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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收获-2007年3期-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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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是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 
  “蝶来,我想好不和你联系,还因为,那时对你有误会,觉得你是那种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可以脚踩几条船,在准备结婚,却又和我……” 
  “是你来找我的!” 
  她气愤地喊起来。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虽然知道你要结婚还是要来看你一次,却从来搞不清楚你的心思,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 
  “所以你反而认为我是轻浮的女人,和你上床很容易?” 
  “不是轻浮,是一时冲动。” 
  也许就是一时冲动,和阿三就有这样的冲动,仅仅和阿三有?她一愣,在回味他们的关系。 
  “不要生气蝶来。”她的沉默让他沉不住气,“现在我才知道情况不是这么简单,你不是一时冲动。” 
  “可能就是一时冲动。” 
  “蝶来,你不要故意说反话。” 
  “为什么你认为是反话?” 
  “你刚才告诉我你那年没有结婚。那套家具不在你的婚姻里,你现在的丈夫不是那年去五金店配钥匙的那个人。” “又怎么样呢?” “所以我们的关系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可能就是那么简单,就像你说的,一时冲动,和你,后来的不结婚,再后来的结婚,都是的。” 
  阿三沉默。 
  “我很累,我要睡了,再见。” 
  不等他回应,就把电话挂断,简直是强迫道别,就像刚才在料理店。 
  她把头深深钻进被子。 
  可是,铃声没有再响。 
  就好像大皮靴的故事,那只该掉下的皮靴迟迟不掉,心蝶反而等待起来。她已经毫无睡意,又一次打开台灯,看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他们在电话里纠缠了一个多小时。 
  现在倒是可以看会儿书,无论如何,该发泄都发泄了,那一股蠢蠢欲动的欲念也跟着发泄掉了。 
  然而也只是看了两页书,困倦的波浪就把她卷走了,灯还开着。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时,叶心蝶半睡半醒中拿起话筒,甚至以为身在家中,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旅馆的房间,又是日语,她下意识地用“Yes,Yes”应和,接着是上海话,“真的睡了?” 
  “你是……”意识没有跟上视线,她竞分辨不出阿三的声音。 
  “想和你一起睡。”他说,那声音有些嘶哑,她像被点中穴位一般身体立刻烫起来。 
  没有话语。 
  只有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沙沙声从发烫的身体刷过去。 
  “到东京了吗?”她终于说话,看了一眼表,已经凌晨两点,但意识并不那么清晰。 
  “还在路上。” 
  “真远!”她的感叹被敲门声打断。 
  她吓了一跳,“有人在敲门,这么晚了?”她似在问阿三。 
  “不用害怕,酒店很安全。” 
  他的声音甚至是轻松的,只要电话不挂,她怕什么呢?阿三在电话那端守候着。 
  于是她手里拖着电话线,仿佛延续着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懵懂状态,连猫眼都忘记张望一下,便不假思索地打开门。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 
  门外站着阿三,手里还握着手机,高速公路卜的汽车飞驰声犹自在耳边沙沙响。 
  竟然是幻听? 
