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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董小宛 作者:高阳_2-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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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辟疆心里有些负疚,便对苏元芳更加温存体贴,主动帮她料理家务。老夫人偶尔在阁楼上晒晒太阳,瞧着这对如影相随的伴侣,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更觉自己老了,不禁为儿子感到幸福。
  两人边干活边扯些家常话。说到董小宛,他便将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全告诉了她,当他说到得意忘形时,苏元芳会把眼一瞪。如果这时是在木盆中搓衣服,她就会将水泼一点到他身上;如果是在磨房中,她就会对毛驴狠踢一脚,蒙着眼的畜牲便快跑起来,石磨便轰隆隆地飞速旋转。
  一天,冒辟疆正和苏元芳一起坐在院子中串辣椒(辣椒用针线一个个串起,挂起来既是眼前的风景又是今后的佳肴)。他瞥见夫人笑盈盈的脸,便想起一件心事。他轻声地对她说道:“夫人,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求不求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为妻能够分忧。”
  “是关于董小宛的事。”
  “说吧。”
  “这事虽得夫人宽怀见谅,但母亲面前,我却不便开口,想请夫人玉成此事。”
  “好吧。”苏元芳表面平静地承诺下来,心里却有些难过,手一抖,针扎进了手指。
  冒辟疆慌忙握住她的手,将手指上的血珠轻轻吮去。
  就在这时,管家冒全急匆匆闯了进来,他朝冒辟疆道:“公子,老爷捎来家书。”
  冒辟疆连忙跳起,接过信,信封上署明由他亲启。他拆开信,原来父亲冒起宗上月已调离巡史台,随军进驻衡阳,随左良玉部剿讨张献忠部,特捎此信告知。苏元芳听冒辟疆复述了几句,便拿了信奔上阁楼,大声叫道:“娘,爹来信了。”
  老夫人正在缝补手套,听得夫君有信来,慌忙放下活计,双手颤巍巍地将信拿在手中。
  时光慢悠悠进入冬季。
  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将世界变成一片银色。茗烟躺在床上,他凭经验知道昨夜下雪了。他翻身爬下床来,穿上衣袍。
  他拉开门,耀眼的白光刺得他闭上眼睛,眼帘上跳动着一片片桔红色的幻影。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好大的雪!足足掩住了半扇门。一开门,滚进来的雪便埋到他的膝盖。
  他兴奋地举着铁铲在雪地上开劈一条通向冒辟疆卧室的路。他把雪往两边纷纷扬扬地洒去,腾起阵阵雪雾,经早上的太阳一照,他的身边便有了些零零星星的彩虹碎片。他还惊异地看到屋檐下一条绳子上站满了麻雀,它们闭着眼,在瑟瑟颤抖,没有察觉他的到来。茗烟扔了铁铲,伸手像摘果子似的捉了十来个放入自己的袖中,余下的麻雀如同噩梦方醒一样惊惶飞走,飞过白色的世界,不知停在什么样的屋檐下去了,也许又会被别人捉去几只吧!
  茗烟将冒辟疆和苏元芳从梦中惊醒。冒辟疆听着咚咚的擂门声,不耐烦地问道:
  “谁?有什么事?”
  “公子,快起来,下大雪了。”
  冒辟疆一听,马上就爬了起来。他从童年起就喜欢雪,特别是每年的第一场雪。当他拉开门,也和茗烟刚才的反应一样,睁不开眼,雪埋到了膝盖。待他缓过劲来站到屋檐下时,他惊讶地看到茗烟胸前的衣衫正不停地动着,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似的。茗烟拿出一只麻雀给他看,说道:“顺手捉了几只麻雀。”
  “茗烟,你捉这么多麻雀做甚?”
  “给你吃呀!”他说着又附在公子的耳边轻声道:“古书上说,麻雀炖枸杞是春药,吃了金枪不倒。”
  冒辟疆笑着在他头上狠敲了一下。茗烟揉着头从堆满杂物的柴房找来一只旧鸟笼将十几只麻雀放进去。不慎飞走一只,他跺脚叫道:“可惜,可惜,又少吃两口。”
  看着苍茫的雪野,两人都热血沸腾,就在没膝深的雪地上追赶起来。出了大门,才发现雪野里早就有很多小孩在打雪仗、堆雪人。
  他俩一直朝土垅里跑去。冒辟疆追打着茗烟,他正低头抓雪团时,再抬头,茗烟忽然不见了。他顺着脚印望去,脚印尽头露出了一个圆圆的窟隆,茗烟从窟隆中一跃而起,满脸窘迫,原来掉进了农家的蓄粪池。冒辟疆乐得笑弯了腰。
  且说苏元芳听说下了大雪,也披衣而起,稍稍梳洗一下,便到上房给老夫人请安。老人夫也刚起床,便坐到镜子边,任苏元芳给自己梳头,她心里一直十分疼爱这个好媳妇。
  老夫人忽然对着镜子说道:“哎,没想到这么快就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看到你和冒儿恩恩爱爱,娘就放心了。”
  苏元芳忽然叹了气。老夫人便问:“芳儿有心事吧?说给娘听听。”
  苏元芳便把冒辟疆想另娶一房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老夫人惊得从座椅上站起来,本想发作,但看到媳妇很平静,也就冷静下来,这事也没什么不妥。她问道:“芳儿,你怎么想?”
