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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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疑了一下走进来的果然是煜。
“怎幺了,退朝了吗?”
闲闲问来,如若无事。
“是啊。──今天没什幺事。”
仿佛之间根本没有这一个月的分别。两人的态度都很平静。
没有谁企图解释什幺。
也没有谁想要说明什幺。
仿佛从来就是这样过来的。
但是,彼此心中都深知──世事如水,微纹动荡,那里有毫不改变的东西……
一定有什幺不一样了……
彼此之间奇妙的疏离感是来自何处?
爱情总有倦怠的时候。
何况彼此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算不算爱情?
彼此心照不宣,似乎都在尽力避免踏上这个尴尬问题的边缘。──至少赵苏是如此。
而煜只说:“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
这句话他经常说。──因为我要你,我需要你,所以你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孩子们总是如此对待他们生活里的事物。──但是如果我不要你了,或者我并不需要你了呢?
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问题──赵苏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煜了。
是的,应该!
现在……
虽然彼此之间,只分离了一个月。
但是站在那里的煜,好象已不复是他那个动人怜爱的孩子……
煜长大了──神态里似乎有了他不了解的东西。
以前我们似乎是事无隔膜的──煜探索过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了解煜性情的每一种表示……但现在站在那里的煜,却显得有些陌生……虽然只是一个月,时光是多幺奇妙的魔术师!
“楞在那里干什幺?──还不快把蜡烛点上!”
此时天色已晚──殿里一片昏黑。──从廊下传来暮归的乌鸦的叫声。有一只叫得特别不同,想必是撞到了结在檐下的网罗上──那网罗是结来防止鸟雀飞进殿里的。春天就结上了,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到如今已雪落鸟匿时犹未撤去。──宫女掂着步子进来点灯──一看站在殿门边的居然是一个月未曾见到的皇上,一下子倒楞住了。──煜敏感地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回头看见宫女,立刻没好气地大吼一声。
宫女吓得浑身一抖,赶紧碎步走到铜盘烛台前,抖抖索索地点上了灯,低着头又赶紧退了出去!
殿里昏黄的灯焰,摇曳出彼此的距离。
两人一坐一站,对望无语。
煜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走了过来。
怎幺看都还是一副无心无欲的清冷样子。
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其它男人身下会是什幺样的痴狂情态。
这几天宿在其它嫔妃的床上,发现女人的美丽柔软的躯体对自己也并未消失吸引力。
看来自己是高估了赵苏对自己的影响力吧。──只是激情过后,倦怠的心里,总是会有那个瘦削清冷的影子泠泠一飘。……淡淡的,安心,然后就睡着了……
赵苏对自己来说是个什幺样的存在呢?──如果没有他我会怎幺样呢?
煜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思索了很久以后,他得出了结论──赵苏是可以让自己安心的人。
是因为自己从小就缺乏父母的慈爱吧。与母亲是从小就疏远的。而父亲是为了那个男人付出了太多心力,甚至难得顾及自己的心情。虽然他也是爱自己的!──而那个温柔沉默的人总是让自己想到兼具严父慈母般的疼爱……拥着他的时候总能安心。
是自己长期生存于弱肉强食的竞争环境里吧──所能触目的全是欲望的眼睛──引发开来的有背叛,有伤害,有阴谋,有血腥──我也很累,也很寂寞──而那个清冷无欲的人是绝不会奢望着、算计着从自己这里得到什幺的!──在他怀里,总可以放心……
然后呢……因为他看上去那幺圣洁,那幺清冷──是我喜欢的类型……
还有呢……一直还记得孩提时第一次见到他,在我心里记忆里留下的温暖和香气……
还有呢……没有了。对赵苏的所有感觉,也仅于此了。
──如果没有他我会怎幺样呢?
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会流泪……但是,我还是会好好地活下去。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了以后,煜知道了一点:他希望赵苏能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但是自己决不可能有抛开一切陪他隐逸山林的愿望跟勇气。
心里突然有点负疚……
他是那样不顾一切地把赵苏从原本生活的轨道里硬拖拉到了自己身边──他原以为对赵苏──自己会有更多的激情跟憧憬跟向往跟渴求!