  她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似乎要确认什么。 
  只听得轻微的关门声,她已在阿三怀里。 
  心蝶几乎是在海参的引领下开始一段与之前人生截然不同的生活。 
  单身前往美国中西部一个陌生的小城是要给自己寻找一条生机,那一年孩子已经十岁,她几乎有整整五年时间是和孩子保姆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她给了丈夫五年的逍遥日子来往于上海北京和纽约,从某种角度,这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安稳生活。却不料在第五年,她突然告诉丈夫,她必须单身离家一段时间,否则就选择离婚。 
  “我要去另外的地方住一阵,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窒息,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才能继续活下去。” 
  事实是,她在海参的帮助下花了近两年时间和中西部几所大学联系,争取到其中一所大学半年的短期奖学金,这就是说,她有了出发的理由。 
  即便没有理由她也要走。几年前李成的出走,之后他的第一次婚姻的暴露,他们的婚姻已被蒙上阴影。在纽约,与李成做爱时突然冒出“他在北京怎么解决性欲”的疑问,从此也是挥之不去,那次越过僵局走向和解的做爱反让心蝶看到和解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李成一如既往,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仍是北京上海两头跑,对于地理界限给家庭生活的影响不做反应,所有关于他的事业计划仍然如常进行。是的,吵架也好和解也好,都成转瞬即逝的现象,心蝶正是通过纽约的和解开始正视已经疮孔颇多的婚姻,看清自己的生命将在没有热情的婚姻中虚度的可怕现状,心蝶必须有所行动打破这个现状,这次单身出国便是心蝶的一次自救。 
  李成同意接替她的位置到上海与孩子和保姆住一阵,说好给她半年时间做她想做的事,事实上,即便要阻止也阻止不住这一个在他看来是异常的要求。他很清楚家里这一位是那种我行我素不计后果的“疯”女人,这股“疯”劲曾经非常吸引他,至今仍然让他心动,虽然又很头疼。这种时候他知道必须忍,从某种角度他也是在目睹另一个自己正在与令人窒息的日常人生挣扎,他从心底里同情她,并希望助她一臂之力,假如她不是他的老婆。 
  李成当然明白,这些年给他底气的这个家是靠心蝶在支撑,包括为他生养孩子,那些集体艺术工作、集体娱乐生活都是建立在有个家可以回的退路上,没有退路男人是无法真正潇洒的。反而心蝶这样的女人更容易走极端,更容易彻底,他知道,当她显得偏执时已经准备一意孤行了,假如要去阻拦她做什么事,只能适得其反,对于任何这一类活力强劲的人,阻力成了他们行事的动力。所以他太明白应该如何与她相处,对她,只能放任自流,你放手让她飞,她就飞回来了。毕竟,半年并不长,他想,也许不到半年她就会回来,因为她一手带大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离开孩子超过一星期。 
  与阿三在成田机场的重逢,是心蝶始料未及的,好像他是她走向新空间的标识似的。早晨,当他赶回东京,而她再一次排到乘客的长长的队列,接受出关的检查时,她想到。 
  当然不是,她不愿意他是,他还没有重要到成为什么标识性人物。更何况她是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陌生便意味着奇迹的发生,她怎么可以还未进入陌生就被过去的关系牵绊住? 
  然而,她已经被牵绊了,在重新开始漫长的航程时,她脑中全是刚刚成为过去的情景,她又一次屈服于身体里的那只野兽,奇怪的是,这只野兽蛰伏了那么久,却在见到阿三的一刻跃然而起。 
  他们在机场旅馆狭小的房间庞大的床上对各自的需求之迫切而感到吃惊,时间使这种需求变成深沉的永远无法填满的缺口,可是让他们感到痛苦的是,做爱从来就无法真正消融时间和空间带来的隔阂,或者,一旦陷入爱,爱的感觉就消失了,感受到的都是伤害委屈遗憾和怨恨这类负面情绪。 
  她和阿三,只是在床上重逢,是身体的重逢,如果开始交谈,隔阂便横亘在他们之间,就像之前在电话上一样,好在,在成田机场的旅馆,一时还没有时间交谈。 
  他们都很疲倦,已经没有时间睡觉,早晨前台的moming call(起床电话)响起时,他们似乎还在继续漫长的、从初夜就开始的做爱。 
  回想前一天在酒店大堂相逢的情景已经很遥远。 
  这样的回想,心蝶必须继续下去,以确认现状的真实感。可是回想让曾经发生的真实变得更像一场梦幻,那时候她的身体在经历又一次冗长的排队,打开行李箱,脱下鞋子,并且张开双臂让探测仪在两肋下滚动,每个人都心甘情愿接受安检,似乎这保证了你身旁的人和你一样无辜,你将乘坐的飞机无比安全。 
  当心蝶终于坐到飞机上自己的位置,把安全带绑到身上,她那个通过回想携带着的真实和她此刻的身体一样高悬在空中,充满着需要踏足在坚实的泥地的渴望,和阿三的一切都是遥远的,哪怕昨晚刚刚发生,哪怕在昨晚发生的一刻,也仍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的回放,他们之间的每一片刻都成了过往的再现。他们的亲吻、爱抚、做爱方式仍然保留着当年的张力,那种因为禁忌因为被监视而产生的慌张和不美满以及这一切带来的刺激——是的,当阿三插入时她仍然有疼痛感,也许只是疼痛的记忆,而因此给予她强烈的刺激——这刺激于阿三也同样强烈,令他无法正常做爱。 
  他刚插入便射精了。 
  从某种角度,他们并不是一对和谐的性伴侣。然而,做这样的结论或许为时尚早,因为,性爱的完美也需要时间的磨合。 
  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互相凝望,她伸出手抚摸阿三的脸颊,他再一次勃起。阿三翻身压上来紧紧抱住她,好似鼓着一股狠劲。 
  “我要你知道,我在床上的能量!” 
