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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节

武则天大全集-第2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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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哲固然怨她害死妻子,但毕竟她是自己母亲,有什么法子呢?只好耐着性子走到母亲食案边。媚娘拉他坐在身边,和风细雨道:“你别愁眉苦脸,姓赵的有何稀罕?内无贤淑,外逊礼数,整天一副骄横的样子。娘似她这么大的时候,内外洒扫、针织女红样样做得来,她连烧柴做饭都不会,怎指望她好好服侍你?活该饿死!你好歹是二十多的男儿,又是凤子龙孙,岂能为个贱人伤情?放心,来日娘另给你选个妃子,定要挑个倾国倾城、贤淑知礼的,胜那赵氏十倍。”

    “不错。”李治也帮腔道,“名门之女有的是,改日朕召问臣下。”说着端起酒杯,“来!饮这一杯,从此赵氏之事休要再提。”

    父皇母后都这么说了,李哲还能如何?也拿起酒杯:“谢父皇。”仰脖一口喝干。李治那杯刚往嘴边送,明崇俨快步登亭劝他保重龙体,又放下了。

    “这就对了。”媚娘夹了块肉,硬填进李哲嘴里,“莫忘了你乃堂堂皇子,当以社稷为重,一个妃子算什么?要多替你兄长着想。”

    李贤闻听这话便如刀子扎心一般,母亲分明又把赵氏之死的责任往他身上推,还嫌兄弟误会不深吗?他实在忍不下了:“母后,孩儿并未觉得常安公主……”

    话未说完,李治高声打断:“朕已经说了,此事不要再提,你没听到吗?”

    “是……”李贤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

    “你最近读书感觉如何?”

    二十五岁的人被硬逼着读《孝子传》,能是何种感觉?李治却只能忍,口不应心道:“获益良多。”

    “嗯。”李治微微点头,“朕在嵩山访到一位道家隐士,名唤田游岩。此人品行高洁、学识渊博,有商山四皓之德,朕已决意召他出山任崇文馆学士,你要多向他求教,领悟清静之道。”

    “是。”李贤心里起急——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祖父在我这岁数已威震虎牢关,您却整天让我学什么清静无为,还嫌我不够憋屈?

    明崇俨栖在李治身侧,又低声道:“陛下,昨夜臣仰观天象,见荧惑妖星闪耀,入羽林星分野。此非吉兆,当防禁中生患。”李贤见他又在蛊惑父皇,气得愤满胸膛,真恨不得把这妖道宰了!

    “哈哈哈……”另一旁媚娘不知说了什么有趣事,李哲转忧为喜开怀大笑,李轮也忍俊不禁,“上阳宫甚美,光我和你们父皇住着也无趣,干脆你俩也搬进来住吧。”

    李贤望着这一幕,又悲又愤,手里玉杯捏得咯咯直响——这一家其乐融融,仿佛只我是个外人。大家都忌我、怨我、不理我,这太子怎这么难当?母亲处处与我作对,父亲就因我出风头就不高兴,如今我都闭门自守了,还要不停敲打警告。到底如何是好?再这样下去真要把我逼疯啦!

    媚娘抚着李哲的背说笑话,表面上不理李贤,其实一直用余光审视着李贤。她太了解自己儿子,刚则易折,勇则易挫,李贤资质虽高,性情却容易冲动,而她就是要不断打压李贤、刺激李贤、折磨李贤,逼他冲动犯错、遗人把柄。现在她明显感觉李贤已压抑激愤到极点,露出致命弱点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洛阳的东宫与长安的有所不同,坐落于皇城以里,占地也比长安东宫小许多。虽说朝廷官署随驾迁徙,但受地方所限还是有不少东宫下属没能跟来,即便有幸跟来的人如今也都无精打采。

    原来的东宫宾客盈门群贤毕至,现在却是门可罗雀,而且自上阳宫落成,二圣就移驾到那边了,召见臣下都在观风殿,唯有朔望大朝时才回来,皇城冷清许多。虽说三省官署还在这边,可群臣谁都不往东边踏一步,就好像不吉利似的。天气越来越热,刘讷言、格希元、韦承庆等东宫属僚围坐大槐树下,一边对弈一边乘凉——如今连太子都无事可做,他们还有什么差事?鉴于情势又不敢随便跟朝臣交往,下棋打发时光吧。

    格希元生得体胖,虽在树荫下仍四鬓汗流,连输两盘把棋一推:“不下啦!天也燥、人也烦、运气也不佳。”

    “输是因为算计得不够,不是运气使然。”刘讷言抓起棋子放入盒中,笑道,“怎么了?输两盘棋就把你急成这样?”

