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1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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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接纳,就连皇帝肯不肯见他都未可知,更何况还有个巨大风险——当今皇后武媚很可能从中作梗,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自武媚入主椒房,朝中接连发生一系列变故,王皇后、萧淑妃遇害,原太子李忠被废,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关陇老臣被诛,礼仪典章、郊庙制度和《姓氏录》重新订立,扩建东都、大兴科举乃至征讨百济、高丽……这每一件朝廷大事背后似乎都有武皇后的身影,她的纤纤玉手早已伸到宫闱之外,拨动着整个大唐王朝的命运。虽然先前因宠信李义府以及嫉妒、魇胜等事她一度失宠,甚至传闻皇帝几度有废后之意,可夫妻博弈的结果却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没过几天又举案齐眉恩恩爱爱了。武皇后没伤到一根寒毛,反倒是提议废后的宰相上官仪、内侍王伏胜被处死,他们的女眷尽数没入掖庭,薛婕妤遭到软禁,刘祥道、薛元超、郑钦泰、高正业、魏玄同等一批与上官仪关系亲睦之人也受连累贬官,废太子李忠正因牵连此事被冠以“串通谋反”的罪名赐死。经此一役,皇后权势日盛,干脆坐上朝堂垂帘听政,与当今天子李治一起执掌天下。
垂帘之制始于东晋康献皇后褚蒜子,南北朝以后屡次施行,但都只是因为皇帝年幼,缺乏主政能力所以让太后暂时主政;即便前朝隋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伉俪情深、共同执政,那也是杨坚坐于正殿接见百官,独孤皇后避于侧殿,派宦官来往传达懿旨,从没有皇帝皇后肩并肩出现在朝堂的先例。武媚此举明显有悖礼法,但是上官仪等人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谁还敢擅发异议?朝廷百官噤若寒蝉,从此将皇帝皇后合称“二圣”,一并称颂膜拜。有这样一个铁腕皇后干预国政,无论是出于保护自己儿子李弘的考虑,还是为了报复旧日情敌萧淑妃的私心,武媚都不会轻易放过李素节,他此番觐见绝不会一帆风顺。
正思忖间马车已缓缓行至朱雀大街的尽头,他并没有犹豫畏难,而是像平常在州里办事一样,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怀揣《忠孝论》,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下车。可是双脚刚踏上长安地面,抬头观瞧便一愣,太极宫南面承天、广运、长乐、永安、永春五座城门尽皆紧闭。这是怎么回事?
他怔怔地僵立在车前,许久才恍然大悟——前年皇城东北修筑新皇宫,从此太极宫称西内,新建的蓬莱宫(唐中宗后改名大明宫)称东内。东内不但建成紫宸、宣政、含元三大殿,还另盖了东西中台、卫府、馆阁等官署,如今帝后寝宫和百官衙门都移到那边去了,太极宫自然要大门紧闭,不许随便出入。
想明白缘由,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故作镇静没有用,看来自己还是太紧张,连昭告天下的移宫之事都忘了。笑罢转身,欲登车再去蓬莱宫,却见自西面走来一群人,七八个仆从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正六品深绿服色,头戴乌纱、腰插笏板,颐指气使,好不威严。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他认识这个人!
此人名叫裴聿,绛州闻喜(今山西闻喜)人,三年前还和他身份一样,是诸侯王属下。富贵人家多子多孙,但是娇生惯养难免出几个不肖之徒,帝王家更是如此,如今皇族中最荒唐者当属滕王李元婴。李元婴是高祖李渊最小的儿子,受父兄两代帝王优容,当今天子李治虽年长其两岁,论起辈分却是侄儿,也不便对小叔叔管得太多。李元婴历任滕州、苏州、洪州刺史,每到一地都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大兴土木、穷奢极欲,干过的荒唐事不可胜计。除滕王以外,高祖第十五子虢王李凤、第二十子江王李元祥、太宗第七子蒋王李恽也都是品行乖张、贪婪暴戾之辈,所以百官私下流传一句顺口溜——“宁向儋、崖、振、白,不事江、滕、蒋、虢”,宁可流放岭南,也别给这四位亲王当属下。
裴聿虽然是关西名门河东裴氏之人,却出自微末旁支,仕途并不如意,原先担任洪州录事参军,恰好侍奉的就是李元婴,其郁闷可想而知。三年前皇帝决意征讨高丽,在东都举办演武大典,表面上宣称要御驾亲征,实则压服众意促成用兵;他和裴聿作为地方佐官也都跟随上司参与了盛会。当然,八品官没有一窥天颜之幸,只是站在人群中跟着高呼万岁,偏巧他俩站的位置紧邻,因此结识。两人都是太学出身,都侍奉亲王,又都性情耿介,沉寂下僚不得志,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过世事无常,真应了那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他仍是八品参军,裴聿怎么就蹿升为六品京官了呢?他手扶车辕,呆呆地望着趾高气扬的旧友,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距离渐渐接近,裴聿似乎也认出了他,眼神中却晃过一丝踌躇,犹豫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开了口:“那边站的可是张仓曹?”