  但心蝶的身体在收缩,她觉得疲惫软弱,几乎没有力气承受他的再勃起,她告诉阿三,她饿了,需要补充能量,于是,阿三起身去酒店通宵店买来一大堆吃食。但心蝶想吃泡面,于是阿三又去楼下买来泡面,上上下下的,这时候的阿三又变回她能掌控的那个言听计从的邻家男孩。 
  她用酒店电热壶煮开水,为他们一人泡了一碗面。两人围着小小的茶几吃面时,心蝶突然很向往生活充满这样的片刻。 
  她告诉他,在上海的家,待儿子睡下她便独自消遣日剧,日剧里的角色经常吃面,他们吸面条吸得很有型,令她也跟着饿得想吸面,于是深夜去厨房给自己煮熟泡面,但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吃熟泡面吃得很寂寞,而丈夫正在北京过他的“热闹的集体生活”。她没有把这个心情告诉他,她不愿在阿三面前谈论李成,再说鼻子有些酸,而阿三熟悉的那个蝶来是反伤感的。 
  吃完面,心蝶又给他们各自泡了一杯咖啡,她在自己的家,也是每天起床后必喝一杯咖啡,但在_卜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从来就是独自喝这一杯咖啡,除非和朋友一起去咖啡室。她是不是渴望许多早晨和这个叫阿三的男人一起喝家里的第一杯咖啡呢? 
  在她东想西想感触一大堆的时候,阿三已经急不可待,他一口喝干杯里的咖啡,把她的咖啡杯从她的手里拿开放到床头柜上,他牵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床上。 
  他把外裤内裤一起褪去,再一次勃起的阳物坚硬但并不巨大,那是相对于她对初夜的记忆,这也是自初夜之后,她刚刚看清的另一个真相。 
  “我要让你忘不了我!”阿三就像在发誓。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她想这么告诉他。 
  但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单一的激情中,对她的身体,或者说对他此刻意欲战胜的这个对象全神贯注,Focus on(聚焦)得几乎置她这个人于不顾,在这一刻,她觉得,她的心身被阿三的过于强化的焦点分离了。 
  但她仍被感染了,被他的焦虑和饥渴感染,那也是她的青春记忆里的焦虑和饥渴,激情又被煽动起来了,她从自己的颈项下抽出枕头,将它垫在自己的臀下,她抬起下体迎向他。她要尽可能和阿三一起分享或者说战斗,假如说,这是一次个人战争,她和阿三,既是同盟也是敌手。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在机场酒店的做爱只是对于“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做爱”这个愿望的满足,他们的心理需求远甚于肉体渴求,一个晚上又怎能满足积蓄了几十年的愿望? 
  这个夜晚既漫长又短促,晨曦已悄悄潜入,当她看到染白的窗帘即刻疲惫得闭上眼睛,她好像是在梦中继续做爱这个动作。当moming call的电话铃响时,她猛地警醒,发现他们的身体还缠在一起,而阿三睡得这般沉,连铃声都无法闹醒他。 
  她像从重病榻上起身,困难地抬起身肢,然后洗澡更衣收拾随身带的行李,直到退房时才叫醒阿三。 
  所以,他们不再有时间交谈。 
  也许对双方的生活不置一词是不明智的,想象比说出来的话题更具腐蚀性,此时此刻的告别又如此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讨论以后见面的可能性,使得分离的渺茫更加不可忍受。 
  由于她是去一个新地方,因此她单方面握有阿三的电话号码,待她安顿好再把她的电话给他,问题是,她和阿三还要继续联系吗?问题是这条航线这么漫长,从东京到底特律是十三小时,之后要换一架小飞机到当地机场,现在她仍然还在日本的天空上,她已经充满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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