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1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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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心头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些年她何曾这般多愁善感过?一股大丈夫气概油然而生,忙走过来,轻轻揽住她肩膀:“别难过,夫人久慕释教笃信至诚,此刻一定魂归兜率,身在弥勒净土。”
媚娘却连连摇头:“话虽如此,我难脱不孝之罪啊!”
“何出此言?”李治不禁蹙眉——武士彠爵至国公、追赠郡王,还要怎样才算孝?
“我父虽然名分尊贵,但我武氏一族除我之外可谓无人。元庆、元爽、惟良、怀运等辈固然自取祸端,却也怪我一时激愤,未做长远打算,把他们全都置于死地。姐姐、妹妹也都不在了,如今贺兰敏之又身犯十恶流死边庭,可叹武氏世袭断绝,父母虽得尊号不能血食。这岂不是不孝?”
李治真是哭笑不得——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当初惩治他们时不死不罢休,现在又后悔,何必呢?至于贺兰敏之的死因,你自己不清楚吗?但不好再翻旧账惹她难过,便顺着她道:“这倒也是,堂堂后族闹得举目无亲实在说不过去……这样吧,你侄辈中可还有人?召一位过来,承袭周国公之爵,也算全了你这份孝心。”
媚娘等的就是这句话,然而李治主动提出她竟不应声,转而又叹道:“有倒是有,不过武元庆嫡子皆亡,唯有一庶出,恐不堪其位;元爽之嫡子尚在,名唤承嗣,听说为人倒还聪明,只是当初元爽因罪流配,他属罪人子弟,身在岭南无赦令不能回来。”
“那有何难?朕立刻下诏,赦免元爽之罪,将他们一家召回。”
“不好。”媚娘连连摇头,“功是功,罪是罪,元爽一门既已定为罪人,无故赦免岂不有碍圣明?朝廷内外议论起来,究竟是当初定罪错了,还是如今赦免错了?”保全面子不过是能说的理由,还有不能说的理由——几位宰相都盯着她呢,这时候无故特赦侄子入京,那帮家伙岂不要跳出来讲道理?即便办成了,没个不惹朝野非议的,要做就要做得滴水不漏。
“那怎么办?”李治犯了难。
媚娘这时才抛出办法:“大赦。”
“赦免天下所有囚犯?”
“是。乾封以来朝廷多年不曾大赦天下,许多黎庶或因灾荒所迫为窃为盗,或因军府征召逃亡逃役,今诸乱方息,不如所有前愆一笔勾销,普惠于天下。再者孩子们成亲,又已收复西域之地,也正该添添喜气,让百姓们沾沾光了。”
李治手捻胡须思忖片刻,不禁心悦诚服:“有理。”
普惠天下自然是好的,但媚娘还有更深的算计,又道:“还有一事也要请你准许。当年元庆等人被贬时我曾修《外戚戒》,想来自那以后我也多年不曾再有什么修撰,如今许敬宗也走了,刘仁轨虽领衔修撰却出征在外,郝处俊政务还忙不过来,整理史书已够他忙。所以我想召几位文士,在宫内助我修几部训导内庭的书。先帝不也曾为你留下《帝范》吗?咱们敬天法祖,也该给孩子们编几部书才是。”
李治知她喜欢出风头,修书立言的瘾又犯了,苦笑道:“行啊!只要你高兴就好。”
“所用之人我要亲自挑选。”
“好好好,朕全都依你……”
媚娘闻听此言才止住悲意,由衷地笑了。李治根本没意识到,随着这些许诺,一个中宫党已悄然诞生,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独自战斗的孤狼。
四、北门学士
咸亨五年秋,在媚娘的强烈建议下,李治颁布了一系列诏书。
首先是为宗族上尊号,追谥宣简公李熙(李渊高祖父)为献祖宣皇帝,妣张氏为宣庄皇后;懿王李天锡(李渊曾祖)为懿祖光皇帝,妣贾氏为光懿皇后。至于李治的高祖父李虎、曾祖父李曇延谖涞鲁踝汾治婢盎实邸⑹雷嬖实郏拮恿菏稀⒍拦率弦卜直鹱汾治傲一屎蟆⒃昊屎螅识扌柙偌印5诿哪锝ㄒ橄吕钪斡治娓改浮⒏改父牧烁炝痢⒏绲淖鸷牛浠实劾钤ㄎ咦嫔褚⒒实郏禄屎笪律窕屎螅晃幕实劾钍烂裎谖奈涫セ实郏牡禄屎笪牡率セ屎蟆
追谥之后媚娘“提醒”李治:“既然列祖列宗皆称皇帝、皇后,咱们在位的帝后怎能使用和祖先一样的称呼?咱们得避讳。”怎么个避法呢?她提议,今后李治改称“天皇”,她则称“天后”。李治听罢大笑——这哪是追尊祖先,分明是借追尊祖先抬高自己名号嘛!不过自己能享受天皇之美誉,有别于古今任何一位皇帝,倒也威风十足,于是就同意了。可是诏书一下,朝廷议论纷纷:
“君以乾德,后享坤德。当初皇后参与禅地倒也罢了,哪有皇后冠以‘天’字尊号的道理?”
