跟着搭把手,将碧儿平平稳稳弄到车上,把一根金钗换来的药方交与宦官,再三叮嘱……然而媚娘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不知是药方不管用,还是奚官局抓错药,或是根本就没按方下药,仅仅过了两天碧儿就一命呜呼——谁在乎一介无权无势的宫女死活?
奚官局人声嘈杂,时气不佳恶疠纵横,这些日子病的不止碧儿一人,在简陋的病坊里满地都是肮脏半旧的病榻,无数深受病魔折磨的宫女在呻吟,在没有人精心照顾的情况下几乎就是等死。只要断了气,宦官便把她们拖到外面来,用她们躺的被榻一卷,再也不看一眼,等着运出宫埋葬。这里离皇城不远,却完全是另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朱儿和云仙哭得死去活来,媚娘也不顾劝阻跟着来了,却没有落一滴眼泪。她看见奚官局院子里沿墙根码着大大小小许多石碑,不禁走过去细看——原来这些都是给宫女预备的,按品阶不同碑的大小也不同;碑文却是早写好了的,无非“温柔素俭,恭顺守礼”等考语,这时宦官过来搬取了八品宫女的一块碑,是给碧儿的。
“就写阿碧么?”杂役宦官挥动凿锤便刻。
“别!”朱儿忙拭泪阻止,“碧儿她姓马。”
宦官刻完搬起石碑放到牛车上,似乎还是前天拉她来那车,既拉死人也拉活人。又有病坊的宦官把碧儿搭到车上,媚娘她们也没什么可以用来陪葬的,只把碧儿生前用过的衣物、器皿乃至梳子、胭脂打了两个包袱,算是最后一点儿心意。
宦官牵着牛车缓缓出了奚官局,转而向西,出掖庭西北的小角门,往龙首山的后面的山坳埋葬,媚娘她们不能出宫,只能目送其远去。朱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碧儿,媚娘默默无语——一条破被,一块烂碑,一条性命就这么打发走了,幽幽荒山无亲无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