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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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轻声问我:“你知道林老师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间小屋子里责骂恫吓过我,也是她说过我聪明。我点点头。
张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诉我:
“她被关起来了。她家里是地主,她一直隐瞒着,后来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的。*蔽*吃了一惊。林老师被关起来了?前几天她还和张青海一起审问我,那么义正词严,那么滔滔不绝。现在她被关起来了。张青海低头看他的讲义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对面那间小屋子,心里反复想着林老师被关起来,这令人吃惊的事。那时有几个同学走了进去,我听到张青海又在轻声告诉他们这些了。老师的微笑让我害怕,在那间小屋子里,林老师和他显得那么同心同德,现在他却是这样的神态。
回到南门应该说,我对王立强和李秀英有着至今难以淡漠的记忆。我十二岁回到南门,十八岁又离开了南门。我曾经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孙荡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强以后,李秀英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至今。
虽然我在他们家中干着沉重的体力活,但他们时常能给予我亲切之感。我七岁那年,王立强决定让我独自去茶馆打开水。他说:“我不告诉你茶馆在哪里,你怎么去呢?”这个问题让我想得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答案,我欢快地说:“我去问别人。”王立强发出了和我一样欢快的笑声。当我提着两只热水瓶准备出门时,他蹲了下来,努力缩短他的身高,以求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就将热水瓶扔掉。我当时十分惊讶,那两个热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贵的物品,他却让我扔掉。“为什么要扔掉?”他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摔倒在地的话,瓶里的开水就会烫伤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里放了两分钱,提着两个热水瓶骄傲地走了出去。我沿着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走去,用极其响亮的声音向旁人打听,茶馆在什么地方。我不管此后的打听是否多余,依然尖声细气喊叫着。我小小的诡计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走入茶馆时,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将钱递过去,收钱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说:“吓死我啦。”她的模样让我格格笑出声来,而她则迅速转换成了惊奇。当我提着两瓶水走出去时,她在后面提心吊胆地说:
“你提不动的。”我怎么会扔掉热水瓶呢?他们对我的怀疑,只会增加我的自得。王立强在我离家时的嘱咐,在路上变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里为我描绘了这样的情形,当我将两瓶开水提回家时,王立强是那样的欣喜若狂,他高声喊叫李秀英,那个床上的女人也走过来了,他们两人由衷地赞叹我。
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我咬紧牙关提着那两瓶开水往家走去。我时刻鼓励着自己,不要扔掉,不要扔掉。中间我只是休息了一次。可我回到家中以后,王立强令我失望地没有流露一丝的吃惊,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过了水瓶。看着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后的希望提醒他:
“我只休息了一次。”他站起来微笑了一下,似乎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彻底沮丧了,一个人走到一边。心想:我还以为他会赞扬我呢?
我曾经愚蠢地插在王立强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间,为此我挨揍了。强壮的王立强和虚弱的李秀英,他们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刚来他们家时,每隔几天我上床睡觉后,便会听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声。那时我总是极其恐惧,可是翌日清晨我又听到了他们温和地说话,一问一答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地来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在床上有气无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时突然尖利地喊叫着我,要我过去。我穿着短裤衩,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开了他们的房门,正在脱衣服的王立强满脸涨红地将门踢上,怒气冲冲地要我滚回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又不敢走开,李秀英正在里面拚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门口,浑身打抖。后来可能是李秀英从床上被窝里跳了出来,这个穿潮湿一点内衣就会发烧的女人,那时候不顾一切了。我听到王立强在里面低声喊道:“你不要命啦。”门咚地一下被打开了,我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李秀英拉进了被窝。然后她不再喊叫了,而是喘着气对王立强说:“今晚我们三个人睡。”
李秀英抱着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头发覆盖了我的一只眼睛。她虽然瘦骨伶仃,可她的身体很温暖。我用另一只眼睛看到王立强正恼怒地冲着我说:
“你给我出去。”李秀英贴着我的耳朵说:
“你说不出去。”这时我完全被李秀英征服了,她温暖的身体我当然不愿离开,我就对王立强说:“我不出去。”王立强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了李秀英的怀抱,扔在了地上。他那时眼睛通红极其可怕,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就向我喊道:“你还不出去。”我的倔强这时上来了,我也喊道:
“我就是不出去。”王立强上前一步要把我提出去,我立刻紧紧抱住床腿,任他怎么拉也不松手。气疯的王立强捏住了我的头发,就往床上撞。我似乎听到李秀英尖利地喊叫起来。剧烈的疼痛使我松了手,王立强一把将我扔了出去,随即锁上了门。当时的我也疯狂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捶打房门,嚎啕大哭着大骂道:“王立强,你这个大混蛋。你把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去。”
我伤心欲绝地哭喊着,指望李秀英能站出来援助我。刚开始我还能听到李秀英在里面和王立强争吵,过了一会就没有声音了。我继续哭喊,继续破口大骂,后来我听到李秀英在里面叫我的名字,她声音虚弱地对我说:
“你快去睡吧,你会冻坏的。”
我突然感到无依无靠了,我只能呜咽着走回自己的卧室。在那个冬天的黑夜里,我怀着对王立强的仇恨渐渐睡去。第二天醒来时我感到脸上疼痛难忍,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鼻青眼肿了。正在刷牙的王立强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我没有理睬他,而是从他身旁拿起了拖把,他伸手制止我,满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我使劲挣脱他的手,将拖把扛进了李秀英的房间。李秀英也吃了一惊,她嘟哝着指责王立强:
