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1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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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较轻的那个女人叹口气,甚是无奈,又瞅几眼外面的雪景,猛然萌生出一个尖酸念头,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对另一人说:“你也读过不少诗吧?”
稍长两岁的女子一向性情孤傲,情知她又要找话题挖苦自己,并不理睬,任凭她胡诌。
“有首咏雪诗只怕你没读过……盐飞乱蝶舞,花落飘粉奁。奁粉飘落花,舞蝶乱飞盐。”此诗颠倒成韵、正反皆通,果是奇异之作,但从这小孔朝外看,所见者不过几间破烂的马棚、萧索的矮房,哪有什么蝶舞粉奁?她却得意洋洋地吟着,又道:“这首诗乃我祖上所作,优美绮丽、别具巧思。也难怪你没听说过,毕竟你们这些腥膻的北人粗陋寡闻,没点儿风雅意趣。遭皇帝厌弃还不是理所应当?”
那稍长两岁的女子绝非无才无德之人,恰恰相反,乃是北方名门太原王氏之女,一向视自己的出身为荣耀,岂容她如此奚落?不过她并未谈及温子升、薛道衡之流与其辩论,而是淡淡一笑,反唇相讥:“作这首诗的你那位祖上我知道,便是身居傀儡、无力救国,最终被叛贼侯景杀害的梁简文帝萧纲吧?亡国败家之人,何足为傲?”
萧姓女子性子急躁,讥人不成反吃了个瘪,当即嗔目:“自古无不灭之朝,亡国又如何?但凡有见识之人谁不敬我南国天子之后裔?我兰陵萧氏前隋时就出过皇后,隋炀帝膝下三子皆其所出,我不是也为今上生儿育女吗?你又生养过几个?”
“你……”这句话戳中了王氏的隐痛,但她话说一半又收住了,转脸走开——你这小贱人到这步田地还要无事生非,我堂堂关陇名门闺秀,才不屑与你斗嘴呢!
年轻女子见她不答,越发挖苦:“唉!别看咱们同在囹圄,兴许万岁念在我曾诞育皇子、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放我出去。到那时可就苦你一人了,哈哈哈……”
王氏忍无可忍:“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以为你的儿女有好下场?不见李恪之事乎?即便万岁有舐犊之意,姓武的狐媚子岂能饶过他们?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说什么?!”
“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等阿武要你的命吧!”
“我死也饶不得你……”忽然,外面的风转了方向,一股寒气从窟窿中灌进来,萧氏冻得一激灵,顾不得还口连忙躲开。俩人依旧一个缩在东边,一个卧在西边,凶巴巴对视着。
凛冽的寒风一阵接一阵,窗上的窟窿越吹越大,这区区斗室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又没有用以封堵之物,不多时两人都快冻僵了。萧氏觉得自己百脉尽废,五脏六腑都凉透了,也顾不得对面之人是谁,哆嗦着爬到东边,紧贴王氏缩在同一个角落里,借她身子取暖。王氏不禁蹙眉,挣扎着想推开,但三推两推偏不走,渐渐地她也感到这样更温暖,便不再拒绝。不知不觉间四只冻得僵硬的手握到一起,两张苍白憔悴的面孔咫尺对望,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惨笑——太原王氏,兰陵萧氏,计较这些还有意义吗?无论是忠厚传家、光昭祖泽的北土望族,还是风华世代、绮丽风骚的南帝后裔,终究沦落为阶下囚,都敌不过那个姓武的女人!
那个秽乱春宫的女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脱胎换骨,大大方方地入主中宫了。但恰恰是她们俩成就了人家,她俩一个是皇帝的旧宠,恣意妄为、傲视群芳,为皇帝生下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并千万百计谋夺皇后宝座;而另一人正是曾经的皇后,为压制对手、保住地位,不惜驱虎吞狼,把姓武的引进宫。怎奈世事不由人,最终结局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两人双双堕入监牢。
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什么可争的?在寒冷饥饿的折磨下,两人终于紧紧贴在一起,抱着对方的身体相互取暖,恨不得彼此融化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锁链叮当之声,似是有人开锁。
总算有人来了,是送炭火还是吃的?就是有碗热水也好啊!