他心头一颤——裴聿没有像当年一样叫他“张贤弟”,而是称呼官名,显然彼此已有隔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孰能奈何?他来不及多想,赶忙作揖:“正是卑职,裴……裴公别来无恙?”
裴聿大模大样骑在骏马上,望着他错愕的样子,听到这恭恭敬敬的称呼,自豪感油然而生,仰面而笑:“东都一别已有三载,你还是老样子嘛!哈哈哈……”
或许裴聿只是得意使然,并无讥讽之意,可这话在他听来颇不是滋味,但出于礼貌和一贯的谦逊,他还是抱拳恭维:“卑职才疏德薄,不过是苦熬资历,哪敢与您相提并论?”
“咳!什么才德不才德?我不过仰赖圣上恩赐……”说着裴聿不耐烦地朝身边仆从挥挥手,“尔等散开!本官要与老友叙叙旧。”
众仆从纷纷退后,请他过来。然而这并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他已找不回三年前与裴聿畅谈国事、推心置腹的感觉了,于是仍是一副例行公事的表情:“裴公过谦。”
“我这官职升得颇为侥幸,究其缘由还是自滕王而起……”裴聿嘴上说“侥幸”,却难掩兴奋之色,“两年前我们那位荒唐亲王又添了毛病——贪爱美色。若仅是招姬纳妾倒也罢了,竟对有夫之妇下手。他一旦看上谁的妻子便假借王妃名义招其入府,逼迫人家以身侍奉,实在不成话!你也晓得我的脾气,岂能坐视他胡作非为?连番劝谏,他非但不改,还命刁奴用竹板将我一顿痛打……唉!打得我伤痕累累,卧床数日啊!后来当今圣上也获悉他逼奸人妻之事,下诏痛斥一番,并把我召到朝中加以抚慰,询问伤情。圣上问我挨了几板,我自知滕王是皇叔,哪敢据实而奏?便随口搪塞说只打了八板。不料圣上言道:‘直言敢谏理当重赏,他打你八板,朕给你晋八阶官!’只因这句话,我由八品提为六品,你说这是不是天恩所赐?”
他听罢也暗暗称奇,却道:“固然天恩浩荡,却也是精诚所至。若非您正直敢谏,焉能有此殊荣?裴公受之无愧啊!”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绝无半点儿逢迎之意。
哪知裴聿转而叹息:“唉……我后悔莫及啊!”
“当仁不让,何悔之有?”
“早知有这好事,我便多说几板。哪怕再多说一板,也是另一番天地啊!”
他初始以为是玩笑,却见裴聿愁眉紧锁,竟似发自肺腑——朝廷惯例,五品以上官员可世袭恩荫、免除赋役,而且新编的《姓氏录》规定五品以上方入士族之流,故而称五品为“通贵”。裴聿原本是正八品上,提升八阶是正六品上,距通贵之位仅差一阶,故而叹息。
他默然注视着裴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下却在感叹——人心不足蛇吞象,虽因耿直敢谏升官,只怕如今得鱼忘筌,沉迷富贵,再也耿直不起来了吧?这八大板把官阶打上去了,却也把一个正直纯良之士打没了!
裴聿不悟,仍是自怨自艾,好半天才想起问他入京何事。他虽然对裴聿大为失望,但想到人家是上级京官,或许能念及旧交情帮点儿忙,便坦言想觐见天子。
裴聿不住摇头:“你来得不凑巧啊!昨日圣上刚刚传旨,欲起驾东都,准备封禅。”
“封禅不是定在明年吗?为何急于起驾?”
“事务繁多,需提早准备。议定祭礼、铸造祭器、召集各地王公,圣上又下诏在东都修建乾元殿,还想开制举,专门征召通晓封禅礼仪之士参与,要忙的事数不胜数。而且……”说到这里裴聿压低声音,“听说皇后不喜长安,偏爱洛阳,故而再三催促呢。”
提起皇后,他不禁蹙眉:“难道就没一点儿见驾的可能?”
