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3期-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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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在关上房门后,才受惊般地站在门边片刻,一只手还拉着拖轮包把手。然后松开手,像扔开累赘般地把行李抛在原地,便走进卫生间,打开灯,对镜察看自己的面容,试图从阿三角度审视这张久违的被时光摧残的面孔。
早晨上飞机前的妆容仍然保留着,但已不新鲜了,她拿出化妆袋,用洁面膏把脸清洗后重新上粉底画眉毛涂唇膏,就好像年轻时的那股新鲜劲是可以通过化妆获得的。然而,这张脸正在镜中幻化成阿三的面孔,他已经很久不出现在记忆的屏幕上,当猛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却又仿佛是天经地义地留存在她的人生里,仿佛这其间的人生、她的现在都消失了。
自从那天晚上匆忙离开阿三家,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交流,对阿三的沉默她应该有准备,那晚临别时他表示过,他不会去干扰她,他的意思是他不会去干扰她的将要到来的婚姻。他当然不会知道她对即刻到来的婚姻的毁约以及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与现在的丈夫李成邂逅,也无从了解她现在的婚姻是在四年后实现,她在为前一个未实现的婚姻折腾时,李成还在大西北漂泊,彼此本来是陌路人,因为阿三的突然出现,使她摆脱了那一段眼看是轻率的不堪一击的婚姻,而有了和今日丈夫相遇的可能,整个复杂的过程,连海参也完全无知。她和海参的隔膜是长年的,重新接通的联系很小心,可以谈论的话题也很有限。
阿三的突然出现,自己未曾掩饰的喜出望外,此时此刻的回首往事,以及随之而来的疲惫软弱,她竟很想去躺到床上,那张为旅人准备的雪白的床铺填满了小得就像豆腐干一般的房间。
事实上,她很快又回到大堂。
她和阿三面对面坐在大堂咖啡吧,一杯清咖啡使她心情变得轻快,甚至,还有些兴奋,与疲倦一起浸润到脑袋的轻微的眩晕已被咖啡因消融,她可以笑眯眯的坦然地面对阿三。事情就是这样,当你精神抖擞的时候,你的对手就开始萎靡,好像你的疲倦已传染给了他。也许他们最初的相处就是以游戏中对手的状态面对面,他们需要通过输输赢赢迂回的接触表达爱慕。
她应该抱怨他为何从来不联系她,但她没有,她不甘心向男人示弱。她开始说话,眉飞色舞,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描述得富于戏剧性,只要和阿三在一起,心蝶就退回到蝶来。阿三笑了,只有蝶来可以剥去他身上的盔甲,他连喝三杯咖啡,情绪在上升。天暗了,大堂里点起蜡烛,一种没有界限的、在每个国家每个城市的酒店大堂咖啡吧都可以存在的、普遍的、略带虚情假意的刻意营造的浪漫在升起。
心蝶觉得就像回到很久前的某个场景,但仔细回想,她甚至从未和阿三一起坐在这一类场景喝咖啡。她不喜欢大堂咖啡吧的矜持气氛,sTARBucKs(星巴克)这一类自助式的咖啡室其实更自在,自己把咖啡端到位子上,然后找放牛奶糖包竹棒纸巾的柜子,起起落落几次,“很忙呢!”一起喝咖啡的朋友常常笑着抱怨她,通常是有些暧昧的异性朋友,一起喝咖啡是开始接近的方式,如果她对他有想象,但只要真正接近,这想象便荡然无存,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无法复述的细节,便能把这种想象摧毁。
阿三是例外的例外。
阿三给予她的状态只有两种,先是视而不见,比如青梅竹马的岁月,比如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她从不珍惜,从不想望和阿三厮守,因为他就在身边,所以她看不见,或者说,是熟视无睹。她想望的都是遥远的,不甚清晰、空白很多需要想象力填补的图景,因此对于后来的婚姻,她必然和过去完全无知的人结合,她需要好奇远甚过了解。现在让她怦然心动的也是阿三,那是经过别离历练过的新人了,和这一个阿三是可以一步就迈到床上的,她和他不用通过喝咖啡寻找接近的途径。