然而房门开启之时才发现来者不是看押她们的老宦官,而是一个身披狐裘、内衬锦衣、神采飞扬的年轻宦官,她俩都认得——此人本是伺候武媚娘的,后来提升为皇帝身边的内侍大宦官,名叫范云仙。他身后还跟着十多名小使,整整齐齐排成一班,脸上皆是凶恶的表情。
萧氏一见此人怒火中烧:“你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要紧事嘛!”范云仙嘿嘿一笑,“二位出来吧。”
“出来!快出来!”其他宦官也为虎作伥随着叫嚷,更有甚者冲进来胁迫这两个弱女子。
从阴暗的矮屋里走出来,王氏显然不适应,有那么一瞬间她双眼被漫天遍地的白光刺痛了,身子一晃,脚下冻疮一阵剧痛,继而又被寒气冻得直打哆嗦;然而只片刻间她又倔强地直起身子、挺起胸膛,任凭凉飕飕的雪花钻入衣领,依旧傲然站在那儿,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她曾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女人,无论何时都要守住尊严!
萧氏就没这么沉着了,是被两个宦官拖出来的。不过即便冻饿交加落魄至此,她仍不乏斗志,死命挣扎着,挥舞着尖利的指甲在宦官手腕、肩头甚至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声嘶力竭地嚷着:“放开我!我乃一品宠妃,是雍王之母,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宠妃?哼!”范云仙搓着冻得冰凉的手,冷笑道,“如今哪还有王皇后、萧淑妃?尔等不过是两个获罪的贱婢罢了。”
“你主子阿武才是贱人!”萧氏回敬道,“勾引万岁,秽乱宫闱,害我母子骨肉分离,又诬赖皇后杀她女儿,一再栽赃陷害以至于此。种种卑劣伎俩无所不用其极,我恨不得将这个狐媚子杀了,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她叫嚣着、咒骂着、恫吓着,但根本没人在乎她说什么,众宦官任凭她喊破喉咙也不理睬;她窈窕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随一声声怒吼唇间冒出团团白气,仿佛发泄着胸中无限哀怨,却终如缥缈云烟般渐渐消散。
王氏实在听不下去——挣扎只能让这些卑鄙之徒看笑话。她提高声音质问宦官:“叫我们出来做什么?”
“可喜可贺!”范云仙揶揄着作了个揖,“今日便是二位身登仙籍之日,奴才奉圣上之命送你们上路。”
“啊……”萧氏的咒骂戛然而止。
王氏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反问道:“这是万岁之命,还是你主子武昭仪之意?”时至今日她依旧称呼武媚为“昭仪”,充满了鄙夷——那个出身卑贱、无才无德的女人有何资格当皇后?
范云仙嬉皮笑脸道:“如今普天之下谁不知我家皇后娘娘与圣上情深似海、天作之合?娘娘的意思就是万岁的意思。”
这句话刺痛了王氏的心——她嫁与李治十三载,却从未获得丈夫的心,更遑论情深似海。这真是切肤之痛啊!
萧氏不甘心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她愈发咆哮:“胡说!万岁绝不会这么狠心,分明是你们和阿武串通一气矫诏行事、冒渎圣德!我要见万岁,我要见万岁……”
“唉!”范云仙假模假式叹了口气,“愚哉愚哉,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说着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张黄麻纸,“二位不会不认得这个吧?天子手敕在此,王萧两庶人接旨!”
王氏万念俱灰,昏昏然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竟还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方才萧氏吟诗,讥她北方之女殊少风情,她不屑与之拌嘴,而此时此刻突然有感而发,吟出一首乐府民歌:“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她落到这步田地诚然是武媚娘奸计所致,但倘若天子心中真的有她,又何以一再偏听偏信?倘不是后妃之争和朝廷权力之争搅成一团乱麻,何以闹到这般无法收拾的地步?她的心始终未变,而皇帝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彬彬少年,朝廷也不再是那个关陇独秀的朝廷了。
萧氏梗着脖子不肯接旨:“假的!定是伪书伪诏!我不接,我不接!”可宦官岂能由着她张狂?夹住双臂、掐住双肩、踩住双腿,硬生生将她摁倒在雪里。
范云仙立时收起虚假的笑容,板起脸宣读:“庶人王氏、萧氏,素乏娴仪、妒悍骄横,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恶。屡加箴教不知改悔,反生怨怼心怀不轨,且交通外臣干乱朝政,以致行魇胜、谋鸩弑,其罪远逾七出。今即赐二庶人死,以警后宫,谨守妇德。”话音未落四个宦官出班,人人手中皆是一条刑棍——竟是要将她俩活活打死!