“天后天后,越听越别扭,是天子之后,还是上天之后啊?”
“你们少见多怪,怎么没有配‘天’字的皇后?隋文帝之女、周宣帝之皇后杨丽华,当初不就称‘天元皇后’吗?”
“周宣帝宇文赟是昏君啊!后来社稷都被杨家篡夺了……”
“嘘!别胡说,脑袋不要了吗?”
好在非议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李治又宣布改元上元,大赦天下。这些年政务繁杂,朝廷也多恩怨,获罪之人不少,算来谁没有一两个知近之人倒霉?如今普惠天下,连远流边庭之人也可高高兴兴回家,众人各与亲朋团聚,也就顾不上对尊号指手画脚了。就在一片欢笑之中,武元爽之子武承嗣被媚娘召到长安,袭周国公之爵,并被授予当初贺兰敏之担任过的尚衣奉御之职。
然而意外还是有的,就在媚娘受益的同时,郝处俊、张文瓘等人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上奏请为以往获罪的皇亲贵戚追复官爵。李治的反应实在令人玩味,也不知他是年纪大了顾念旧日亲情,还是做事全无主张,总之就像风中的葫芦一般,东风来了顺东风、西风来了趁西风,竟然全部顺从了诸宰相之意。于是追复长孙无忌太尉、赵国公,无忌十二个儿子尽皆流死岭南,遂以其嫡孙长孙元翼袭爵;追复去世多年的于志宁为光禄大夫、太子太师;高氏一族也得到宽恕,虽说高履行已忧郁而亡,但其妻东阳公主,其子高瑾、高璇以及其弟高审行、高真行尚在,一律召回长安,恢复官爵。媚娘对此自然是怒火中烧,暗自埋怨李治左右摇摆,难道废王立武的陈年旧案又要翻出来不成?不过她仍然选择了隐忍,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布置要做……
麟德殿以西有一处小院,虽位于皇城之内,但位置偏僻,紧邻着蓬莱宫西墙。因为再往南几步就是右银台门,而麟德殿又是皇家御宴之用,所以这小院通常大宴时是皇室贵戚候驾之地,平日很少有人。
然而今天这里却变样了,室内宫灯、牙床等物尽皆撤去,只留一张主座、一幅纱帘,左右换了十几对几案坐榻,笔墨纸砚、烛台镇纸尽皆齐备,左右厢房中的杂物也已清空,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书籍、图册。有四名绿袍官员正垂首站在院门口,虽一动不动,但脸上神色不定,显然都是第一次踏进内廷,不免有些紧张,既不敢随便交谈,也不敢东张西望。
“皇后驾到……”
随着这声宣号,四人直挺挺跪倒在地:“参见皇……天后。”
“免礼,让你们久候了。”媚娘姗姗而来,口气甚是谦和。
“不敢。”四人依旧很拘谨,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直至皇后的裙摆自身边飘过,紧跟着许多双宦官的脚走过,他们才缓缓起身,低着头跟在后面进了院。
媚娘倒是很随便,登堂入室来到主位,坐下来喝了一口宦官捧来的水,又接过绢帕擦擦嘴,笑道:“诸位也都落座吧。”
眼见宦官已垂下纱帘,皇后隐于帘内,四人才敢抬头,深施一礼道:“谢座。”微微瞻顾一番,便各自寻了张就近的几案坐了。随后又进来十名宦官,施过礼在后排的几案前就座,似是专司文墨的。
纱帘其实很薄,媚娘坐在里面一览无余,见众人皆显拘谨,便笑道:“四位不必紧张,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本宫召你们来是修书的。虽说我也读过一些书,写过《外戚戒》,毕竟是女流之辈,因而恳请圣上诏请贤才,四位皆是当今文坛之中的雄杰,学识千里挑一,品质绝非俗流,故而得以入选。今后本宫还要多多向你等请教,千万莫拘束啊!”