  苏元芳便把董小宛的情况细诉了一遍,她认为这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多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何况有人替夫君奉墨侍砚。
  老夫人道:“芳儿呀!你真是贤惠宽厚。只要你容她得下,娘也就听之任之吧!”
  过了元旦,冒辟疆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几个梦,睁开眼便看到了春暖花开。佳期终于来临。时间过得好快,就像渴望长大的孩童,没长大时觉得时光漫长,长大之后又觉得光阴消逝得太快。
  冒辟疆备了一份厚礼,择了吉日等着赶往苏州接董小宛到如皋。他自己不停地翻查《易经》,但次次都演出凶卦来,他便闷闷不乐。苏元芳每天晨占鹊喜,夜卜灯花,总是心神不宁,便不放公子走。
  冒辟疆挨了些时日,眼见得桃花红、柳儿绿、菜花黄、梨花白。终于一拍案几道:
  “此行就是直达地府也非行不可。”将一册《易经》朝房角一扔。听到声响,茗烟慌忙跑去拣起来,用嘴吹去上面的灰。
  冒辟疆带了茗烟,每人背一包裹,先叫冒全去雇了船,经往龙游河上了船,挂帆破浪而去,长江已遥遥在望。
  他站在船头,看着空中的鸟儿,心想人要长出翅膀就好了。这时,他仿佛感到董小宛似乎站在那远处向他遥遥招手。
  此情此景,正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短短的几天路途,饱含了何等的眷念。
  他站在船头,尽是些相思情话在胸中翻涌,每遇关键的字眼他推敲再三,乃至于手舞足蹈,终于吟成一首《满庭芳》:
  弦和香云,笛动春草,欲寄雁尺天门。
  莫停征棹,莺语绕烟村。
  常记琼楼旧事,喜牵手,对雨花纷。
  落魂,飘天际,朱门寒鸦,自饿三分,独上得青楼,风流雾存。
  衰发得遇豆蔻,萧瑟处,新春雁痕,任船头,和风望断,桃李未黄昏。
  茗烟听他得意地吟罢,也从船舱中钻出来,说道:“公子,我也想了首诗,让我念给你听。”说罢便摇头晃脑地念道:
  春雷来打我,如我打破锣。
  声声断人肠,满眼含泪波。
  别后两日,一骑快马奔到冒府,骑者军旅打扮。他急急忙忙跳下马,脚跟站立不稳,身体猛撞到院门上。但听得“哗啦”一声响,半扇院门被他撞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朝跑来的的冒全大声叫道:“快,快!”
