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3期-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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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很珍惜这么多夜晚你给我的电话,还有几个星期就要回去了,我知道,以后这样的机会不会多的。”那晚挂电话时,她直率告知她的失落。
“我会去上海看你,秋天回去。”他说。
夜深,她辗转难眠。
她又开始惦念着给蝶妹打电话。这些日子,蝶妹在忙着盘下一家夜礼服店,这家礼服店开在墨尔本的闹市区,租金很高,心蝶很怀疑妹妹是否能经营下来。蝶妹去澳洲后改学服装,双手被赋予天赋的蝶妹能裁剪制作一件真正的如同徐爱丽的娃娃穿的那种西方传统夜礼服,但设计制作一件服装和经营一家服装店完全是两码事,不过,心蝶并不想给什么主意,因为她在这方面的智商,按照妹妹说法,是负数。
两人已多天不通电话,妹妹在思虑生意上的事,做姐姐的却纠缠在情感关系中,那些情感纠葛从一个忙人角度看去,无聊,无意义。但心蝶怎么也不甘心独自平息那样一股崭新的热情,她等到下半夜,计算到妹妹正好回家吃中饭。
“又碰到什么事了?”她问道,“我们可以说十分钟。”
好像妹妹很少有这么不耐烦的时候,心蝶对自己将要谈论的话题本来就有些心虚,这一来就有些恼羞成怒。
“还没有做老板就已经老板娘样子十足……”
这一来,哪有气氛说出自己的心事?
“你现在有海参陪你,所以我可以不管你了!”
她吃惊。她和海参晚晚通电话妹妹也知道了?
“我跟你打电话一直不通,跟海参打也一样,而且这段时间你也不骚扰我了……”
蝶妹很少这么话头带刺。
“海参都跟你说了?”
“说什么?”
“今年秋天海参回上海我会和他见面。”她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告诉妹妹,潜台词是,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已做了准备。“这些夜晚的电话改变了我。”
蝶妹不响,心蝶暗暗生疑,为妹妹的沉默,更是为自己的想象,因为她还不曾相信自己有过这个想象。
“蝶妹,我对海参本来没有想法,你可是给我不少劝告。”当她心里发虚时,就要把妹妹当作“同谋”。
“噢,我需要消化一下,我本来以为你只是把他当作这几个月的解闷对象,没想到要去上海约会。”
“约会谈不上,见个面而已,又不会改变事情实质!” “事情实质是什么呢?” 为什么今天蝶妹的话句句听起来有刺?心蝶觉得不舒服,却又不便发作,也许她急着出门。
“我自己也搞不清,反正心里有些紧张,想象不出这次见面两人将怎么相处?算了,你忙去吧,等你下午空一些,我再跟你打。”
“你发什么疯,不睡觉了?你那里都快十二点了!”蝶妹急了,这时候又回到过去老是做妹妹的为姐姐担忧的时代。
“最近就是睡不好,不要说十二点,到下半夜三点都没有一点睡意。”眼里就冒出了泪水,“觉得半辈子都快过了,好像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有解决。”不等向妹妹道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心蝶盘腿坐在床上,腮上挂了一滴泪。
这时电话铃响,拿起电话,竟是柯瑞,已经两个月没有他的声音。经过克里斯托的安全套事件,她再也不想和任何西方男子有瓜葛。
她冷淡的回应令电话那端有两秒钟的沉寂,然后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下星期要搬去西部,旧金山附近一个城市……”
那一带有不少卫星城市,心蝶懒得问他是哪一城,说了,也记不住。
“可是,你说过搬到这里是有故事的,你还没有讲你的故事。”
她放下戒备,既然对方要离开。
“离开”成了人们同情、宽容甚至认同的最好理由。但是柯瑞语锋不失尖锐,“你自己的故事够复杂了,还有心情听我的吗?”
