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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芙蓉-2004年第6期-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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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事情都是在突然之间决定的,那天我丢下那摊水果色的衣物,大敞着衣柜门,突然下楼打车直奔火车站。 
  我一直相信,有一股牵引我们的神秘力量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太神秘了,我们无法看见它的形式,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的水果色的衣服、我的大敞着的衣柜门、我的爬满青藤的小楼纷纷闪向身后,眼前出现了冬天的景色,美丽的、动物骨骼般的枯树,是北京冬天随处可见的景色。北京的冬天很像电影里的纽约,满街都是穿黑色衣服行走的行人和深褐色的叶子全部掉光的枯树。 
  天很蓝,冰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有小孩在冰面上滑过,我在街道上疾驰,赶往距我住的地方有40公里的火车站。 
  很巧的是,一下出租车我就碰到了海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会如此幸运,暗中犹如有神相助,好事全叫我赶上了。 
  海咪看见我,又惊又喜,她说:“你呀你,不是说不去了吗?” 
  “想了想,还是想去。”我说。 
  “你的行李呢?” 
  “没带什么行李,”我说,“临时决定,走得太急。” 
  “那怎么办呢你?”海咪发愁地望着我,我对她说了句“没关系”。就在这句“没关系”的间隙里,我看见一个男人朝着我们这边走过来。 
   
  诗人老饿 
   
  走过来的人是诗人老饿,他这个人长得没什么特点,人虽然叫作“老饿”,但也胖胖的,并不见饿着的样子。他身边还跟着个女的,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倒应该叫作“老饿”,因为她长得实在太瘦小了,身高大约1。50米,但脾气与身高成反比。她一见到我,就两眼喷火,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占用了她的名额。 
  “你不是说好不来的吗?怎么又来了?现在叫我怎么办?海咪你说怎么办?” 
  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我忽然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一个急躁而又尖厉、像刀片刻玻璃一般令人无法忍受的声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诗人老饿这时表现出了成熟稳重的大哥气质,他声音粗壮浑厚,说起话来有金属般的回响。他人本身就是一个大音箱,声音在他硕大的体内发生共振,然后再发出来,自然与身材单薄的人有所不同。 
  身高1。50米的瘦女子名叫瑶亭,自称是一京城名记,只可惜本人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有这个“名记”。 
  瑶亭双手插在腰间,眉头拧成个难看的“川”字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怎么办”,诗人老饿已经跟海咪商量出办法来。 
  “先上车再说吧,到时候拿记者证找列车长补张票不就得了。”他说。 
  我喜欢他说话时的那股劲儿,仿佛什么难事一到了他那儿,就变得简单多了。后来我知道,这是一个人生态度问题,像女记者瑶亭那种人,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而老饿正好相反,他不喜欢在生活细节上过分追究,他张口谈诗歌,闭口谈诗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诗歌疯子”。 
  跳上开往呼和浩特的火车,望着车窗外飞快向后倒去的景物,我终于明白,那股神秘力量推着我来到这里,为的就是与这个“诗歌疯子”见面。 
  他就坐在我对面。他一直在谈诗。他的家在西域,来北京做电视节目,《足球之夜》或者是《五环夜话》,这两个节目我分不太清。我很少看体育节目,我对体育的态度是:行动起来,下楼跑步。与其坐在沙发上听人家侃体育,不如动点真格的。 
  老饿做完那档电视节目,正欲返回西域,正好碰到海咪,海咪拉他来参加这个活动,从北京到内蒙,再从内蒙回到他西域的城市,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我们谈起西域神人摩多。 
  老饿的朋友雷震子在车厢里穿来穿去。 
  女记者依旧坐在座位上生闷气。 
  老饿跟我谈起西域传说,他说西域神人摩多,自称借用了人的身体在人间写诗,他实际上是个外星人。从没有人见过他本人,只见他的诗歌到处流传。 
  他还谈到许多诗人的诗,一串串,如数家珍。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发出嗡嗡的回响,有金属的质感。 
  女记者尖叫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从稀饭里吃出一条虫,不停地抱怨,其他人闷声不响,躲她远远的。 
   
  草原之夜 
   
  到达内蒙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就被热情的草原人给灌醉了。记得那种烈性白酒应该叫“蒙古王”,如果我没喝醉的话,我会更清楚地记得它的名字。我的记忆细节的能力超过我认识的所有人,可惜那天我喝得很晕,酒的名字不能确定。 
  在内蒙的所有记忆,由于醉,被切得很碎。 
  内蒙的冬天,有白色的哈气,街道宽阔,人很少。我们是傍晚去的蒙古包,一行人乘一辆灰色大面包,雷震子站立于车头的位置,给大家猜谜语。 
  他说:“请问,书店里什么书毛病最多?” 
  他说:“请问,如何用蓝笔写出红字来?” 
  他说:“有个人眼睛长得像刘德华,鼻子长得像成龙,请问,为什么没有人找他拍戏?” 
  车内发出嗡嗡的回声。我坐在老饿旁边,都是一个男人坐在一个女人旁边,我选择了老饿。第一次挑座位的时候,我的同屋瑶亭占领了前排的好位子大声叫我,我犹豫了一下,没听瑶亭的,还是坐到了老饿旁边的空位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决定实在是太重要了。 
  我们一路上谈了许多话,比一辈子要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车上的人还在猜雷震子出的谜语,七嘴八舌,热闹非凡。老饿却在谈诗,他与他们隔着什么,他嘴里跳出的名字是顾城、是海子,是于坚,是韩东……我有点怀疑,在火车上他说的那个西域神人,是否就是他自己? 
  大轿车终于停下来。 
  车窗外是黑茫茫的草原。我们看到了草原上的灯火,那是蒙古包。 
  钻进蒙古包的时候,我们不知怎么个喝法,天真地以为三五知己占领一个小小的蒙古包,吟诗作赋,谈天说地,其实没那么简单,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东道主很热情,他们说,到了内蒙古,别的没有,酒一定得喝够。对方派来的选手是斯琴大姐,她坐在貌似比较能喝的老饿对面,目光炯炯地盯着老饿。 
  酒一杯接一杯,很快就喝高了。 
  老饿还很清醒,他背了一首海子的诗,他的声音实在是很好听。蒙古包里的地是热的,盘腿席地而坐,喝着酒,周身十分暖和。我很快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只看见斯琴大姐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喝。有蒙古族姑娘进来唱歌,鲜艳的衣服,尖锐的歌喉,歌声里我看到老饿一直在看我。 
  老饿说,我和他谈起话来就像棋逢对手,只有势均力敌的人对话,才能时时撞出火花。我们孤独,是因为我们总也找不到谈话的对手。 
  那一晚,我们在一起,说了很多话。旅馆房间的落地灯始终开着。 
  我看着他,看着缭绕在我们之间的蓝紫色烟雾,我感到幸福。 
  “你为什么要写作?” 
  “因为找不到谈话对手。”我说。 
   