    格希元擦着汗道:“我也不知你是心宽还是根本没心没肺,太子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整日说说笑笑……诶,太子呢?”

    韦承庆愁眉苦脸道:“又独自闷在殿里,不准人打搅,这大热天别再憋出病来。”韦承庆官居太子司议郎,他的父亲便是当年弹劾褚遂良贱买宅地被贬官的监察御史韦思谦,自从无忌一党倒台,韦思谦仕途顺利步步高升,如今已继薛元超之后担任尚书右丞。

    刘讷言生性诙谐,并不把挫折看得很重,见他们一个个都跟霜打了似的,开导道:“无需忧愁,《易》曰‘否极泰来’,太子不管事也是好事,没了把柄谁还能挑出错来?那位嵩山来的田先生忙什么呢?请过来聊聊。”

    成玄一没好气道:“他有什么可忙的?自打进了东宫任何事不理,整天就是打坐,跟他说话他都懒得应。”

    “这就对啦!”刘讷言一拍大腿,“天皇派田游岩到此,就是告诫太子要平心静气、无欲无求。毕竟太子还年轻,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着呢。现在只要老老实实当个孝顺儿子,东宫之位有何可忧?忍过这一时便是海阔天空……”众人觉得这话有道理,但真做到又很难,究竟忍到什么时候?忍到天皇龙驭上宾?再说太子天性好强,可不似你刘某人这么想得开啊!

    刘讷言兀自侃侃而谈,却见仪门外走进来一人,不禁大喜:“哟!稀客,你怎么来了?入京拜谒太子吗?”

    来者名叫李嗣真,四十多岁,赵州人士,官职不过一小小县令,名气却很大。只因他学识渊博才艺众多,书法绘画、音律诗赋、医卜星象无一不通,当初李治祭祀孔庙的祭文不够规范都是他帮着改的,所以朝中之士对他都很恭维,东宫的人也愿意与他结交。

    李嗣真笑道:“我入京乃为公干,今日也并非拜谒东宫,只是听说你们崇文馆藏了几本难得的琴谱,想借来抄抄。”

    好不容易来个客人,却是借书的,众人更觉败兴;却也不便怠慢,韦承庆当即起身要领他去找琴谱。恰在此刻,忽闻一阵犀利的琴音从内院传来,李嗣真立时定住脚步,手捻胡须侧耳聆听:“这是谁在弹琴?”

    韦承庆道:“定是太子,他常关起门独自弹琴。”

    “是何曲目?”

    韦承庆蒙住了,仔细听了会儿才道:“太子自己编的《宝庆乐》,他瑶琴独奏此曲,比平时放缓了些。”

    “日后有幸再会。”李嗣真朝众人作个揖,转身便走。

    “书不借了!?”

    李嗣真头也不回道:“此曲甚凶。宫不召商,君臣乖也;角与徵戾,父子疑也。死声多且哀,却言宝庆,何其谬也?只恐东宫将有大祸,是非之地不敢停留啊……”众人闻听此言皆感忐忑,连刘讷言也笑不出来了。

    后殿之内李贤不住抚弄着琴弦,本想借此聊慰心情,哪知竟越弹越烦,刚开始尚能勉强依谱而奏,后来全然乱了章法,双手茫然拨动着琴弦,发出阵阵杂音,便如他心绪一般混乱——怎么办?父皇步步施压,宰相不敢再接触,亲朋好友乃至手足兄弟也视我为不祥之人。我已经不问朝政闭门自守,已退无可退,为何不肯放过我?最可恶的是,那个妖道明崇俨至今还在父皇耳边造谣生事、大进谗言。可恶!可恨!可诛!

    连着两个刺耳的强音响过,接着却是“喯”的一声,琴弦断了。李贤将琴一推,跌坐在床上,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重重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表面上的一切威胁都不是根源,明崇俨不过是个会点儿医术的左道术士,若没有稳固不摇的靠山怎敢肆无忌惮地挑战当朝太子?失宠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母后想废了他!从一开始母后就想独揽大权,北门学士、打击宰相、建言十二事、要求摄政,既然他成了中宫专权的障碍,母后必要除掉他。图谋摄政失败的母后根本不曾放弃,而是以欲擒故纵之计麻痹他和宰相,暗地里却换了一种更聪明也更卑鄙、更狠辣的手段,那就是挑拨离间、构陷中伤,假父皇之手来扼杀他!