裴聿微微一笑——八品官多如牛毛,哪个都想见皇帝邀功,皇帝岂能说见就见?裴聿碍于情面不便把话说破,于是搪塞道:“眼下朝中诸务千头万绪,去岁玄奘法师涅槃,紧跟着许王薨了,圣上很是痛惜,不想前不久韩国夫人又病逝,单这几桩丧事就够忙活的了。圣上风疾复发,龙体欠佳,若非重要之事都不怎么过问。”玄奘法师不仅是一代高僧,也是李治宣扬教化、安抚民心的重要臂膀,圆寂非同小可,李治为之垂泪,连呼:“朕失国宝矣!”钦赐金棺银椁,葬于白鹿原,送葬的官民僧俗超过百万人。许王李孝是李治次子,宫人郑氏所生,这孩子自幼多病并不受宠,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免感伤。韩国夫人武顺不仅是皇后姐姐,也曾私沐天恩,李治对老情人仍有几分眷顾,更何况现在他正宠爱武顺之女贺兰氏,这场丧礼也省事不得。
他知裴聿搪塞自己,忙道:“卑职见驾便是有重要之事禀奏。”
“谁不是身负要事才进京?你还是按老规矩把奏疏递上去,静候召见吧。但实话告诉你,接见你的希望不大,如今政务多由皇后代为处置,即便得以入见,见你的也是皇后。”
“卑职只想觐见圣上,不想见皇后。”
裴聿越发冷笑:“以当今武皇后之权势,想绕过她可能吗?”
他无言以对,只得报以沉默。
“老弟啊!”裴聿故作亲近,拍拍他肩膀,“不是人人都似我这般幸运啊!当初若非挨打受罪,我又岂能一窥天颜?你若没有万分紧要之事还是算了吧。愚兄现居六品,虽然称不得高官,但在朝中也算小有名气,与吏部的人关系也不错。等来年考课之际我帮你托托人情,咱……”
“我不是这意思!”饶是他性情沉稳,见裴聿这番戏谑之态也矜持不住了,直言道:“我此番来长安确有要紧事,而且关乎当今圣上英明。”他本不想随便吐露,但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索性放开,遂将李素节之事说了,坦明自己是来进谏,又把《忠孝论》掏出来让裴聿观看。
裴聿听他述说已神色大变,一见《忠孝论》直接连连摆手如避瘟神:“不可不可!这东西万万不能上交!许多奏疏都由皇后过目,若她看后不悦,必要迁怒你。就算皇后没见到,主宰政事堂的是许敬宗,先前贬斥郇王的几道诏令都是他经办的,你这么干不是摆明了和他对着干吗?他又岂能轻饶你?”
“我当然知晓此中利害,但职责所在义无反顾。既然公开上奏甚为不妥,裴公可否帮我想想门路,直接将此文递与圣上?”
裴聿脸都吓白了:“爱莫能助!爱莫能助!”这是非躲还来不及,岂能往里掺和?又苦口婆心道,“老弟听我一言,此皇家骨肉之事,咱们做外臣的别干预。远者岑文本、刘洎,近者长孙无忌、褚遂良,皆因涉及皇储之争而败。事关身家性命,你可别乱来……”
“此言差矣!”他也顾不得裴聿比他官大多少了,反驳道,“我家郇王心地良善、为人敦厚,绝无非分之想。况且今之太子应谶而生,又以皇后为恃,居东宫之位近十载,名分已定,稳如泰山。此乃天授,非人力所能更易也。卑职此来不过是想效春秋之颍叔,劝圣上珍惜皇家骨肉。若圣上能解除对郇王的限制,父子和好再无猜忌,莫说乃郇王之幸,对圣上而言也是好事。前番已将废太子赐死,今若再疏远郇王,难道不怕天下人说圣上冷酷无情吗?”
裴聿手捻胡须连连摇头,大不以为然:“商君献策变法,秦室兴而身车裂;晁错力倡削藩,刘氏安而晁氏亡。你虽是出自拳拳之心,难免引火烧身。武皇后可不是能随便招惹的,何必呢?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苦熬这么多年,老弟也该学得识时务一些。”
他闻听此言脸色微沉,即刻恢复了那副对待上司的表情,施礼道:“承蒙裴公开导。但郇王本无纤毫之过,为何要受苛待?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徙。今无罪而咎亲王,属下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