可她却和阿三隔着烛光互相凝望,她眯起眼睛笑得暧昧,她知道她在引诱他,然而又很安全,因为是在酒店大堂,她知道阿三渐渐地将坐不住了。欲望已经像浪潮在他的身体里一波一波地涌来。这也是她的感觉,她通过折磨自己去折磨对手,她今晚已做了决定,绝不能让阿三去她的房间,她不甘心让他和自己轻易跨过二十年的沟壑,或者说,她不能让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演,他们做爱,然后分手,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阿三坐不住了,他说想喝酒,建议去酒店顶楼的西餐厅,她欣然答应。于是他站起身,伸手欲把她从座位搀起来,但是她已飞快起身,从大堂走向电梯间时,他的肩膀紧挨着她的肩膀,接着便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他的手立刻又下滑到她的臀,她拨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开一步,脸转向他,试图以一种有距离的视线对着他。
“那次你离开后,我并没有结婚,我和他解除婚约了……”她突然眼睛发热,泪眼模糊。
她吃惊地停下来,她并没有预料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说出这句话,在这个临时柄息一晚的机场酒店的大堂,因为飞机延误而变得喧闹,从大堂到电梯间的路途中,人来人往,电梯间外站满等待上楼的旅客,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他诉说这一切,更不是在这个无法谈话的间隙。
他们之间突然变得沉寂,虽然电梯间挤满乘客,但他和她之间的突然降临的沉寂是如此鲜明,她觉得一切都在失控中,自己的不合时宜的话语,阿三突然阴下来的脸,还有他的沉默。
因为情绪下坠,也因为阿三的不发一言令她不满,在西餐厅门口,心蝶闹别扭地说,她不要吃西餐,只想吃一碗乌冬面。
“再说,你其实不能喝酒,你今晚要开车回去,不是吗?”她强调,微蹙眉头。
阿三无奈地看着她,虽然他显得比过去更强健有力,但他无法强迫她和他一起喝酒或做任何事。
于是他们去日式快餐厅一人吃了一碗乌冬面。
这时候,便是话不投机的局面,谈话变得敷衍了,他逐一问起她家的状况,父母弟妹,她简单回答,懒得把值得一说的妹妹的故事向他复述。
于是,刚才被咖啡、被咖啡因提升的兴奋,和被兴奋驱赶而去的疲倦复又裹卷住她的身体,只吃了几根面条她便觉得胃很满,放下筷子。
“是不是早晨起得很早?”
“其实昨晚几乎没有睡,要早起就睡不着。”
“你命好啊,不用上班!”他笑了,叹息一声。
“要不,我先上楼,你慢慢吃吧!”
她居然就提出告别,这就是蝶来所为,他似乎早已料到,放下筷子便要结账。
“用不着送,房间就在楼上。”她站起来就走。
他把信用卡给服务生,紧紧跟上她,可是电梯间外仍然站满人,她最后一个挤入,朝他说声“再见”,便去按电梯指示键,电梯门合拢时,她没有再朝他看一眼。
生气又沮丧的叶心蝶,也没有心情泡浴,匆匆洗了个淋浴便上床,一径问着自己怎么会这样?但是,被温暖的被子裹住的身体立刻就失去了知觉。
昨晚整了一夜行李的叶心蝶,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被电话铃吵醒,有个男声说着日语,她懵懵懂懂地“喂”着,接着便听到阿三的声音,“对不起,把你吵醒,我已经在回家路上,我……有很多话要说。”
“那么,刚才为什么不说,非要吵醒我说?”
她看看表,才睡了一小时,感觉上好像睡了一晚,睡前的沮丧一扫而光,躺在柔软干净雪白的床上,慵懒的身体,耳边的声音是她盼望的,她的情绪复变得明快,饱满。
“蝶来,我有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付你。”他在那头叹气,“你的情绪就是黄梅天,从晴到下雨,完全没有过渡,也没有理由,你一点都不变,那么多年了。”那也是海参发过的感叹,她有些不耐烦。
“甚至外貌都不变,现在的长头发编成小辫子,就是过去的你。”
她就笑了,常常就是这样,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就能令她情绪转换,他们之间才有的简单,动物的,本能的,喜怒转换的确不需要理由。
“你怎么能开车说话?”