“我要见万岁!我要见我儿素节……”萧氏死不认命,被压在地上仍号叫不止。
王氏也不禁诧异:“鸩酒、白绫有的是,从古至今焉有杖杀废后的道理?”
范云仙又摊出那副伪善的笑容:“实不相瞒,死罪是圣上钦定,具体刑罚却是娘娘所赠。奴才们好好伺候,怎么样?二位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王萧二人都明白了——原来武媚是要拿我二人作法,让我们死得凄惨、死得难看,从而震慑其他嫔妃,真是用心良苦啊!杀人还不够,做事这么绝,不给自己留后路吗?今日你这般折磨我们,他日旁人欲算计你时又岂会留情?
悲惨的结局就在眼前,萧氏一双杏眼几欲喷出火来,朝天怒吼:“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来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这声嘶力竭的诅咒尖利得可怖,在禁苑中不住回荡,连那几个原本还泰然自若的宦官也不禁脊梁沟发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咒骂又复何益?王氏只是理了理鬓发,面朝甘露殿方向恭恭敬敬磕个头,以淡然的口气道:“愿陛下万寿无疆,既然武昭仪承恩受宠死吾分也!”哪怕到这个时候她依旧矜持稳重——武媚娘能夺取她的地位、终结她的生命,却永远无法摧垮她身为贵族的高傲。
“小的们,别愣着了。”范云仙一甩衣袖,“动手吧!”
随着“动手”二字出唇,行刑的四名宦官一拥而上,将二人直挺挺按倒在地,就势撤去破裙、褪下中衣。萧氏兀自骂不绝口,几度挣扎着欲起身,摁着她的两名宦官都快摁不住了,索性揪住她头发,抓起一团团雪往她嘴里塞。
“妹妹!”王氏扭过脸望了萧氏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这个曾令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但也是最后一次了,“别闹了,没用的,无常追命无可挽回。你越苦苦挣扎那个姓武的女人就越得意,别再让她看笑话了。是我……我错了,我不该引那祸水入宫,妹妹你能原谅我吗?”话未说完她眼中已噙着泪水。
“呜……”萧氏已然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伏倒在地,望着视若仇雠又同病相怜的王氏,眼泪夺眶而出——错的岂止是你?当初若非我年轻气盛、恃宠而骄、逼人太甚,你又何至于行此下策?事到如今萧氏也有无数心里话想跟这位姐姐说,但嘴里早被冰雪堵得严严实实,唯有伸出一臂,拉住王氏的手以示理解。
然而就在两人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股上一阵钻心剧痛——宦官开始行刑了。
刑棍挂着风声狠狠落下,随着两声闷响,两副润洁的玉体已绽出两抹杏花,不住地瑟瑟抖动,似是娇滴滴羞于见人……只是那颤抖过于激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疼得痉挛。但它们没能摇曳多久,俄而间颜色已变,成了两团桃花;粉中带红,桃之夭夭,那精巧的花蕊隐隐蕴藏着炽烈的红晕。
只可恨那无情的刑棍依旧落下,桃花立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牡丹,尊贵典雅而又热情豪放、雍容华贵、超逸群芳,将它那硕大丰腴的花瓣向四方伸展,迎接大好春光。惜乎春光未到,刑棍又来,牡丹转眼变成了红艳艳的石榴花,神秘而诱人,热辣辣、突兀兀的,仿佛要滴下血来!
接踵而至的则是玫瑰,灼灼如火、层层叠叠,红里透着几分紫,浓烈淳厚、美艳逼人,还带着几根刺,但不像是花刺,倒似是木头渣滓扎在了那两大片花坪上;最后到来的是鸢尾花,由红变紫,紫中藏青,美固美也,但花枝低垂、萼片萎靡,那是绝望般的凄美……
突然,那一层紫色鸢尾仿佛被刑棍赶散了。继而迸发出灿烂夺目的红梅,殷红的花瓣奔放四射,跌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带着芬芳、带着火热、带着惆怅慢慢地渗开,宛如一幅风雪腊梅图;只是那运笔描绘之人不解风情,明明花瓣太多、太浓、太艳,兀自乱抹朱砂添个不停,终于完全遮盖了白雪,变成两汪触目惊心的血海!
那四个宦官仿佛与鲜花有仇一样,奋力将刑棍举得高高,一下下重砸下去,发出一阵阵应接不暇的闷响,如锻铁、如砸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