  在城市上空俯看北京 
   
  我在机场通道上遇到一个人,我忽然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来了。 
  他冲我笑,龇着一口白牙。他说我是瘦猫呀,我给你打过电话的,我在网上见过你的照片。 
  我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看着他,他依旧笑,龇着一口白牙。他说找不到你,我就在你住的地方贴了条子。没想到这么巧,在机场碰到你。说完,他又笑,人显得纯朴、老实。 
  我的心思都在刚刚分手的老饿身上,与眼前的事物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膜。这个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书商,让我感到手足无措。我记下他的手机号,我说如果必要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他的,然后,我上了出租车。 
  回到家,门上果然贴有便条,我把它撕下来扔进垃圾堆。关上房门,立刻想给老饿打电话。 
  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手里拿着电话,听着空洞的长音,一遍又一遍,心里很不好受。后来他给我打电话,有两次我也不在家,在外面上课,手机关着,等我晚上回家,他那边打电话又不方便了。 
  有一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见老饿从关着的房门里走进来。门明明关得好好的,不知为什么他会走进来。后来我知道自己在发烧,试了一下体温表,三十九度多。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用硬壳本在棉被上写作,发烧使我离不开床。肩背的骨头很痛,平躺下来就像针扎一样。200页的硬皮本,拿在手里成吨的重。 
  想起我们一路上说过的话,居然是以争论居多。 
  诗人对小说存有偏见。他们认为小说不是艺术,小说是很容易写的东西,是技术,是工艺,而诗歌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不写小说不是因为他们不会写,而是不屑于写。他们一个个眼高手低,并且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批评小说,这让我觉得很生气。 
  诗人老饿说:“诗歌是咖啡豆,而你们写的那种东西——小说,是一大脸盆被稀释后的咖啡。” 
  他说的太刻薄了,说小说是大脸盆咖啡,哪怕说是一杯咖啡也好些呀。为此,我们争得天昏地暗。汽车穿过一大片沙漠的时候,司机突然迷路了,全车的人都在为生死担忧,只有我和他,还在争论没用的与文学有关的问题。 
  “反正我们小说在纯文学杂志是发头条的,而你们的诗,则发在补白位置。”我也不客气地回击了他,心里觉得很痛快,又怕伤害了他。 
  可能真的伤害了他。 
  因为我说完那句话,他没再回击我,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汽车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上疾驰,除了我们一车人,别的再无活物,空气中充满了荒寂死亡的气息。如血的落日,硕大、悲凉,无声无息地挂在车窗正前方,汽车失去了一切声音,仿佛一支装了消声器的无声手枪,子弹在空气中穿行,却没有任何声响。 
  有人慌慌张张到车前拿了瓶矿泉水,揣进怀里。他似乎已经做好了真正迷路的准备,万一车陷在沙漠里,至少他还有一瓶水。 
  车内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我心里没有恐惧,望着前方巨大的落日,心里有种莫名的快乐。 
   
  我再次接到瘦猫的电话,是在一星期之后。那时我正站在机场的玻璃通道里,神情恍惚,手里捏着一只诺基亚浅紫色手机。瘦猫说他正赶往我的住处,要跟我谈书稿的事。 
  ——你现在在哪儿? 
  ——首都机场。 
  ——怎么又在机场,这又要去哪儿? 
  ——去西域。 
  瘦猫只好调转车头,开往别的方向。 
  我是在一瞬间做出决定要去西域看老饿的。 
  他说过,喜欢我的长发,我的黑衣,我的牛仔裤,我的忽东忽西。他说过,我就像一个不安分的精灵,随时可能出现在他面前。 
  电话总是找不到他,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我很想突然去一趟他的城市,坐在他讲课的教室里,远远地冲他微笑。 
  ——你怎么来了? 
  ——飞过来的。 
  ——来干什么? 
  ——想问你一句话,那个西域神人,是不是你? 
  ——你说呢? 
  。。。。。。。 
  飞机起飞了。我在空中俯看我的城市北京,她是那样美丽,就像一个肌肤丰腴的美人,无法用平常语言来形容她。 
  据说站在中央电视塔顶层俯瞰大地,如果没有晨雾,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幻象:玉渊潭的轮廓线,就是一个美女的脸。我曾在内蒙旅行中跟老饿谈起此事,他说等哪天他再来北京,我们一起上到塔的最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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