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1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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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郑氏不知她要如何加害自己女儿,再也矜持不住了,伏倒在地苦苦哀求,“童言无忌!婉儿年幼无知,您万莫见怪。有何罪责奴婢一身领受,求您放孩子一条生路吧!我就是身坠地狱,来生做牛做马也感念您的恩德!”
媚娘也不忍再戏耍她了,方要点破,却见跪在水里的小宦官一跃而起,快步冲到自己面前。媚娘骇然——这奴才要作甚?变故来得太快了,众人根本来不及护卫,媚娘正欲躲闪,却见他重重跪倒在自己脚畔,死死抓住自己的裙摆,“求、求娘娘开、开恩……她母女不容易,是好、好人……您就、就饶……饶……”他本就有些口吃,帮人求情越发紧张,连句整话都说不出,索性也不说了,只是“咚咚咚”把头磕得山响。
媚娘初始还以为这是个狂徒,要不利于自己,却见他这番憨傻,忍不住笑起来,好几个随驾的宫女也跟着笑了。范云仙却笑不出——惊吓圣驾,还撕掳皇后的衣服,这是要造反呐?他怒冲冲闯上前,朝那宦官一阵猛踢:“狗奴才!你这是死罪!还不快松手?松手啊!”
那宦官口舌虽不济,却执拗得很,任凭范云仙踢打,就是攥着裙摆不放,似是只要媚娘不开恩,他就死不撒手。媚娘的笑容渐渐收敛——如此愚笨的人,竟会拼命做出越礼之举,对他而言这需要多大的勇气?然而就是这么个老实人,竟也以为我要对孩子不利,世人眼中我又该是何等歹毒不堪?宫廷内外畏我之威、贪我之利,其实又有几人真心仰慕我呢?
“都住手!”媚娘一声暴喝,那宦官吓得撒了手,范云仙也不敢造次了,“难道我会为难一个孩子?你们也忒小瞧我武媚娘了。”
郑氏虽见她神色凝重,却仍半信半疑——难道你没为难过孩子?李忠何辜?素节何罪?
诚然,媚娘不会因为对方是孩童就手下留情,但今日确实被婉儿和这首诗触动了——上官仪果真才高八斗、妙笔生花。春应至,夜未央,眼下的困苦算得了什么?我武媚娘的运势绝不会衰竭!
世事无常,际遇难料。媚娘做梦都不会想到,在自己心情最低迷之时竟从仇人的后代身上感受到希望。这对母女身在绝境尚不向命运低头,自己身处中宫之位,权势未失、威严尚在,何不可一搏?想来小时候她与母亲又何尝不是茫然无望,到头来不也熬到了今日富贵吗?怎么年纪越大越自疑起来?
面对天真无邪的婉儿,媚娘又忆起其祖父。昔日上官仪奉李治之命私拟废后诏书,千钧一发之际她得到消息及时赶到,面对突然出现并要求跟李治单独谈话的她,上官仪碍于儒家礼法乖乖退出,于是才有扭转乾坤之事;试想当时上官仪若放胆一拼,不遵懿旨,当面痛斥她失德僭越,坚定李治之心,那场废后事件又是怎样的结果?进则生,退则亡,成败利害都摆在眼前。不能看到希望再去坚持,而是坚持才会有希望!
“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唉!”媚娘如呓语般轻叹了一句,继而抬头凝望郑氏,“不过本宫可以给你换一种人生。我既已允诺婉儿,断无食言之理。自即日起你不用再干苦力,我向圣上进言,还你自由,放你出宫!”