她一愣,不待回答,他那边已经道别挂了电话。然后妹妹电话进来,她告诉她,她会在下午四点以前赶回家,也就是中西部的凌晨二点后,如果那时她还不想睡可以给她电话。
蝶妹,蝶来永远的盟友,可是蝶来又做了什么把她伤害了?蝶妹从来不出示伤口,蝶来必须自己去检点。
回上海第一个星期的周末仍在劳动节的长假期间,心蝶带着儿子逛淮海路,经过一家大型食品店,不顾儿子反对,心蝶走进拥挤的店堂,浏览着柜台里的食品,光是蜜饯就有几十种,但就是没有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咸橄榄”、“香草桃板”这些被妈妈视为“脏东西”的零食。偌大的食品店密集排列的食品柜,儿子看都不要看,直奔薯片架,如果没有他喜爱的番茄味薯片他便宁可什么都不吃。
她跟着儿子从店里退出,店旁是一条弄堂,蝶来站下来告诉儿子说,在他这样的年龄,她经常在这条弄堂进进出出。
“你小时候是住在这个地方?”儿子夸张地用着升调,他朝弄堂深处看去,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她笑笑,现在的淮海路越来越华美,使这条弄堂更加黯淡狭仄,就像一个正在老去的人,皮肤皱起来了,个子也在矮下去,经过岁月的压缩风干,从水果变成蜜饯。她告诉儿子,她那时住的弄堂在淮海路后面一条马路,这条弄堂通后马路,淮海路上有不少可通后马路的弄堂。
儿子居然要求进弄堂看看。他十二岁了,长得和她一般高,终于有点耐心陪伴妈妈去哪里走走.而不是哭闹着要去“好玩的地方”。
不过,一路进到弄堂他啧啧有声,有不少的抗议和议论,“啧啧啧,很邋遢的地方呢,很挤的,很脏的。”
他已经看到了狭窄的横弄堂的后门口淌着污水的阴沟,不仅蹙起眉头连肩膀都皱拢来,儿子好像要缩小身体与外部世界接触的面积。
“啧啧啧,衣服怎么都晾在弄堂?还有内裤?”
那些晾满衣服的竹竿仍然横跨弄堂搭在两栋楼之间,淡色内衣裤尤其刺眼,市井的彩旗,蝶来和儿子必须从这些“彩旗”底下行走,假如要穿越弄堂。
“嗨嗨,这么老这么胖还敢赤膊,一点不怕难为情,扇子还摇得自在,哼!”
坐在竹椅子上的老头子,发胖的胸脯,挂着女人般的乳房,儿子大惊小怪地惊叹着,满脸厌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心蝶笑观儿子的夸张反应,五月天的风袭来感觉是凉爽,已经不能用“温暖”这个词,在阳光里行走,热烘烘的连薄外套都穿不住了,走到树阴下,贪婪地吮吸凉风,春天好像才来,便有了初夏的气息。
是呀,五月刚到,女孩已穿起了夏天的短裙,短袖针织棉套衫勾勒出窈窕的体形,蝶来看着迎面走来穿夏装的女孩子,看着凉爽的五月风拂去女孩脸上的发丝,甚至风的气味都是多少年前的,夹带着垃圾箱和阴沟里菜叶子腐烂的酸臭味的弄堂风,她几乎能触摸这沾染了市井卑微日常的五月风吹拂在当年年轻的脸上时不可言传的欣悦和更多的若有所失,叶心蝶不由地去抓住儿子的手,她更愿意确认现实。
但是儿子挣脱了她的手,他已经到了追求酷的年龄,崇拜周杰伦,手里拿了一本在报摊上买的“鞋”杂志,他有足够丰富的资讯来辨别盗版名牌鞋诸多拙劣细节,妈妈从美国带来的打折的Nike运动鞋也已落后了两个季而被他丢弃在鞋盒里。此刻他真是怜悯母亲居然是从这么黑漆漆的洞里出来,在少年被阳光照花的视线中,这旧弄堂天井的黑铁大门就像一个个黑洞。
这么多年来,很多次走在淮海路,走过这条弄堂,心蝶从来没有停留过,她从不想回到过去,泛滥的怀旧潮流更凸现了集体记忆的虚假和自我欺骗,也加深了她对自己的过去的厌倦。然而这次,惟独这一次,她的心情很不同,这弄堂、这街区是她和海参夜夜电话的背景,是安置青春的场景。
现在她刚回上海两天,和海参分享的夜晚已在二十小时航程的另一端了,空间给时间造成了幻觉,当飞机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时,那一个个被电话填满的中西部的深夜立刻就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往。
秋天,海参要回上海,她就像他的先遣部队,先来这些场景走一遭,晚上,她将在Email里向他描绘她现如今看到的一切,她将在描绘这一切时再一次缅怀他们有过的一次次长谈,她在那些夜晚就已经明白,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为他们在寂寞长夜的交谈,为这些交谈的结束而怅然。
此刻,她已经在怀念刚过去的那些夜晚。
“这次回上海是专程去看你的。”他半开玩笑道,他的父母和妹妹一家都已移居美国,他已经没有回上海探亲一说了。“你会给我什么让我带走呢?”