四人闻听此言受宠若惊,立刻起身道:“皇后过誉,臣等实不敢当。”话虽如此,心里却不免生出几分傲然——学识千里挑一,品质绝非俗流,皇后待以贵客之礼,这是何等荣幸?加之四人平素皆有些不得志,闻此赞誉真有扬眉吐气之感。
范履冰,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士;苗神客,沧州东光(今河北东光)人士,这两人皆是进士出身,学识优异文采出众,现任周王府属官,惜乎李显耽于玩乐不读书,两人有志难伸。周思茂,贝州漳南(今河北故城)人,现任起居舍人,负责记录皇帝诏令以备修撰实录,有传言说他与郝处俊关系不睦;胡楚宾,宣州秋浦(今安徽石台)人,弘文馆的学士,此人学问极好,但有个毛病,每做文章必要喝酒,据说只要喝过酒,妙辞美句便如三峡之水汹涌不竭,可因为这毛病整天醉醺醺的,搞得同僚不待见,始终升不了官。一言以蔽之,媚娘召集了一群才华出众却不得志的文人,而且还都出身寒微,没有关陇背景。
四人中以范履冰年纪最长,他是武德年间的进士,如今年逾六旬须发斑白,却仍存几分狂傲的热忱,抱拳当胸道:“臣智不足以统率三军,勇不足以尽命行伍,唯一支秃笔仍可效力皇家,陛下但有差遣臣必竭力。未知娘娘欲做何文章?”
“不忙。”媚娘示意他坐下,“还有两人未到,等……”
话未说完,范云仙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哎哟娘娘!可真废不少劲儿,总算把他们带进宫了。”
“还不请进来。”
“是!”
范履冰等四人甩脸望去,殿门处并肩走来两人,皆是布衣装束。一人年约四旬身材高大,白面长须相貌端正;另一人年纪稍轻瘦小枯干,却满脸嬉笑不拘小节,背着手溜达进来,这哪像入宫觐见,简直似在逛长安城西市。
但随着两人走近,范履冰等人看清了二位面孔,不禁又站了起来——原来是多年不见的熟人啊!
那白面长须者姓刘名祎之,常州人,其父刘子翼在隋朝任秘书监,颇享大名,贞观年间李世民曾召刘子翼再度入仕,但子翼以母亲老迈为由固辞不受,甘守林泉直至老母病逝,堪称大孝子,后在吴王李恪府担任功曹,迁著作郎、弘文馆直学士,参与修编《晋书》,于永徽年间去世。有其父必有其子,刘祎之同样以孝行著称,而文才更在其父之上,数年前已升任中书舍人。但顾念亲情这点他做得有点儿过了,他有个姐姐在宫中当女官,常年不得相见,有一次二圣出巡,李治命他回宫探望年迈的荣国夫人,他趁机私自谒见姐姐,被人揭发获罪流放。
至于那个举动随便者,更是老熟人,便是曾解离合诗,却因一句“不知守鸭绿之险”而遭流放的洛阳才子元万顷。
二人匆忙向媚娘大礼参拜:“草民叩见皇后陛下。”虽说蒙大赦而回,但两人的官都没了,如今只是平头百姓。
“请起……”媚娘笑道,“听说带你们入宫挺麻烦啊。”
元万顷从未见过皇后,却放荡不羁、心直口快,站起身满不客气道:“那帮侍卫也太不拿娘娘的话当回事啦!我们是您专门找来的,丹阳门那关还好过,光顺门横遮竖挡,多亏范公公为我们解释,这还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才放进皇城。”众人无不暗笑——不长记性!这些年流放之苦全白受,还是给二两朱砂就要开染坊!
刘祎之态度恭谦得多:“我等不过一介白丁,宫廷侍卫详加讯问也在恪尽职守。”
媚娘毫不啰唆,当即吩咐范云仙:“取宫中腰牌来,明日起诸位学士无需走光顺门,从西夹道过来,自右银台门直接入内廷,任何人不得阻拦。”说罢又朝二人一笑,“本宫大老远把你们赦回来,岂能让你们屈居白丁?”
刘元二人顿时怔住——难道皇后促成大赦,就是为了我们俩?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但媚娘也乐得让他们感恩戴德,遂道:“刘祎之,本宫深知你是个贤良,流放你实在于心不忍。你当初所犯虽是小过,但朝廷内外有别,焉能私自谒见亲属?若是人人都学你,皇宫成了什么?故而严惩以儆效尤。”
“臣明白……”
“现在召你回来,中书舍人一时还不便复原,暂且在这里修书,另外我还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