郑氏在那一刻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真的吗?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震惊,顿时瘫坐在地。
“不过,”媚娘话锋一转,“婉儿必须留下。我喜欢这孩子,想留她在身边,教她读更多书,将来封她为女官。”
“这……”郑氏有些犹豫。
媚娘明白她的顾虑,直言道:“不放心?这样吧,我武氏在皇城以西有大片宅邸,我叫我侄儿划一个小院给你,并授你腰牌。你就住在京中,若是想女儿就进宫来看看。”说罢又问婉儿,“我话付前言,这样安置你母可还满意?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上官婉儿自小为奴,受尽宫人的白眼,几曾遇到此等厚遇?况且皇后衣饰华美、举止端庄,简直就是画上的仙人,又言出必行、光明磊落,她幼小的心中顿生仰慕之情,方才还无所畏惧,这会儿竟自惭形秽,羞答答道:“若娘娘不嫌奴婢卑微……我、我愿意。”
“好孩子。”媚娘爱怜地抚了抚婉儿的鬓发,便如疼爱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一般。
郑氏长出一口气——苍天不负苦命人,总算熬出头了。其实就算放她母女出宫,依旧是罪人身份,因为上官仪一案涉及前太子李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平反。婉儿顶着罪人之女的身份,即便拥有自由身也难觅乘龙快婿;反之若留在宫中担任女官,未尝不是好结果。可上官家的悲剧源于武媚,若说郑氏感恩戴德未免言过其实,但若说她丝毫不领情又太过违心。总之女儿是她唯一的亲人,既然有了归宿,过去的恩怨就忘了吧。
反倒是媚娘有些挂心,又朝郑氏喃喃了一句:“我善待这孩子,也算弥补圣上对你们上官氏的亏欠吧。”她说这话是由衷的——其实她武媚与上官氏有什么仇?当初授意上官仪草诏的是李治,事情败露拿人家当替罪羊的也是李治。“好事”全是李治干的,恶名却都是她来背,世事不能永远这么不公平。再不能这样委屈了,今天媚娘就是要自己做一回好人!
郑氏噙着的泪水终于滚落,大礼叩拜:“谢娘娘洪恩。”
媚娘大是畅然,回头瞥了一眼那小宦官,觉他生性纯朴,不乏可爱之处:“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才高……延……”
“高延是不是?”媚娘即刻吩咐范云仙,“这是个好孩子,回头你跟内侍省知会一声,把他也领回去伺候我吧。”
哪知小宦官并不谢恩,兀自磕磕巴巴:“延、延……延福!”
“哦!?呵呵呵……”媚娘这才知他叫高延福,因太过紧张仨字竟说了半天,不禁笑弯了腰,竟弯腰抓住他手,亲自搀了起来,“问个名字,怎就怕成这样?以后跟随本宫要体面,别这么畏首畏尾。”又嘱咐范云仙,“告诉咱宫里那群猴崽子,莫欺负这孩子。”
“是。”范云仙口上答应,心里不以为然——聪明伶俐的崽子有的是,这小子又蠢笨又胆小,要他何用?
殊不知媚娘自有算计——物以稀为贵,这勾心斗角的皇宫里什么人都有,聪明的不老实,老实的又明哲保身,唯独又老实又有良心的人太少啦!这小子“资质”甚佳,把他带回去多加栽培,兴许将来是条有力的臂膀呢。
云开雾散,愁容尽褪。媚娘心志已定,又找回久违的自信,左手揽着上官婉儿,右手拉着高延福,说说笑笑回转蓬莱宫。
二、狄公仁杰
边庭不宁,封禅嵩山之事只能暂时推迟,但李治还是颁下诏书,宣布改元仪凤。或许是常年遭疾病困扰的缘故,李治心性有所改变,宛如当年李世民一样,他也越来越笃信神神鬼鬼之说。“凤仪”之说源于《尚书》,所谓“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饱含国泰民安吉祥之意。但这时已是上元三年十一月,马上要过新年,差一个月竟然改元,真是史无前例。
新年新气象,宰相百官发觉一桩新鲜事——皇后似乎变得越来越容易打交道了。在朝堂上她缄默不言,即便皇帝询问,她也只是表示服从圣意;对待奏疏,无论臣下提出什么谏议她都欣然画诺;每逢佛道斋戒之期,她甚至抛下一切政务,跑到京中各寺庙降香诵经,给圣上祈福;而且她还主动提议,赦免上官仪的儿媳郑氏,并将流放岭南的上官氏族人召回。虽然事涉李忠,不可能给上官仪彻底平反,但与之有关的人纷纷免除罪责,其中上官仪的挚友吏部郎中魏玄同还被提拔为吏部侍郎。
皇后展现出宽容大度的一面,刚开始李贤和宰相们还有所戒备,毕竟积怨甚深,尤其郝处俊、李义琰当初在朝堂力谏摄政之事,几乎与之结成死敌,现在不得不猜测她又在耍什么花招,但一晃数月毫无变数,也渐渐心安。媚娘似乎真的洗心革面,决心做个全力扶持儿子的慈母。北门学士每日散朝后依旧入宫侍奉,但不再参谋机要,换了新差事——教上官婉儿读书。
婉儿虽然自小随母亲识字学诗,但身在掖庭所见书籍甚少,不过《女戒》《女训》之类。媚娘命范履冰、苗神客等从《孝经》《论语》开始重新教授,有时还手把手教她写字。婉儿冰雪聪明又知道上进,不几日已融会贯通,当众背诵起来: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
媚娘听得仔细,时而点头以示赞许,显得饶有耐心;众学士却无精打采,元万顷打起哈欠,胡楚宾一壶接一壶地牛饮,唯范履冰年高有德,还手捻胡须默默听着——他们个个博古通今,满肚子才学教个女娃,实在是大材小用。如今书也不编了,奏疏也不看,天天到内宫应卯,一耗就是半天,这算怎么回事?皇后近来也很奇怪,任何政务都不提,成天在这个小宫女身上下功夫,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婉儿嗓音清亮滔滔不绝,不多时便将整部《孝经》背完。媚娘甚是满意,将她揽到身边大加夸奖,又问众学士:“你们觉得如何?”