她走进自己弄堂时那些夜晚的对话就像画外音。
当时她没有接他的话,虽然之间有过这么深切的交流,她也有过报答他的冲动,但她仍然拒绝更多的想象。
“开玩笑,不要认真。”他的安慰的口吻使她的犹豫变成了歉疚,“至少,我们应该一起去看看中学的班主任。”
“除了班主任,还想去看卫生老师。”
“为什么?”
那是个冗长的故事,与他不无关系。
“见了面告诉你!”她说,扯开话题,“对了,我要你陪我把我们过去的弄堂街区都走一遍。”阿三会同行吗?她更希望他们三人一起逛这趟街,在与海参讨论上海的时间表时,对阿三的思念又强烈起来,但她把这个愿望掩盖住了。
“不过,你看见我不要吓一跳,跟以前是不能比了。”他说。
“怎么会呢?才三年多,二十年没见都不觉得有多大变化。”
“就是这三年变了许多,真的,反正你要有准备。”
“这就多虑了,难道做女人的我不比你更担心?”
“你怎么会老?你到七十岁还是鲜龙活跳,还有人追求,这,我是能够预见的。”
她笑,就为这句话,他就是知己了,“如果还有人追求那就是你了。”她一点不想掩饰被奉承的窝心。
“我嘛,到九十岁还痴心不改,只怕活不到那一天。”
心蝶不笑了。
她拉着儿子从这条弄堂退出来,她没有走进那条曾属于她和阿三的弄堂,等海参回来吧,只有他能给她一条回到过往的新途径,他成了她的心灵守护者,她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盼望他回来。
他到上海时,秋天正结束,那是比真正的深冬显得更加凛冽更加令人畏惧的第一个寒流,上海的住宅没有美国中西部或中国北方那样的暖气设备,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能穿透四墙,房间内壁挂空调的热力远不能抵御如此强悍的寒流。这样的夜晚他来了电话。
“没想到上海这么冷,这种天一点不适合情人见面,手脚冰凉,脸颊像冻肉……”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她笑不出来,她一向不喜欢他的玩笑,当他开玩笑时就成了另一个海参,油嘴滑舌玩世不恭。
她一直无法理解,这种时候恰恰是他最怯弱的时候。
尽管海参预先警告过,但她猛然面对他,仍然因他样貌的巨大变化而惊骇不已,不仅仅一头黑发变成灰色,脸上的肌肉组织也发生一些变异,那五官和表情似乎跟着产生了轻微的扭曲。她不相信岁月在三年半的时间就有这么大的腐蚀力,即便人们都已经明白时间是以加速度的方式夺取我们的生命力,心蝶完全委顿了,被这种变异,就像突然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熟人,因为叫不出名字而处在失语状态。
他向她歉意地笑笑,伸手接过她的黑色羊绒大衣仔细挂好,然后给她泡茶,一边寒暄着,这时他的声音清晰着形象却模糊了,因为忙来忙去时常常是背影对着她,他便又回到了那个电话里的海参,一个更接近她的男生。是的,荒唐的是,为了找回和他通电话时的感觉,她的视线必须躲开他的身影,只有他的声音能帮她找回在中西部夜晚接听他电话时的心情。
“两年半前,从上海回去不久,我便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我,一下子老了十年……”隔着茶几他坐在她对面,把茶端给她。
生了一场大病?她怎么毫无所知,几乎天天和他交谈,她竟愚笨到对他人生的巨变毫无感应?她自责,只觉得茶重得端不住,手指颤抖,便把茶杯放回茶几。她硬着头皮看住他,既然无法躲避面对面。
“我……一点都……没有……感觉,为什么……不告诉……?”她躲闪着眸子,心脏一路下滑着。
“爱面子啊,不想把弱点缺陷告诉你。”
“生病很正常……”
“不是一般的病。”他打断她,他几乎没有打断过她,“到了中年就被疾病打垮觉得丢脸。”
“生病是天意,不丢脸。”想起那些夜晚他的谈笑风生,“你是不会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