“别担心,我有耳机。”
“你总不见得为了跟我说这些话,把我吵醒?”她马上改换腔调,用的是责问,听到他无奈的一笑,她也笑,好在他看不见。
“刚才我很吃惊,一时……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不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更知道,他不是那种善于剖析心声的男人,如果她接一下口,他可能表白起来会容易一些,可是她不想给他指一条容易的路。事实是,他们之间隔了漫长的时间距离,他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就像刚才,当她说出那句关键的话,那不是普通的一句话,那是一个巨大的事实,他怎么能以沉默应对?这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原谅。
然而,他不正在解释他的沉默吗?
“能不能把你的故事多讲一些?”
“懒得说。”
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沉默着,她通过他的电话接收器听到高速公路上车子飞滑而去的沙沙声。
“海参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知道什么?”
“他说他经常和你通电话。”
“什么叫经常?一年通几次电话就说经常?再说经常又怎么样呢?”
他不响,她冷笑般地“哼”了一声,“和海参能说什么?不过是聊聊天而已!毕竟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眼睛又湿了,难道要与阿三清算过去?
“蝶来!”他喊道。他高高大大,肩膀稳健,却仍然没有学会如何与女人周旋,然而,他的某种笨拙正是打动她的地方,她却从来不愿意承认,那种从年少时便已经建立的非文明的交流方式。
“关于我的情况,为什么你需要通过海参知道?真奇怪,好像谁在禁止你跟我来往。”
“那时候我说过不要来打搅你,我以为你接着就结婚了,小日子过得顺利,我自己刚出去,什么都不顺利。”
“说到底是你自己不顺利,顾不上我,并不是为我想。”
他“啪”地把电话挂了。
她气得要死,脚在床上狠狠地蹬了几下,当年可以有个妹妹被她蹬,现在只能朝虚空蹬。他怎么敢对我这样?她气哼哼地自问,可是他就是敢,你又能怎样?她自己嘲笑自己,她没有料到他会挂断电话。
她现在睡不着了,犹豫着是否起床去楼下酒吧喝一杯酒,但是这一来早晨起床一定会头疼欲裂,而明天还有十三小时的旅程等着她。
她打开台灯,打算看书,那些字一个也看不进。
电话铃响,她拿起电话,又听到日本男人的日语,紧接着便是阿三的声音,“对不起蝶来,我刚才太冲动……”
“……”轮到她把电话挂断,在见到阿三的一刻她就已经退化回蝶来,那个黑白分明睚眦必报的霸道女孩。
电话铃又响起来。连响几声,断了,接着又响,又断,难道要循环到早晨,蝶来沉不住气,终于又拿起电话,义是口语,然后是阿三的声音,他说:“这是酒店总机接线员,他是问你愿不愿意接外线电话。”
“不愿意!”
“蝶来……”简直不是恳求而是发怒,但是她却拿着电话没有再搁下。
“我一时脑子很乱,你那句话又让我乱了,我在回想当时,还有,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怎么去想我们的关系。”
“就当我没有说过。”
“不可能。”
“那么你想通了又能怎么样?”
他又沉默了,又听见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时的沙沙声。
她就是缺少耐心倾听男人的沉默。
“他知道我们的事才分手的吗?他怎么会知道呢?”
她愣了一愣,阿三的问题是接刚才的话题。
“是我提出分手,我改变主意了,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我突然不想结婚了,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怎么可以说分手就分手?”
阿三的口吻居然带着谴责,就好像他是那个当事人。心蝶哭笑不得,她竟笑了,“呵呵,亏你问得出来。”
但是责任在她自己,她不是说与他无关吗?他真的就相信了?这么笨的人怎么就让她情不自禁呢?
心蝶沉默了。
“如果那时知道你不打算结婚,情况可能不会这样。”
“会怎样?”
他不响。
虽然表白并不重要,人们都这么说,可是她就是要听到阿三的心声,她不能容忍他的沉默。
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的沙沙声,成了今晚他们对话的充满旅途气氛的声音效果。
“你要是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
“蝶来,我想好不和你联系,还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