    现在他已经完全看穿了,可毫无对抗之能。因为作为人子是不能跟母亲对抗的,以前可通过宰相隔空交手,而当郝处俊、李义琰也被父皇猜忌之后,他就完全没有还击之力了。苍天啊!世间怎会有这种事,母亲要亲手毁掉儿子的前程。权力怎会让人无情到这个地步?

    时至今日李贤突然觉得,他那个罹患瘵疾、唯唯诺诺的大哥李弘似乎并不似看上去那么懦弱,或许有着令人揣摩不到的机智和心志。郝处俊、张大安乃至十四叔李明最近都派人私下来传过话,内容如出一辙,告诉他要清静自守、努力尽孝,这样熬下去就是胜利。可是他怎么坚持下去?他跟李弘不一样,大哥只要躺在床上养病便无人可以指摘,可他却是一个浑身力气使不出的健壮男儿,正是大有作为的好时候,难道整日坐在书斋里捧着《孝子传》度日?而且母后还在不停地挑拨、明崇俨还在不停地进谗言,他怎么尽孝?夜静无人时他甚至动过邪念,盼着病病殃殃又疑神疑鬼的父皇早日离开这个世界。现在中宫势力已遍布朝廷,这样任其发展,熬到父皇驾鹤西游之日他还掌控得了朝廷吗?难道继续在母后身边忍下去?更何况……

    李贤倏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萦绕在他心间已经很许久。那还是将近十年前,一次宫宴过后的夜晚,贺兰敏之似乎喝多了,突然抱住他肩膀,玩世不恭地说:“其实你是我弟弟,同母异父的弟弟。”虽然他那时很喜欢敏之,愿意和他胡打烂闹,但也觉得这玩笑开得过分,发起皇子的脾气。敏之却只是耸耸鼻子,大大咧咧道:“我就知道,告诉你也无用。不信就算了。”说罢哼哼唧唧走了。但不知为什么,敏之那若口而出举重若轻的态度却让他不禁犹疑起来,难道是真的?后来敏之获罪而死,他似乎看出点儿眉目,这家伙是妄人、是疯子,想尽一切办法羞辱皇家,甚至不惜诱奸准太子妃,不惜和祖母乱伦。他告诫自己不要中计,那妄人毁了弘哥哥的名誉,继而又想毁他。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时常忍不住拿起镜子照个不停,努力回忆幼年时看到的韩国夫人的模样。

    他记得宫里的人都说他出生在拜谒昭陵的路上,母后挺着大肚子还要去拜谒昭陵吗?弘哥哥生于永徽三年,永徽四年母后生了夭折的安定公主,他则生于永徽五年末,三年间连续产下仨孩子,是不是太频繁了?而母后怀安定公主那段日子据说正是父皇跟韩国夫人打得火热的时候?或者这些猜测不对,安定之死不是王皇后或者其他人所害,而是因为早产。但哥哥的名字是道家谶语,玄元皇帝下凡之名;三弟出生百日即被玄奘收为弟子,法号“佛光王”,为何只有他任何特殊之处都没有?或者……

    李贤越想越是一团乱麻,而且这谜团没人能帮他解开。他不可能直接去问父母:“我究竟是不是你们俩生的?”就算他们做出明确的答复,无论是否后果都不堪设想——如果不是,母后见他已生异心,能不变本加厉害他吗?如果是,他竟然荒谬到怀疑自己身世,父母能不对他彻底失望吗?所以不能问,那样做无论答案如何他都将失去太子之位,甚至失去残存的最后一丝骨肉亲情。而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宫里老人不剩几个了,谁知道真相?即便知道谁又敢告诉他真相?

    其实弄明白又有何用?获知真相不能改变现在的处境。李贤觉得自己脑袋都快裂开了,浑身气血翻腾,再加上这闷热的天气,他实在烦透了、恨透了、伤透了,早已承受不住,昏昏然躺倒在床上……

    忽然“吱呀呀”一阵响,似是大门被推开了,又很快关上,继而一阵脚步声渐渐接近。李贤听得很清楚,却躺在那儿没动,依然呆呆望着殿顶,问都没问一声——他知道是谁,包括太子妃在内谁也不许在他闭门独处时来打扰,但有一人除外!

    不一会儿,一张英俊的脸出现在李贤眼前:“不高兴?”

    “哼!明知故问。”

    因天气炎热,赵道生只穿了件锦半臂,内无衬襦,露着洁白却很坚实的臂膀。他俯下身,在太子肩头很随意地拍了一下:“闷在这儿多难受,咱到洛河边走走,正好上月蒋王千岁从河北送来几匹好马,我陪你骑马去。”

    “不去!”

    “舞舞剑,有日子没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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