  冒全接过信,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并用火漆封了口。
  他随手交给匆匆赶来的苏元芳,她发现信封背面写着“十万火急”,心知不妙,肯定是老爷出了什么事,怪不得这几天心神不定。
  她问信使,老爷究竟出了什么事?信使摇摇头,告诉她自己只是最后一站驿使,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驿使的职责就是要根据信的缓急选择或快或慢的脚力将信送达目的地。苏元芳叫两个雇工带驿使去休息,备酒肉款待。另叫两个雇工修理院门,便叫冒全到厅堂中商议。眼见得情况紧急,冒辟疆又走了,却不敢告诉老夫人,只怕信会带什么灾难使她老人家承受不起。
  苏元芳眼见无人作主,便动手撕了火漆封条,按捺住焦急抽出信。冒全看见她咬着嘴唇,读着信,泪如泉涌,信未读完,早已泣不成声。冒全心知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只见他快速将信塞回信封,抹了泪对冒全道:“管家,快!无论如何都要把公子追回来。”
  冒全极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此刻事发突然,也顾不得了,他将信塞进贴胸衣兜,在银柜中抓了几两碎银子,再去马廊中牵出一匹青花马,飞身上鞍,朝苏元芳拱拱手,挥鞭打马而去。如皋道边的摊贩只看见青花马和灰衣人如光闪过,惊叹道:“好快的马。”
  他未沿龙游河走,而是抄了一条荒僻的近路直奔张家港,他知道冒辟疆早已进长江。
  到了港口,他看着岸边连绵的大小船只,数不清的桅杆直冲云霄,心里想:凭这些船怎能追上公子呢?只有海盗的快船才能追上。想到海盗,他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表弟龙游,此人十六岁就在长江上靠抢船为生,人称“一楫夺命”。
  也许他有办法。
  他骑着马沿着江岸顺水而下,只半天功夫便看见龙游的住宅。这住宅怪模怪样的,有一半悬在水上。冒全飞身下马,龙游正在门前看几个伙计斗鸡赌博,一看见他便笑哈哈地迎了上来。
  江湖中人义气当先,龙游听冒全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想雇一只快船追回冒公子,一拍胸脯道:“表兄,此事包在我身上,保管今天黄昏追上他。”他回头朝那群斗鸡的伙计喊道:
  “兄弟们,起航。”
  那些懒洋洋斗鸡的闲汉,听说要出航,忽然来了精神。冒全这才看出这些人个个凶悍,都是浑身蛮力的汉子。
  只见几条汉子用缆绳扯住大船的帆,用手一拉,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帆船便张开来。
  冒全正诧异间,从中驶出一条黑漆漆的小船,龙游手执盾牌和长茅,威风凛凛站在船头,示意冒全快些上船。
  果然是一条快船,刚扯满风帆,船已到了江心,朝江阴方向破浪追去,江上的船只瞧见桅杆顶端的一条黑龙幡旗,纷纷躲避。在江岸较窄的地方可以瞧见许多船夫正舍了船朝岸上拼命地跑。
  因为顺风,船家也得清闲,只是把住舵不让船被浪头打偏。船上的船工息了橹,扯了渔网,在船舷边撒了一网,然后用力将湿淋淋的网拖上船来。冒辟疆和茗烟正闲得无聊,到船头帮着拣鱼,把小鱼全扔回江中,剩下一条大鱼,长约二尺许,通体雪白,水手道:“公子好运气,这是有名的雪鲟。”
  于是,就在舱中架了铁锅,支了三脚,点了火,慢慢烧制这条美人鱼。舱中顿时飘满鱼香,舷窗外翠绿的江岸和岸上的花树缓缓出现。船上人把筷子叫高竿,把碗叫船钵。冒辟疆和茗烟痛快地美餐一顿。鱼肉细嫩,入口则成颗粒状,轻轻一咬,每颗肉粒就化为鲜美油汁,满嘴芳香,鱼刺自然剥离而出。乐得冒辟疆很想写首诗。
  吃罢鱼,船家进舱喝碗汤。水手去掌舵,冒辟疆在船尾洒尿,看见天际边出现一艘漆黑的快船,开始只有一点,一会儿便变大了,他说:“好快的船!”
  船工不经意回头看了看,黑船上的龙旗隐约可辨,“妈呀!”他惊叫道:“老大快!
  我们完了!”
  “什么?”船老大扔了碗,慌慌张张跑到船尾,黑船已越来越近。他抢过舵,命令船工:“快操橹,咱们看看能避到岸边吗?”他又回头对冒辟疆道:“公子,你快进舱躲避,我们遇上海盗了。”
  冒辟疆一听海盗,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忙躬身钻进船舱,茗烟将舷窗一扇扇关紧,哀声叹道:“完了,完了。”想不到这身肉只有喂大鱼。
  船老大和船工一起努力,这条船也快了起来,黑船和它的距离也稍稍拉大了些。冒辟疆心想:按这种速度,拢了岸还来得及逃。然而就在他庆幸之时,黑船的两边忽然各伸出四条巨大的长橹,整齐地划动,像八条腿的水蜘蛛,擦着水面飞速追上来。
  渐渐逼近,船老大和船工彻底绝望了,腿也软了,便丢了舵和橹,跪在船尾,颤抖着,话也说不出来。
  龙游威风地站在船头。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这条船,他真想把这两个船夫刺死扔进长江喂鱼,但是今天没有兴趣。他亮开嗓门问道:“两个狗头,看到老子还敢跑,不想活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的确没看见!”“我问你们,刚才站在船尾的那个公子可是冒辟疆冒公子?”
  “这?这……,”船夫犹豫不决。
  龙游把眼一瞪。“是不是?”
  “是,是,是,正是如皋冒公子。”
  冒辟疆在舱中听得,只道今天在劫难逃,想不到海盗竟冲着自己而来,怪不得出门前打封全是凶封,悔不该不听夫人劝阻,未择吉日而行。他按住茗烟的肩头道:“如果我遭了什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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