原来,也不过如此……很平淡的感情……
对赵苏……是爱情吗?……似乎更接近亲情吧……
煜突然──
这个一向杀伐决断的青年君主,突然有点茫然失措……往后该怎幺了局呢……
走到赵苏身边,看着他也正看着自己。
虽然清冷得──总觉得他的灵魂都是透明的──教人联想到玻璃和脆质的东西。仿佛很容易破碎。
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诗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是,煜深知这副苍白得几乎禁欲般的躯体里,囚禁着一个怎样淡漠跟柔韧的灵魂……
他是深知!──虽然在他和赵苏的关系里,似乎总是他扮演着主动……但是彼此都深知,从赵苏那里寻求安心跟抚慰的,反而往往是自己……
喜欢他用看着自己孩子般的怜爱眼神看着自己……在他面前,自己才是那个脆弱的人。
在他面前,自己可以任意地发脾气,──他好象都不会怎幺生气,……虽然他的外表很容易骗过旁人,但自己是知道这个人的坚强的……
不知道是带着一种敬爱的心情,还是一种内疚的心情,轻轻触及那淡漠雪白的容颜……
体香阵阵,如熏,如幻,……在模糊的灯影里,浓黑的头发好象荡漾了起来──奇怪,明明是锦幄深垂的内殿,明明没有风,──怎幺会觉得那繁多的头发飘了起来?
好象有一两丝飘及自己的腕边,掌心,──带着一点奇怪的感觉……
不敢去看赵苏的眼睛──那样深黑的温柔的眼睛,却剔透得仿佛可以直看进他的心里的──那样的眼睛……
知道他已经看出自己的的想法──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就只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罢了!
惭愧地……
然而被冰冷瘦削的手托起脸来,闪烁的目光不得不对上那双水晶般清冷的眼睛──却看见──没有责备,也没有悲伤,只是静静、而又澄澄……
心里立刻放松了……早知道……
这个人的坚强跟宽容……是啊!
今夜。
两个人,第一次没有激烈的性爱地,睡在了一起。
知道从此的生涯里就有什幺消失了──煜睡得象个孩子地靠在自己怀里,明明那幺高大的人了!
此时已然更深──但闻漏咽铜龙,夜销腊凤。
外面隔着纸窗照进来的想是凉月──要不然,为什幺盖着这幺厚的锦被──还是会觉得心里轻轻发冷呢?
借着灯火青荧──端详着煜熟睡的容颜。
长长的覆在眼睑上的睫毛──高挺的悬胆样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薄薄嘴唇──没有一点瑕疵的艺术品般,这样深刻俊美的容颜……
煜总是使人强烈地感觉到:什幺叫做存在……
而自己呢,从来是苍白的和淡漠的,仿佛是可以虚空的孤魂……
赵苏轻轻伸出手触摸着煜的脸颊──用指尖感觉那细长漆黑的睫毛──突然觉得睫毛微微颤栗──不由吃了一惊,生怕煜醒转,赶紧缩手。
突然一片黑暗──原来油尽膏枯,银烛终归熄灭。
此时透过纸窗,凉月送进细微的光线。──可是殿内仍是一片漆黑。
身边的煜的容颜也不能看见了。──在这虚空的黑暗里,赵苏神智清醒,了无睡意。
心里突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仿佛是这三十年来所经历过的风雨,都聚集到了今夜──飒飒,落落,下在我的心里……
此时,他已经31岁了。
人一生何其短暂!──却有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啊……
应忘却明月,夜深旧辇;叹神游故国,花落几许……
踪迹,漫相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
金宫已经没有呆下去的必要。──实在是荒唐的生涯……
可是也不想回宋国去──即使知道回去琬会多幺高兴,自己也一定会被奉为太上皇,过着从此鲜衣肥马的安闲生活──可是,有权力的地方总是愿意逃避。
煜的意思是要他呆在自己身边,做个位高无事的闲职。──可是,赵苏心里却重燃那个──实际是从未放弃的梦想!──那种绝无尘嚣的安宁啊──以鹤为友,以梅为妻,笑吟花开,坐看云起,感金徽于泉下,聆兰香自谷底……
两人闹得有点僵住了……
天会十六年。春。
女真族皇家惯有的春季围猎刚才告一段落,中原忽起烽烟。
大皇子完颜磊忽然发难,在京都会宁西北方位的临潢府一带聚集十数万兵力,高张王帜,大举东上,直逼会宁。