“好好好……”《孝经》是孩童开蒙之书,言词浅显,背得再好又何足为奇?大家不过碍着皇后的面子。
媚娘早瞧出众人不屑之色,郑重其事道:“非是本宫小题大做,孝乃纲常之始,上至君王下至黎庶,皆一体遵行。自古有察举、征辟之法,忠臣必出于孝子,此亦朝廷用人之本。”
范履冰、周思茂等人口上虽没说什么,却不禁面面相觑——怪事天天有,武皇后行事从来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今怎也开始鼓吹儒家的道德说教?
大家正一头雾水,却见皇后抚着婉儿的鬓发吩咐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君子务本,本立则道生。《孝经》乃极好之书,惜乎太过简略又无事例。曹娥投江、黄香温衾、王祥卧冰、杨香扼虎,历朝历代多少孝子之事感天动人?本宫想修一部《孝子传》,补经义之不足,供婉儿和众女官习学。自明日起你等阅览古今书籍,摘录历代孝子事迹以备著述。”
就为教育一个小宫女,竟要劳心费力编部书,连相王李轮、太平公主也没这待遇啊!众人咋舌,却不敢违拗她意,反正闲着也闲着,那就编吧。
哪知媚娘接着又说:“孝者固然可敬,不孝者亦当收录,为后人之鉴。莫说仕宦之辈,就是帝王之家亦不乏忤逆子。赵之石邃狂妄不仁、残害手足;宋之刘劭多行不义、弑父篡位;魏之元恂阻挠皇命、阴谋叛乱。这些忤逆之徒最终都难逃公道,当遭千载唾骂,你们也要一一详录。”
“是。”众学士唯命是从。
别人还倒犹可,范履冰心下暗暗起疑——石邃、刘劭、元恂等皆是身居储位的皇子,岂是寻常人所能媲及?皇后特意搜集这些事迹,真的只是想教谕宫人吗?莫非……
媚娘却不容他们多问,带着婉儿离开了。一出学士院大门,就见高延福手捧裘衣,垂首立于门前——自从他转入中宫任职,媚娘便叫范云仙全力支应外朝之事,把日常杂务全都交托与他。比之自小就鬼灵精的范云仙,这小宦官简直是傻子,拙嘴笨舌寡言少语;他虽然不聪明,但做事十分认真,媚娘和婉儿在里面待一个时辰,他就在外面老老实实站一个时辰,似乎动都没动一下。
媚娘一见就笑了:“天还冷着呢,你就这么在外面站着?以后我来这边,你就到偏室歇着,不必这般拘束……这会儿恐过午时了吧?云仙可曾来过?”
高延福一边帮媚娘穿裘衣一边道:“范、范公公半个时辰前来、来过,听里面背书没敢打扰,又、又回万岁那边了。”他并非天生口吃,只是紧张使然,这些日子伺候皇后逐渐适应,比先前好了不少。
“你去传他过来。”
“是。”
高延福刚要去,媚娘却又叫住:“算了。我亲自往蓬莱殿走一趟,顺便向万岁问安。”她实是交与范云仙一桩秘密差事,若郑重其事打发人过去传,恐李治身边的人生疑。
媚娘也没用膳,溜溜达达直奔蓬莱殿,哪知李治竟不在。有宫人禀奏,说有大臣叩阁请见,圣上又回朝堂了。媚娘暗忖,李治已不大接见外臣,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出了大事?
她虽一副与世无争之态,却也不愿做聋子瞎子,当即打发婉儿、延福先回含凉殿,独自一人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