“手这么重。”这天早晨,王立强买来了两根油条说是给我吃的。油条就放在桌上,我突然拥有一顿可口的早餐时,我刚好绝食了。他们怎么劝说我都不吃一口,而是哭泣地说:
“把我送回到孙广才那里。”
我与其是在哀求,还不如说是在威胁他们。王立强由于内疚,接二连三表示的姿态,反而加强了我与他对立的决心。我背起书包出去时,他也紧随而出,他试图将手放在我肩上,我迅速地扭开了身体。于是他又摸出一角钱给我,我同样坚决拒绝他的收买,摇摇头固执地说:“不要。”我必须真正品尝饥饿的滋味。王立强对我绝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继续下去的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王立强。最初的时候我甚至有些骄傲,我发誓再也不吃王立强的东西了,同时我想到自己会饿死,这时候我眼泪汪汪地感到自己多么值得骄傲。我的饿死对于王立强是最有力的打击。
可我毕竟太年幼了,意志只有在吃饱穿暖时,才会在我这里坚强无比。一旦饿得头晕眼花,也就难以抵挡食物的诱惑了。事实上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是那种愿为信念去死的人,我是那样崇拜生命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学们都看到了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可没有人会知道我此后来到的饥饿更为吓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门以后,到了第三节课,我就受不了。先是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里面就如深夜的胡同一样寂寞,有着风吹来吹去似的虚无。随即扩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面临真正的胃疼,那种虚弱的疼痛比脸上的青肿更为要命。我总算熬到了下课,我赶紧向那个自来水水架跑去,将嘴接住水龙头,喝了饱饱的一肚子水。于是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饥饿那时暂时离去,我虚弱地靠在水架上,阳光照得我全身软绵绵。水在体内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只能不停地喝着这冬天的凉水,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我远离水架之后,饥饿的再度来临就让我束手无策了,那时的我必须承担比先前更为严厉的折磨。我的身体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产生了幻觉,黑板犹如一个山洞,老师在洞口走来走去,他发出的声音嗡嗡直响,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当我的胃承受着空虚的疼痛时,膀胱则给予了我胀疼的折磨,我喝下了那么多的水,它们开始报复我了。我只能举起手来,请求张青海允许我去撒尿。那时刚上课才几分钟,老师十分不满地训斥我:“下课时为什么不撒尿。”
我小心翼翼地往厕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里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涌来涌去,撒完尿后,我抓住这个机会又去喝了一肚子凉水。那个上午的第四节课,对于我也许是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刻,我刚上了厕所后不久,膀胱又剧烈地胀痛了,把我胀得脸色发紫。我实在憋不住后,只得再次举起手来。
张青海满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阵,问我:
“又要去撒尿。”我羞愧不安地点点头。张青海叫出了国庆,让他跟我到厕所去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这次撒完尿后我没再敢喝水,国庆回到教室后响亮地向老师报告:
“比牛的尿还长。”在同学哧哧的笑声里,我面红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虽然我没再喝水,可是没过多久膀胱又鼓起来了。那时候饥饿已经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这次我不敢轻易举手了,我忍着剧烈的胀疼,期待着下课铃声早些响起来。我都不敢动一动身体,仿佛一动膀胱就要胀破似的。到后来我实在不行了,时间走的那么慢,下课铃声迟迟不来。我胆战心惊地第三次举起手来。张青海有些恼火了,他说:
“你想淹死我们。”同学们哄堂大笑。张青海没再让我上厕所,而是让我绕到窗外,让我对着教室的墙壁撒尿,他要亲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当我将尿刷刷地冲到墙上去后,他相信了,走开几步继续讲课。我的尿可能是太长了,张青海突然中断讲课,吃惊地说:“你还没撒完?”我满脸通红胆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回家,我继续绝食斗争。整个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面,饥饿一旦强烈起来,我就爬起来去饱饱地喝一肚子水,然后继续躺在那里独自悲伤。那时我的自尊只是装饰而已了,我盼望着王立强找来。我躺在阳光下面,青草在我周围欢欣地成长。
王立强找到我的时候,已是下午,上学的同学正在陆续来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吃过午饭以后,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这是李秀英后来告诉我的。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用手轻轻触碰我脸上的青肿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他把我背在脊背上,双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门走去。我的身体在他脊背上轻轻摇晃,清晨时还那么坚强的自尊,那时被一种依恋所代替。我一点也不恨王立强了,我把脸靠在他肩膀上时,所感受的是被保护的激动。
我们走进了一家饭店,他把我放在柜台上,指着一块写满各种面条的黑板,问我要吃哪一种。我一声不吭地看着黑板,什么也不说,我自尊的残余仍在体内游荡。王立强就给我要了一碗最贵的三鲜面,然后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我忘不了当初他看着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后那么多年,我一想起他当初的眼神就会心里发酸。他是那样羞愧和疼爱地望着我,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父亲。可我当时并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死后我回到南门以后的日子,我才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比起孙广才来,王立强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亲。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遥远时,我才发现王立强的死,已经构成了我冗长持久的忧伤了。
面条端上来以后,我没有立刻就吃,而是贪婪同时又不安地看着热气腾升的面条。理解我心思的王立强马上就站起来,说声他要上班后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可我小小的胃过早地得到了满足,随后我就无限惆怅地夹起鸡块、爆鱼,看看又放下,接着又夹起来看看,遗憾的是我实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