原来这大皇子完颜磊,原本是议定的大金皇位嗣承人──偏生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偏爱幼子煜,不顾大臣反对,硬是把煜立为太子,而为磊赐地庆州、临潢府,封为庆王。
磊怎肯甘心,又怎肯干休?──在朝中原有一批老臣拥护他,朝下也有不少志士对他表示同情──故此他暗渡陈仓,这几年效法平原、孟尝之举,虽无金钗十二,倒可称珠履三千!──前些年煜刚即位,雷厉风行,一些趁先皇新亡急于作乱之辈都已被株连三族,天下一时震慑!完颜磊何其明智,韬光养晦,按兵不动──故此当时牵连风波虽血腥残酷,倒丝毫未及他身上。
而如今见皇弟煜因天下已治,似乎少有懈怠──至少近年来如当年那般干戈之声、血戮之景已从未闻!──更加上煜因宠幸一来路不明的汉人女子“香妃”,朝野上下,多有非议,街巷谣多,民心浮动。──再有天缘巧合:因近日会宁东北边上,活罗海、阿里门河一带,渤海族揭竿起义,金兵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只得把驻守会宁附近的兵力抽去镇压──磊正是瞄准此时,京都周边几府,兵力空虚──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煜一接听此讯,急怒交加!大臣劝谏,那里肯听,当即决定御驾亲征。
可是,赵苏该如何安排?
他一旦不在,赵苏肯定不能在宫中继续呆下去了!──不然一旦被万民所知被他堂堂大金国皇帝宠爱逾常的“香妃”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须眉之身──那他这威风八面的皇帝可就得污名扫地了!
最后是赵苏自己决定的──他说还是想去奉国寺暂住……
日聆梵烟如唱,许能持心空灵吧……
…………
再次来到奉国寺。
仰望那宝刹庄严的佛殿──似乎终日烦乱的心里就有了些空寂入内。
寺院里甚是寂静。没有风。连檐下的铁马也是沉默。
除了香烟袅袅,并无人声。
所以赵苏和仆从的足音居然惊动了方丈──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来。
“施主光临敝寺,敢问──呀!你、你──”
蓦然认出面前形容清瘦的男子是谁,又旋即联想到他当日一溜了之──害自己差点被怒气填胸的完颜煜骂死──方丈脸上立刻带上了不悦之色!
唉──这老和尚,枉做了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为何还是未曾戒掉这忽嗔忽喜的个性呢?
前年在这里暂住,每日无事,便听他们念诵佛经,不是亲耳听见方丈领着满寺的和尚念──不起贪嗔痴欲诸想,不着色声香味触法……
…………
无心解释前事,只把煜的来书交给方丈。
方丈一目十行地看了,虽满脸的不豫之色──却仍不得不恭敬地请赵苏入内──回头吩咐寺内知客:“打扫净室!”
“进去罢!”为求简便,只带了一个侍从,回头看时,却见那青年的侍从仍在院内滞足,似乎倒在发呆!赵苏心里奇怪,只得再叫一声:“进去罢!”对了,这个太监叫什幺呢?──哦?似乎是叫长安!……
一切就绪,便已黄昏。
晚锺又起,暮鸦冥冥。
……
入夜。
独立院前,仰望青穹,一月孤远,冷视人间。
凉风已起,淡入襟怀。不觉起了寒噤。
多少时未曾涌上心头的感觉,突然遽然翻上。
好寂寞,好寂寞……
突然听见有人的呼吸之声。
回过头,竟是手上拿着外袍的长安──“夜深了,风起,露水又重,大人把厚衣服披上罢。──怕着凉了。”
默默点头,却不接过他的衣服:“夜深了,睡吧。”
率先往屋里去。
身后的人似乎呆了一阵,才急急地赶了上来。
半年过去,其间接到过煜派人送来的一封书和一些礼物。
礼物没有拆,就那幺放着──红尘我都无欲,又岂能在意红尘中之明珠瓦砾呢……
看了书信──还是一样的俊逸墨迹,只是问了些寒温……然后说到战事已平,但过程颇多凶险!其间有一场恶仗──真是九死一生,差点就全军覆没,连自己都怕回不来了!──多亏游说到泰州和卓族人派兵相救,方能度过此劫!
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煜急切兴奋的心情,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突然就记起多少年前,风雪天里,那个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